第3節
門沒鎖,王萬才“吱呀”一聲推開門便把人往里面引。 裴櫻蹲在屋檐上凝神聽了聽,聽介紹,先前說“盼著他來的”好像是水頭鎮的鎮長,只聽見他不停給蘇正則介紹,好像這一群人不僅有鎮上的,還有市里的,仿佛來頭都不小,對著蘇正則卻態度殷勤恭謹。 “蘇董,您來怎么也不給市里打個招呼,按道理說,我們是要派專人陪同您來的。您看,這邊山多,路窄,彎急,害得您出了車禍,這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這窮鄉僻壤的,他們也沒什么見識,把你放在這里,條件太差,真是太對不住了。這不,市招商局吳局長一聽說這事就特意派我來了,我們這就派車接您回市里,人民醫院的病房都已經為您準備好了?!?/br> 說話之人儼然這一群里來頭最大的,他此話一出,眾人唯剩附和。大家都對蘇正則鞍前馬后的,可蘇正則態度憊懶,不是很耐煩,他們問三句他才答一句,聽見說到市招商局吳長,蘇正則語氣才稍緩,但他仍舊堅決不肯回市里。 不一會兒,屋子里腳步雜沓,動靜很大,只聽見“小心,小心”“慢點,慢點”的喧嘩聲,個個語氣如臨大敵,倒好像是在合力把蘇正則搬出屋子。 蘇正則又沒好氣地大聲說:“行了,行了,就放這兒吧,別整得我跟個殘疾人似的?!?/br> 藥房那邊鬧得正歡,有兩個人悄悄往灶房后摸來,最后在僻靜的豬欄檐下站定,裴櫻伏在屋頂上半天不敢做聲。 “老霍,您是市里的人,您神通廣大消息靈通,您給我交個底,這個蘇董到底什么來頭,怎么連市局這么重視?” 那人吞云吐霧了一陣,方緩緩道:“他是蘇同海的孫子?!?/br> “哪個蘇同海???” “還有哪個蘇同海,我們省里有第二個蘇同海嗎?” “哦,省里那個蘇同海,怪不得!” “蘇同海兒子死得早,就這一個孫子,從小捧在手心,對這個孫子寶貝得很?!?/br> “既然寶貝得很,那怎么會把他派到咱這山溝溝里來???” “我哪知道,聽說是他自己要來的,和家里鬧翻了,前一陣子還揚言要和蘇老爺子斷絕祖孫關系,把蘇同海都氣得進了醫院?!?/br> “嘿,這一家子,到底唱的是哪出???” “有什么辦法,花花公子,寵壞了,花樣多唄。聽說是蘇同海給他定了個未婚妻,他不樂意,就跑出來了。不管怎樣,這個礦可是市招商局吳局長親自帶隊在香港招商會上簽出去的,蘇正則目前是鉛鋅礦的執行董事,負責前期基建工程,現在什么都還沒開始,人就在我們地面上出了車禍。既然他不肯回去,一定要好好供著,可千萬不要在我們手里出了岔子?!?/br> “他負責前期基建工程?這種前期準備工作還很繁重,要修路、遷移村民、搞基建,事情多得很,沒一年半載的怎么干得完,他這么個花花大公子,金尊玉貴的,恐怕不成事吧?” “那也沒辦法,他非要來,你總不能趕他走吧。吳局長說了,到時候實在沒辦法,他就派人過來?!?/br> 兩位正在吞云吐霧,愁眉不展,突然“嘭”的一聲,張家灶房里傳出一聲悶響。 除了行動不便的蘇正則,眾人循聲找來,老舊低矮的土磚屋里充斥著煙火氣的陰涼,屋頂上豁了個大洞,艷陽映得地上發白。地上碎瓦片,斷木頭,枯枝霉葉撒了一地。在這狼藉中趴著一個女人,她慢慢爬起來,凌亂的發絲上還沾著樹葉和土屑,臉上沾著鍋灰,還有一絲血痕。被眾人這么圍著,她驚慌地抬頭,漆黑的眸子倒像只受驚的小鹿,一抬頭亂哄哄的屋子里突然安靜下來,但她馬上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慌忙爬起來低頭轉到角落站著 王萬才上前說:“裴姑娘啊,你是從屋頂上摔下來的嗎?傷著了沒有?你怎么爬到屋頂上去了呢?” 裴櫻拍了拍身上的土,怯怯地說:“我沒事,屋頂有點漏,剛才在屋頂上揭瓦……” 王萬才看看她說:“沒傷著就好?!笨此抢仟N的樣子,又忍不住數落道:“你一個姑娘家怎么能爬到屋頂上去呢,你們家這椽子都二十多年了,早就朽透了……” 虛驚一場,各位都松一口氣,鎮長可顧不得裴櫻那么多,又回到前邊,引著那幫人說要陪領導去半坡的鉛鋅礦視察。 眾人走后,裴櫻歇一口氣,只覺得額頭上熱熱癢癢的,不知怎么回事,頭還有點暈暈的,她用袖子胡亂一抹,又開始收拾地上。 屋里一個年輕男人指指她的額頭:“那個,小姐,你頭上流血了?!?/br> 裴櫻這才注意到面前的男人,她有些不好意思,一摸額頭,掌心里黑的鍋灰紅的鮮血混在一起,她又急急忙忙去找毛巾。 那男人被她那迷糊的樣子逗得忍俊不禁,笑著說:“你就是裴小姐吧,您好,我是正則的朋友,我叫陳巍。這幾天正則在你家,沒少給你添麻煩吧?” 裴櫻靦腆地笑: “沒有沒有,沒什么麻煩不麻煩的?!?/br> “正則其實人不壞,就是脾氣差了點……”陳巍正待細說,蘇正則馬上用事實證明陳巍所言非虛,他在屋那頭大聲嚷嚷:“陳巍,你他媽的給我死過來?!?/br> 陳巍對裴櫻指指屋外聲源的方向尷尬地笑道:“那我先過去了?!?/br> 未及走到蘇正則跟前,劈頭被他罵了一頓:“陳大少爺,你他媽的怎么把這些牛鬼蛇神給我招來了?!?/br> 陳巍連連搖頭:“那可不是我招來的,我到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水頭鎮上了,我們是碰上的?!?/br> 蘇正則突然想起他跟村長說過自己是鉛鋅礦的執行董事,讓他們幫忙打電話給陳巍,猜測應該是他們泄露的消息,卻仍舊氣鼓鼓的。 陳巍不以為杵,笑嘻嘻地圍著他繞了一圈,末了在他打了石膏的手上不輕不重地敲了敲,問了句:“手斷了啊,真的還是假的???” 蘇正則痛得猶如炸了毛的老貓,大罵道:“你作死啊,想弄死我??!” 陳巍哈哈大笑,嘲諷道:“看來是真骨折了,夠下血本的哈!” 蘇正則忙去檢查自己的手,痛得擠眉弄眼道:“媽的,最毒婦人心,你他媽的比女人還毒?!?/br> “你讓我帶的東西?!闭f著陳巍故意把一個大紙箱踢到蘇正則腳邊,用力過度磕碰到蘇正則傷著的左腿,蘇正則又齜牙咧嘴準備發作,陳巍說:“說正經的,這里環境這么差,你手都骨折了,真要待下去???” 蘇正則含糊地應了一聲,便去檢查箱子里的東西。 “該不會是看人家姑娘生得好,故意賴人家里不肯走吧?!?/br> “你以為跟你似的,看見女人就走不動路?!?/br> 陳巍湊近蘇正則,小聲道:“嘿,還別不承認,我知道你找人調查過這姑娘,來之前你家老爺子告訴我的。這窮鄉僻壤的,人姑娘怎么招你了?” 蘇正則緊張地望了屋檐一眼:“你少在這里胡說八道?” “老爺子托我帶話了,你要是愿意回去認錯,再和潔瑜把婚訂了,他可以既往不咎?!?/br> 蘇正則臉色一變:“讓我認錯,他做夢!” “喲,還真上火了。再大的仇他也是你爺爺,他要不管你,你以為這幫鞍前馬后伺候你的人哪來的!還斷絕祖孫關系呢,就你這小樣兒,老江湖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br> “你不懂就別管?!?/br> “我有什么不懂的,你不就是恨老江湖逼你和王潔瑜訂婚嗎,不想訂不訂就是了,你家老江湖向來拿你沒辦法,犯得著把人氣得心臟病發進醫院嗎?” “你怎么一天到晚,娘們唧唧這么能啰嗦???好了,你人也看了,東西也送到了,就回去吧,我的事不用你管?!?/br> “看看,又過河拆橋,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過來給你送東西,就換你這么一句話,我要是王潔瑜,天底下的男人死光了,我都不會考慮你?!?/br> 蘇正則連連揮手似趕蒼蠅:“走走走走!” “走就走,我還不樂意奉陪呢!”陳巍繞到屋后,裴櫻依舊在那房梁上對著屋頂的大洞發愁,陳巍在下面朝她揮揮手:“裴小姐,我要回去了,正則在這兒就拜托你了,他脾氣不好,你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別客氣!” 裴櫻不好意思地笑笑,蘇正則又在那邊趕人,陳巍擺擺手,往自己的車走去。 蘇正則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囑咐道:“噯,別讓老爺子看見我的車?!?/br> 陳巍直起身子,朝蘇正則指了指,悶笑:“看看,口口聲聲要斷絕祖孫關系,怕老江湖擔心呢吧?!?/br> 蘇正則不愿意被人戳穿心事,惱羞成怒:“行了,行了,別啰嗦了,你快走吧?!?/br> 臨走前,陳巍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噯,那什么,姑娘看起來人不壞,你差不多就行了?!?/br> 蘇正則的回復是一只扔過去的鞋子。 ☆、第4章 你知道什么是流氓嗎? 屋頂椽子斷了,家里找不出合適的木頭頂替,裴櫻在房梁上待了一會仍舊沒主意。跑到閣樓東翻西找,竟尋出一摞油布來,她把油布從老虎窗里扔下來,灰塵蓋了蘇正則一臉,裴櫻才發現方才那堆人竟然將蘇正則連人帶床都搬到了屋外。 她下樓來撿油布,蘇正則卻伸出那沒受傷的腿攔住她,嬉皮笑臉地說:“不許過?!?/br> 裴櫻從沒和男人打過情罵過俏,無法抵擋蘇正則的撩撥,又不能像那些有經驗的女人能將事情巧妙轉圜,總害怕他看見自己臉紅,所以她只能一本正經到近乎無趣的態度來面對他:“你讓開!” 蘇正則兀自巋然不動,對她挑挑眉,下巴一抬:“不讓!” 裴櫻瞪著他,威脅說:“那我就從你身上跨過去?!?/br> 他傾過身子,曖昧地壓低聲音說:“跨過去可以,最好光著身子?!?/br> 裴櫻大窘,瞬間臉紅到耳根子底下,她啐一口:“流氓!” “哎唷,你怎么知道我是流氓,順便問一下,你知道什么是流氓嗎?”蘇正則似笑非笑瞅她,話里意味深長。 裴櫻看懂了他的意思,料不到他臉皮這樣厚,一時竟不知道怎么回,她瞪他,他卻滿臉笑嘻嘻,眼神里裹挾著一絲促狹的火辣。 蘇正則點頭道:“看來是知道的?!?/br> 裴櫻終是丟盔棄甲從灶房繞出來。 裴櫻抱著油布上了房梁,蘇正則在屋檐下搖頭晃腦將一出《智取威虎山》唱得腔調十足,也不知有什么事情讓他這么高興。裴櫻不是個愛惹是生非使壞主意的人,但是不知為什么,想著他這個高興樣子,就是忍不住要給他尋點晦氣,還沒來得及行動,一輛摩托車突突突地由遠而近駛過來,停在了張家的大門口。 “喲,小陳老師,你來啦?”路過的村民打著招呼。 小陳老師十分興奮:“村長剛給我打電話說張醫師家灶房屋頂椽子斷了讓我明天來修,我怕明天下雨,趕緊帶了一根過來?!?/br> “陳老師真是有心了!阿櫻,阿櫻,你趕快給陳老師倒盆水擦臉?!睆堘t師不知從哪兒回來,一路小跑,顛顛地吩咐裴櫻招待客人。 裴櫻討厭陳建州別有用心的殷勤,但說到底到底是客,又是來幫家里修屋頂,她郁悶地轉回灶房拿毛巾。 陳建州這才發現張醫師家門口的躺椅上竟然躺了一個年輕男人,那男人長得英俊帥氣,只是態度有些懶散,襯衫扣子東扣一個西扣一個,袖子胡亂擼到肘邊,外面那件外套也被他隨意地地敞開著,一只手打著石膏掛在頸上,頭發亂得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模樣亂七八糟??绅埵沁@樣,這男人身上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倜儻貴氣,更別提他那張臉,他心中警鈴大作,問張醫師:“這位是?” “他是前天在大水溝翻車的負責半坡鉛鋅礦的董事,被村長救了,村長讓他暫時住在我家里?!?/br> 陳建州打量蘇正則的時候,他同樣也在觀察他。陳建州三十多歲,個子不到一米七,五官平庸普通,乍一看和村上許許多多打工回來的村民差不多,唯一能區別出他們的可能就是他今天的這一身打扮。 說是來修屋頂干活的,可他顯然是經過精心修飾過的,他里面穿著件簇新的白襯衫,外面學八十年代的港劇男主角套了件羊毛背心,頭發用發膠梳過,可惜這一路上騎著摩托車,發膠將仆仆灰塵如數沾在了上面。 陳老師小心禮貌地同他打招呼:“你好,我是陳建州,是水頭鎮初中的老師?!?/br> 蘇正則漫不經心地點頭權當致意,卻并不介紹自己,態度十分傲慢,還是張醫師打圓場:“他叫蘇正則,我們都叫他蘇董?!?/br> 裴櫻遠遠地看著他們,同時也將蘇正則鄙視陳建州的目光看在了眼里,她知道蘇正則必定是在在嘲笑陳建州的打扮,但她心里明白陳建州這樣的打扮已經是水頭鎮比較講究的了,不知怎地她心里有些心酸,端著水走過來,走到一半卻又折回去,不一會兒她出來的時候已經可以看見盆里漂著一塊碎花白毛巾。 蘇正則和陳建州的目光同時落在那雪白的毛巾上,裴櫻臉有點紅。她倒不是怕蘇正則看,原本就是想為陳建州在蘇正則面前撐點腰,可見陳建州那樣子,顯然又讓他誤會了。 陳建州紅著臉,客氣地接過臉盆說:“小櫻,還是我自己來好了?!庇殖K正則點點頭,“我先去洗臉了”說罷端著水朝屋里走去,一邊走一邊低頭看那塊白毛巾。 蘇正則便將目光移到裴櫻臉上,似笑非笑地,搖晃著腦袋在哼:“天上掉下個林meimei……”裴櫻白他一眼,進了屋。 傍晚時分,許多下地干活的人從田壟那頭走回來,上牛村認識陳老師的人多,過路都要打幾聲招呼。 一個老大爺挑著一擔子路過,看見屋頂上的陳建州,故意道:“喲,張醫師,好福氣啊,你外甥女婿來給你修房子啦?” 張醫師含含糊糊地笑著打招呼:“回來啦?” 全村都知道裴櫻未婚,這大爺走近后又假作驚訝:“哎呀,原來是陳老師啊,真不好意思啊,天黑,我沒看清。怎么,這么晚還幫張醫師修屋頂啊,哪天也幫我家來修修啊?!?/br> 陳老師心里很受用,高興又靦腆地答應:“好啊,你哪天要修房子,叫我一聲就行?!?/br> “好是好,可是家沒有外甥女,你也管修么?哈哈?!?/br> 想著裴櫻就在屋里,陳老師到底不好意思地說:“您老真愛開玩笑。呵呵?!?/br> 老大爺走到大門口,小聲跟張醫師說:“上回我屋里頭人說,水頭鎮初中陳老師相上你家小櫻了,原來是真的啊。陳老師不錯,知識分子,家里在鎮上那棟樓足有五層吧,嘖嘖,那么多間房,住都住不過來,真是好福氣啊?!?/br> 礙于陳老師正在房梁上,張醫師怕裴櫻面皮薄,他支吾幾句把那人打發走了。裴櫻卻在屋后聽得清清楚楚,一想到人精一樣的蘇正則應該也聽見了,她就很不好意思。她呆呆地望了一陣那條小河,不知為何,心里突然如潮水一般涌上一股愴然。 如果她不嫁給陳建州,在上牛村也很難再找到婆家,她又沒本事,在地里干個農活都沒人家利索麻溜。將來舅舅不在了,她老了,又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