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那些照片
現在想來,那場私密低調的婚禮鮮少流出的幾張照片,仍給路暖留下了深刻印象。 記憶中的新娘容色妍麗,畫著精致的妝容,天然與普通的人隔出銀河迢迢的距離。 然而眼前的李思佳素面朝天,倦容淡淡掃在眉下,樸素簡單的像是個最親和不過的鄰家jiejie。 讓路暖上下忐忑的心莫名安靜了些許。 隔在兩人中間的小圓桌上擺了個花瓶,金色的陽光漫射下來,透明的葫蘆瓶身如玻璃糖紙般流光溢彩,數枝顏色不同,大小不一的鮮花被隨意地擱置一旁。 顯然在他們來之前,李思佳正在擺弄花束。 見路暖目光落在花上,她露出歉意:“早上起晚了,還沒來得及收拾好,連杯茶水都沒準備。路小姐想喝點什么?” “我都可以?!?/br> 在咖啡的提議獲得路暖贊同后,李思佳自然而然地轉向悶不吭聲的白弄清:“清清,樓上餐廳的手沖還不錯,你能幫我去點兩杯么?” 白弄清撓了撓鼻子,竭力減少存在感打算旁聽的計劃破滅,他不甘心的小眼神瞟向進門處的廚房。 李思佳的確有早起喝咖啡的習慣,但他怎么會不清楚,她更享受自己做的過程,很少會喝外面的。 分明是把他支使開的借口罷了。 在路暖印象中,白弄清好奇心旺盛,就沒有他不想參與的事,她本以為他會軟磨硬泡留下來,卻不料他今天將反常進行到底,二話不說便出了門。 只在門徹底合上之前,留給路暖一個頗為耐人尋味的眼神。 路暖麻利收回視線,朝同樣轉過頭來的李思佳微微一笑,全作沒看見。 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吹起了第一陣清風,垂在桌緣的奶白色桔梗微微晃著腦袋,李思佳將隨風揚起的鬢邊碎發勾回耳后,宛然一笑。 “路小姐咖啡要加糖么?” 路暖眨了眨眼,緩緩打出個? 等李思佳頎長纖弱的身姿再次出現在暖陽煦風里,一同到來的還有兩杯繪著精美拉花的咖啡。 路暖雖不忍破壞那與杯身上樹莓纏枝圖案形似的拉花,卻抵不住咖啡特有的醇香撲著鉆進鼻子,她嘗了一口,絲滑馥郁,正是她比較中意的深度烘焙。 路暖滿足放下杯子的同時,默默給正去買咖啡的小白點了個蠟。 分神間,耳邊再度傳來李思佳如清風徐徐的聲音:“不知道路小姐托清清來找我,是有什么事?” 路暖放下杯子的動作一滯,眼看戲要登場,她卻連登臺的角兒是不是眼前這人都不太確定,便也不知該怎樣開這個場。 她一邊仔細觀察著李思佳的神色,一邊試探著先從包中拿出了一個U盤。 拇指長的銀色四邊形孤零零一個被放到桌子中央。 這是市面上最常見不過的款式之一,然而路暖分明看到李思佳在最初的愣怔后,從見面開始便掛在嘴角的淺淡笑意如炊煙裊裊融入遠山,漸漸消散無蹤。 既猝不及防,又像是在預料之內,整個人變得沉靜無波。 路暖心里微微一沉,果然,她沒有找錯人。 她翻了翻包,這次拿出的是一迭整齊壘好的照片,看厚度約莫有十幾張的樣子。 放在最上面的那張,有著她們各自都很熟悉的人—— 舒笑在前,壓低了頭輪廓模糊,五官藏在陰翳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緊跟其后的顧海成顯然失了平日里的喜怒不形于色,鋒利五官寫滿了急切和不耐,一邊拉住舒笑,一邊還不忘關上身后的房門。 這張照片的發生地點,似乎是在某家酒店的走廊,還拍得挺有耐人尋味的故事性。 也不知面前的女子知不知道兩人的關系。 路暖收住發散的胡思亂想,將照片推向李思佳一側,篤定道:“這些,是李小姐給我的吧?” 出乎她意料,李思佳并沒有否認,極快地輕輕點頭“嗯”了一聲,讓本就一頭霧水的路暖愈發迷糊起來。 既然如此輕易的就承認了,又為什么要借他人的手,煞費周章的將這些給她? 大約在9月底,路暖那時尚在北方工作,某一天收到了謝絮綰給她寄來的快遞,是一堆旅游時買的當地特產,她就在其中發現了U盤。 奇怪的是,綰綰對這個U盤毫無印象,且這個U盤竟是加密的,她沒法查看內容。 事隔兩天后,她又收到了一封IP地址為申海的匿名郵件,郵件中只有一串無規律的數字。 她不抱希望地胡亂試了試,不料竟真的解鎖了U盤,看到了那些照片。 在申海,能搭上綰綰快遞的順風車還不被發現,又和照片里她認識的人有關系,同時滿足這叁個條件的,她只能想到這位從無往來的、顧海成的夫人。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為難你,只是比起我主動找上你,讓路小姐來聯系我,會更不容易被懷疑和發現?!?/br> 李思佳的話語里有nongnong的愧意,卻并不能解答路暖的疑惑:“但我不明白,李小姐為什么要給我看……這些?!?/br> 李思佳答非所問:“這些照片,路小姐都看過了么?” 路暖渾身一僵,臉色霎時變得難看起來,血色被蒼白掩蓋,平直細密的長睫輕輕顫抖,和她的點頭一樣微不可見。 李思佳將壘起迭好的照片鋪陳開來,隨意從中拎出一張,輕聲問:“路小姐覺得,她有幾歲了?” 路暖的視線虛晃而過,連一眼都沒支撐住,便像是看到什么臟東西般,迅速移開了。 可即便不看,這段時日以來幾乎是印刻在她腦子里的畫面仍是完整地跳了出來。 想忘也忘不掉。 光線昏暗的包廂,橫豎傾倒的酒瓶,滴滴淌下的液體,渾身赤裸的復數男人,耷拉在腿間的丑陋性器,以及…… 那個被壓倒在沙發上,像個殘破娃娃般,雙眼空洞直直向上,與鏡頭對視的少女。 她也許,甚至不滿十六歲。 而這不過是里面最普通的一張,剩下的那些,比它更不堪的比比皆是。 雖然拍攝地點和拍攝人物不盡相同,可在路暖看來,那些施暴者又分明長了同一張臉。 方圓大臉上在鏡頭下糊了層油光,讓他們譬如蠟像館的塑像,時刻保持著同一幅表情,慈眉善目是偽裝的,高高在上視他人為芻狗卻刻在了基因里。脫下道貌岸然的衣服,他們赤身裸體腆著肚子,油脂和肥rou的混合物白花花的一片。 少數幾個年紀稍輕一些的,也都白rou松弛,眼圈深重,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樣。 而與之截然不同的,是那些被他們壓在身下縛在身邊,或被侵犯,或被凌虐的少年少女們,他們尚未長成的身軀纖細柔軟,像雨后從綠蘚中蓬勃發出的新芽。 甚至可以稱之為: 那些孩子們。 生理性的厭惡翻涌在胃部,路暖強行切斷回憶,抖著手囫圇灌下大半杯咖啡,卻讓擁堵在喉間的反胃干嘔感更加強烈。 杯中咖啡見底,徒留一層薄薄的棕色液漬積在杯底,很快就匯流成淺平的弧度,類聚成洼。 與路暖的強烈抵觸不同,李思佳的表現始終是淡淡的,或者說,是麻木的。 她起身走到會客室,給路暖重新倒了杯自己泡制的花茶,“我聽說路小姐大學讀的是傳媒新聞專業,畢業后進了新聞界?” 紅白黃粉的大小花骨朵在透明杯盞中上下起伏,路暖靜靜看著它們,蒼白臉色有了些微的緩和。 李思佳問題問的有些跳躍,路暖不及深思,如實以告:“我只在電視臺做過幾個月的記者,早已經轉了行?!痹挼竭@里,她自覺有些明白過來,主動道:“李小姐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聯系一下前同事們?!?/br> 卻不想李思佳緩緩搖了搖頭:“路小姐,曝光這件事,如果可以的話,我是不太方便出面的?!?/br> 路暖一愣:“為什么?” 這次李思佳在那堆照片中仔細挑揀了一番,指著其中一張照片上的中年男子道:“這位,我7歲左右就認識他了,逢年過節,家里的牌桌上總是少不了他的身影。像他這樣的……”她斂眸翻了翻照片,已經放棄一一指認:“還有很多,這些人和我父親、哥哥的工作牽著線拉著絲,如果被他們知道是我檢舉告發,能不能成功是一回事,家里人的仕途和事業必然會受到影響?!?/br> 她無法忽視路暖在一瞬間展露出的恍然,隱秘的恥辱感像釘子釘上她的脊背,幾乎要壓彎她挺直的腰線。 逃避的視線轉向屋外,她才意識到不知不覺,原本暖融融照在身上的陽光被風推進了一片灰云中,心曠神怡的風景抹了層濾鏡,明度和飽和度拉到了數值最低。 天陰了下來。 那灰度逐漸延伸至她的心底,她低下頭,像是急于掩蓋或證明什么,補充了另一條理由:“況且,只有這些照片作證據,還遠遠不夠?!?/br> 的確,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照片中那些人露出正臉的并不多,還不如受害者的面目清晰。 “沒有視頻么?”路暖表情凝固,不自覺沉思著:“看到它們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奇怪。與其說這些是照片,不如說是從隱秘角落偷攝的視頻中截下來的截圖?!?/br> 李思佳驗證了她的想法:“路小姐猜的沒錯,可從我發現這些……已經快有四個月,家里能找的地方我翻了個遍,卻沒有找到任何相關的視頻?!?/br>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路暖捕捉到一絲直覺:“李小姐找我,除了知道我所學專業外,應該還有其他原因?” 李思佳點點頭,“發現這件事后,我偷偷聯系了私家偵探。他們幫我確認了一些消息,視頻的確存在,但不僅僅是我家有……”她如詩如畫的柔美臉上出現了一絲顧慮,直視路暖的目光撇開,頓了頓才繼續:“……還有一人手里也有。并且據說這些照片也是特意截下來給那人看的?!?/br> 路暖隨著她的目光望去——是那特意被她放在第一張的照片,不好的預感如風雨欲來的黑云沉甸甸壓在她心頭。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是、是阿笑?” 打破她最后一絲僥幸的,是李思佳輕輕點下的頭。 兩人沉默以對。 路暖也終于明白過來,李思佳會找上她的原因和真實目的。 可她肯定不知道,不知道她和舒笑已經成了陌路,心結變死結,解開沒了意義。 她莫名有些想笑,也真的笑出來,只是那苦澀的笑容才起了個角便掉了下來。 “李小姐想通過我找到在阿笑那里的視頻?”不等李思佳開口,路暖便搖頭無聲拒絕了她?!袄钚〗銢]聽小白說么,我這些年都在北邊,與阿笑斷了聯系,現在……大概連朋友都算不上。很抱歉,這件事我恐怕幫不上什么忙?!?/br> 李思佳嫣紅的唇微微張開,似乎有些吃驚,細彎的柳眉緊緊擰結,“可我得到的消息……” 喃喃低語讓路暖一時沒有聽清,再開口時,李思佳卻只是摩挲著杯柄,低落道:“這樣……” 她本就臉色不佳,遭到路暖拒絕后,疲憊和憂慮更是遮掩不住,瑩然的眸光灰蒙蒙一片。 路暖心生愧疚,不禁提議:“李小姐可以再找找阿笑其他的朋友?比如小白,以他和阿笑的關系,會比我更容易?!?/br> “清清……”李思佳神情有些恍惚,可說出口的答案卻很肯定:“清清不行,我們兩家情況類似,我所面臨的問題,他同樣會有。做了這么多年鄰居,我從小看著他長大,他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樣。出于私心,我不想讓他淌進這趟渾水,好好的前途全毀了?!?/br> 路暖便也沉默下來,小白的家庭情況她不了解,但她知道他大學畢業就進了基層打磨,眼看資歷熬夠,現在正是升遷在望。 而這件事但凡被他知道一點,他都不會置之不理。 她輕輕嘆了口氣,怪不得要把他支出去。 “至于張修文他們,”李思佳對其他人的態度則有所保留,帶了絲譏諷道:“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同樣參與進去呢,畢竟,連枕邊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br> 路暖多少也想到了那些人的放浪行徑,對李思佳過于片面和武斷的評價甚至有些贊同。 李思佳闔上眼睛,揉了揉眉心,挾著倦意淡淡道:“路小姐也看到了,那兩人在這些照片里不僅出現一次。這段時間我只要一閉上眼,海成隱匿在角落站著的身影便會一次次浮現出來,我只想知道,他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又參與了多少?” 她沒有勸說路暖,只是平靜地問她,“路小姐難道就不想知道么?就算現在決裂了,你和阿笑曾經那么親密,你就不想知道,他為什么會出現在包廂里,就坐在他們的旁邊?” 路暖雙手交握,緊緊捏住自己,細嫩的皮膚被指甲掐出深粉的月牙,邊緣處泛了一圈白,她卻毫無察覺。 她當然想知道,不然怎么會因為幾張照片,就費盡心思找到李思佳,甚至她本來猶豫了半年之久的工作最終敲定下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件事的影響。 在李思佳平直無波的話語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剛看到這些照片時的慌亂,一時覺得舒笑絕不可能作出迫害他人的事,一時又覺得舒笑癱坐在包廂沙發上,側著頭面無表情的臉如此陌生。 這真的是她認識的舒笑么? 念至此,她甚至少有的沖破理性,想不管不顧地答應下來。 可舒笑決絕的話再次突兀地出現在腦海,她驀地冷靜下來,這樣的情況下,她要怎么靠近舒笑去找視頻? 而那視頻,又是真的還存在么? 李思佳也許看出了她的猶豫,語調放地柔和了一些:“路小姐,我沒想勉強你,也不會把這件事全推給你去做。只是兩線并行,找到的機會能更大一點。其實找不到視頻也沒關系,只要有任何一點線索都可以?!?/br> 路暖沉吟片刻,不再一口回絕:“我可以回家考慮一下么?” “當然可以?!?/br> 僅僅是這樣略顯官方的、不確切的答復,都讓李思佳松了口氣。 雖然眉間籠罩的陰云暫時還沒褪去,但遮在天上的那片已悄然飄遠,陽光鋪灑下來,孩童嬉鬧的笑聲遙遙被風吹了過來。 路暖和李思佳雙雙轉了頭,滿目的綠意盎然下,那些孩子們肆意打鬧,跑著,跳著,滾在草坪里像是在給抹茶卷涂抹上甜甜的奶油。 半晌,路暖聽見李思佳低沉的、微不可聞的聲音: “那些孩子,也不過比他們大一點吧……” ======================== 首發:яǒǔяǒǔщǔ.χy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