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節
顏神佑道:“您心里明白就好了,”轉過頭來對六郎道,“北方舊族由來已久,并非南方蠻荒之地可比,遷都而非還舊京,就是為了斬斷這些人與朝廷的聯系。然而光逃避是沒有用的,總有遇到一處的時候,將來朝廷里,若有爭斗,南北派系之爭,會是大頭兒?!?/br> 六郎道:“如今已經有些苗頭了,丁相不樂北遷,米相卻是執意北上的。這些日子,他們沒少在耳朵邊兒上念叨,阿姐回來了,這兩天他們大概還會找你?!?/br> 顏神佑道:“誰的都甭聽,另建新都。叫那些打自己算盤的自己玩兒去吧,咱們就從這個國家來看。北遷是必須的,但是遷到哪里,咱們作主!開國是最好的時代,一定的典章制度都由咱們來做,什么祖宗成法,我們就是祖宗?!?/br> 顏肅之拍案大笑:“是極是極,是孫子們學去吧!” 顏神佑與六郎兩個頭掛黑線,顏神佑還翻了個白眼,繼續對六郎道:“這樣的,將功臣們一道北遷,給他們田莊宅院。開放的風氣也帶過去了,朝廷的根基也過去了。就不怕那些暮氣沉沉的家伙拿什么禮法的大棒子來轄制了。要照他們的說法,最好是翻一卷快要散了架子的牒譜,誰家一等,誰做大官,誰家二等,誰做小官。沒等的,嘿嘿……等著吧,以后的事兒,有一半兒是因此而來的?!?/br> 六郎道:“只怕由不得他們指手劃腳?!?/br> “他們還有嘴呢。預備好了打嘴仗吧?!?/br> 顏肅之道:“嗯,這個你來做,六郎跟著學學。別跟你的師傅們學得傻了,那些道理呢,都是好道理,可做起事兒來呢,你總會遇到一些不講理、講歪理的人。對付這些人,光憑講道理是不行的?!?/br> 顏神佑道:“正心誠意還是要的。否則便會流于陰謀,壞了心性。為君要不坦蕩,上行下效,朝廷上下,就會只剩下揣摩陰謀權術的小人??梢腊?,就會留下沽名釣譽、只做表面文章的偽君子了。個中滋味,你有的是機會慢慢嘗?!?/br> 顏肅之贊同道:“這話說的是。似李彥這等大儒,倒還公平,你們舅舅胸懷也算開闊??煽傆幸恍┤?,以為自己是真正,就將旁人當異端,從不肯睜眼看別人,也不肯用心想事情。偏偏這些人執拗卻又有那么一點忠義,不要為這點忠義迷了眼睛。這樣的人未必是惡人,有時候卻比惡人、小人更容易壞事。要將他們放到合適的位置上,揚長避短。敦教化而不令人心僵化?!?/br> 六郎用心記下,又問:“舊族固有不是之處,也有俊彥。新貴,非能者不能出頭,可是……又有許多粗鄙之人了?!?/br> 顏肅之道:“那就教化他們!不可縱容!別說什么憨態可拘的鬼話!吃老子的餉,就得給老子放老實點!” 顏神佑道:“不是還有國子監與太學么?” 六郎道:“很是。只不過先前國子監與太學以門第論有些過了頭了?!?/br> 顏神佑道:“我正要說呢。阿爹、六郎,以前舉士,看門第,看聲望,才學倒在其次了。如果,將才學放到前頭呢?考試,怎么樣?” 六郎喜道:“這個很好。不過,品德也是要考察的?!?/br> 顏肅之道:“你有腹稿了?” 顏神佑道:“正是?!?/br> 說來聽聽。 顏神佑道:“就是,先前不是也有鄉學縣學什么的么?現在依舊是。只是做官的時候,都要考試。分縣試、鄉試、會試三等,會試過了,再殿試,阿爹親自主持??歼^的,就是天子門生?!?/br> 顏肅之道:“這樣固然好,只是蔭職與舉薦,一時也不能杜絕?!?/br> 顏神佑道:“那就并行好了呀。慢慢來,加重科舉的份量。我還有個想法,官員不通庶務,只想做清流,那是不行的。想做官,先從庶務做起。憑他誰,先給縣令做三年副手,做得好了,再論其他。不任地方,就別想任職中樞?;蚩商蕴慌凰仞?,只知道風花雪月吟詩作對的蠢才?!?/br> 顏肅之道:“寫出條陳來,你假期結束了,遞給我?!?/br> 父子倆都看出科舉的好處來了,用,當然得用。這是給自己拉人馬。什么狗屁倒灶的南北之爭?什么引薦,什么姻親!都靠邊站一站吧! 顏神佑道:“只是有一樣,各地開化程度是不一樣的,有的地方人就會讀書,有的地方飯都吃不起,哪有閑情讀書呢?所以啊,定策時還是要多考量考量的。再有,考試的時候考什么,也要有個計較。你要只考詩詞歌賦,頂多招來一群詞臣。要是考經濟事務,興許能招來幾個棟梁?!?/br> 顏肅之道:“先前不是就要準備勘刻石經么?繼續做?!?/br> 顏神佑道:“那是個大工程,到長安再說吧。對了,說到長安,還有一件事兒?!闭f著,又摸出一張圖來。 顏肅之打開來一看,認出是長安附近的地形圖,上面魚鱗一樣圈了很多的小圈圈:“這是皇莊?” 顏神佑嗔道:“是的呀,不過啊,您可不能都留著,也得賞些人,讓他們心甘情愿地跟著您過去呀。咱們到了歸義,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可也不短了。多少人在這里置產興業?且不說阿舅家、唐伯父家有咱們預留的田產,就是后來的人,也沒少開荒買地。讓人家拋下家業跟您走,總得有個說法不是?” 顏肅之道:“也對。哎,你們倆,看中哪兒了,自己說啊?!?/br> 六郎哭笑不得:“兒一應用度都有國家供應,兒要那么多私產做甚?” 顏肅之橫他一眼:“你懂個p!有點零花錢,省得有人盯著你!萬一往后自己有點兒小嗜好什么的,花自己的錢,讓他們無處說嘴去?!?/br> 顏神佑道:“是呢,阿爹有內庫的,六郎也是該有些產業。別急著說不要,這是給東宮的小內庫,不是給你的?!?/br> 顏肅之道:“就是這樣?!庇謫栴伾裼佑袥]有帶地契文書來。 顏神佑道:“都帶來了。我分的時候就將預留的莊子都放到了一處,不與民田相交錯,免得日后有人犯法,侵占民田?!?/br> 顏肅之道:“都有備檔的,誰犯了法,我不能饒他?!?/br> 顏神佑說完了自己想說的事兒,也放松了,開始問起顏肅之和六郎:“你們想要什么樣的新都呢?” 六郎道:“阿姐設計得就很好?!?/br> “那旁的呢?有沒有什么要添的?” 顏肅之道:“我倒沒有什么了,你回去問你阿娘和阿婆,看她們的意思,不過我看,這樣就已經很好的了。至于六郎,他不是與你同去的么?” 顏神佑笑道:“他與我同去,他的事兒可多著呢,北地的老狐貍,可等著他去打交道呢?!?/br> 顏肅之道:“那你們一路上慢慢兒說,讓古尚書與你一同去,造房子,他在行的?!?/br> 顏神佑道:“曉得啦?!?/br> 說話間,外面響起輕微的腳步聲,顏神佑警覺,一回頭,果然見外面有個人影。顏肅之揚聲問道:“什么人?” 卻是阿方奉了姜氏之命,看他們說完了沒有。姜氏跟顏神佑一樣,開始見著了孩子就是激動,激動完了回過味兒來:艾瑪,我孩子怎么長變樣兒了?! 顏神佑看著兒子胖了,沒有太多的辦法,也不能給個三頭身搞軍訓,只好限制一下零食,準備每天帶他蹓個彎兒什么的。姜氏嫌女兒瘦了,就好辦好了,她已經準備好了十全大補湯,外加美容養顏膏一類,爭取在三個月內把顏神佑喂得白白胖胖的。等她北上的時候,再派一隊廚子盯著——行軍打仗不給擺譜,現在打完了,總可以了吧? ———————————————————————————————— 顏神佑被帶到后面去養肥,六郎留下向顏肅之請教,往北方如何做。顏肅之卻給他從頭講起,中心思想就是:如果當了皇帝反而比不當皇帝還憋屈、各種關系還處不好,那一定是當皇帝的方式不對! 顏神佑優哉游哉地吃補品,姜氏見她吃得痛快,也放下心來。楚氏倒有話與她講,最要緊還是問一問她下一步的打算。 吃完了,擦完了嘴。楚氏就說:“今時不同往日。南北對峙之時,有什么小心思,他們都得壓下。如今大一統了,就要有人作夭了。你是個現成的靶子,想好怎么辦了么?” 顏神佑道:“我難道還會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不成?” 楚氏道:“要慎重!舊族能屹立百年,靠的可不傻。不要將旁人想得太蠢。他們的本事,還沒拿出來呢。往常你手里有兵,他們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亂世不重道理?,F在不行了,得講理,得依法,得循禮?!?/br> 顏神佑道:“我明白的。只會殺人放火,那是阮梅,即使是阮梅,他后來也還是得任用士人?!?/br> 楚氏道:“你明白便好?!?/br> 姜氏聽著,并不插言,末了只說了一句:“凡事三思,你如今可不是一個人。大娘、五娘,乃至于你的屬官,都得看著你?!?/br> 顏神佑瞥了楚氏一眼,不知怎么就又想起那一句“一將無能,累死千軍”來了。吐出一口濁氣,顏神佑復問楚氏女學的事情。掃盲這種事情,是她先提出來的,最后自己百務纏身,還是楚氏開了個好局。究竟做得如何,還是要請教楚氏。 楚氏也不含糊,對她道:“還是很艱難的。中等以下的人家,識字并不多,不拘男女的。他們也不用怎么識字,識字再多,能有什么用呢?亂世里,還不如去扛槍搏命。太平年月,不得苦上十年二十年?哪有那功夫?沒有什么大利誘導著他們去學啊?!?/br> 顏神佑道:“正要說呢?!蔽⑼噶丝婆e的意思來。 楚氏道:“這個極好!女官也要考?分場來考?” 顏神佑道:“也行啊。要不就一間屋子,中間簾子一隔。要不就小隔間兒?!?/br> 楚氏道:“有些厚利,不拘男女,都會向學的。只不過,我看你的大難就在眼前——待朝廷北遷,一切就位,就要有人請你回家抱孩子了也說不定?!?/br> 顏神佑道:“我看丁相公他們不是這么想的?!?/br> 楚氏道:“那你就與他講講清楚,他現在浮躁不安,有失大臣體。天下才安定下來,這些人就吵不停,真是混賬!” 顏神佑道:“是。對了,雍州……” 楚氏聽到“雍州”兩個字,眉頭一緊:“不用管他啦,自己作死?!?/br> 顏神佑道:“是人都有私心的,也不是什么大褒貶。做人么,總想親戚朋友都和和氣氣的才好。您請太尉說一說?要我們說,倒像是恐嚇敲打了?!?/br> 楚氏道:“利令智昏,怕難勸?!?/br> 顏神佑小聲道:“調他入中樞,放衛尉去冀州。天下一統,不能再容割據。除此而外,都好商量?!?/br> 楚氏道:“我試試罷?!?/br> 顏神佑道:“那您想想怎么說,我去看看寶寶了?!?/br> 姜氏忙道:“甭了,他現在正跟著八郎他們一道讀書呢。今天是李相的課,這會兒還不曾下課呢?!?/br> 顏神佑笑問:“九郎呢?” 姜氏道:“我帶你去看,我不知道怎么生的他,給他生出一根犟筋來!”管外甥叫哥哥什么的,你讓親媽很尷尬??! 母女倆告別楚氏,小聲說些家常,楚氏卻立時召了楚豐過來。將問題擺在楚豐的面前,讓他去想辦法! 太乙真人苦著一張臉:“兒大不由爺?!?/br> 楚氏道:“他再長八個腦子也都是蠢腦子,玩不過你的?!?/br> 楚豐正色道:“我也知道他這個樣子不行的,只是總有些不大忍心。你曉得的,祖上基業,我也有些不舍,何況于他?只不過他的眼界終究是淺了些。遇上前朝那些自家事情不料理不清爽的傻子,他這想法倒是不壞。二郎不是糊涂人,他就行啦。也怪我,當初西行的時候,教導他就教導著要守住雍州,現在竟成了他的執念了?!?/br> 楚氏聽他絮絮叨叨了這許多,也不插話,直到楚豐自己說完了,才說:“哪怕二郎睜一眼閉一眼,你道旁人也會不搭理么?天下姓顏,可皇帝要與士人大夫共治天下,要與開國功臣共享天下!你讓他們的手插不進雍州,這天下就不算姓顏,士大夫與功臣們會覺得自己事業未竟,楚家人永遠做不了丞相!你根本就不曾將天下視作一體!人家憑什么讓你來分享,嗯?!看你內做宰相外有輔翼,可以得天下嗎?” 楚豐臉色大變,討饒道:“罷罷罷,可不敢這么說!你說的我都明白。我將大郎喚了來,余下的事情,你們看著辦吧?!?/br> 楚氏道:“我能做什么?兒子大了,管不了。我兒子還多生了一顆心眼,我更管不得啦。別弄到親戚都沒法做,我二郎夠有良心了,阿兄二子,都結姻帝室,他的誠意拿出來了。你的呢?” 楚豐道:“我懂,我都懂。正好,趁著霍白他們凱旋,就說我病了,想見一見大郎。他來了,就不讓他走。如何?” 楚氏道:“我不知道雍州兵怎么樣,卻知道霍白不是個軟糯的人?!?/br> 楚豐道:“好啦,我喚他回來,雍州刺史不做了,卻須有地方安置他的?!?/br> 楚氏道:“這個你放心,你可曾見我們對不起過哪路親戚來?” 楚豐道:“信不過你,我還能信得過誰呢?” ———————————————————————————————— 楚氏兄妹倆直白地挑明了立場,那一廂顏神佑跟姜氏才說了長安城的事情,又說顏肅之也答應了,允許六郎與她同行。姜氏就又擔心上了:“出行是好事,侍衛一定要用心,哎呀,前兩天,阿萱她娘過來,還有探問婚期之意,現在看來,又要延遲了?!?/br> 顏神佑道:“等長安建好了,頭一樁大典是遷都,第二件的喜事,就是太子大婚,將太子妃迎入新宮,多么的體面?!?/br> 姜氏道:“就怕越國夫人撐不住?!?/br> 顏神佑嚇了一跳:“怎么說?她不好了么?” 姜氏道:“身子骨倒沒什么大毛病,就是精神頭兒不大好。原本都平靜了的,阿蓉的事情定了,她比先前好多了??苫舭啄抢锵鬟^來,汝南、濟陽……唉……” 顏神佑一怔:“也是??蛇@兩家,是留不得的?;舭资鞘挚?,卻是實在。要絕悠悠眾口,就將他們遷了來,以這二人的脾性,再有些余孽,造一回反,都斬盡殺絕了,那道義就全在咱們這里了??蛇@樣做真是沒意思透了。殺就殺了吧?!?/br> 姜氏道:“也是。你過兩天去唐家一趟,安一安他們的心?!?/br> 顏神佑道:“好?!?/br> 姜氏看看日頭:“好下課了,你跟寶寶一道再吃一頓吧?!?/br> 顏神佑含笑應了:“我也覺得有點餓了?!?/br> “你出去一趟,飯量倒是長了?!?/br> 席面擺了出來,寶寶還沒到,反有人過來說:“李丞相求見公主?!?/br> 顏神佑起身道:“得啦,這飯是蹭不成了?!毙睦飬s奇怪,頭一個來的居然不是丁號,而是李彥。李彥在她心中的評價是很高的,其中一條就是他耐得住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