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顏神佑起身,掀開了幕布,落出了鐵皮上被磁石固定住的幾張帛書。帛書很整齊,線是用墨線彈出來的,眼神好的還依稀能夠看到墨線彈在帛上除了留下筆直的黑線之外,還有星星點點的黑色小墨點兒。字很工整,不好說秀氣,因為……真的沒什么綿軟的意思。而且,書法不是重點,重點是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內容。 顏神佑拿著根教桿,指著告示板上的圖形與數字,飛快地報出了一些等比增長、環比增長之類的古怪玩藝兒。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略呆一點的也是有經驗——比較顏淵之,當然,某位被親舅舅開了老大的后門搞過來保命的不在此列。徐昭不算笨,但也不算特別聰明,尤其……他的從政經驗,尤其是地方從政經驗很少。 所以,在別人都一臉嚴肅的時候,他正一臉猴急:艾瑪!看不懂哎!腫么破,等下阿舅要是提問,我不答不上來,會不會繼續被兩個舅舅一起打呀? 左看右看,撲到了救星——山璞。 這就是一記吃不記打的二哈! 落座的時候他就仗著自己是裙帶黨,就粘著山璞了。這會兒證明,這個決定是相當英明的。徐昭果斷抱大腿,求解釋。 在這里,也就山璞的地位最為超然了。所以他耐心地、又有點擔心自己看到的不是全局地,向徐昭介紹了一下:“就是說,昂州雖好,但是天下局勢不妙??殖硬幌?,以致影響昂州?!币仓挥兴纳矸荼q{護航,才不會被氣場很陰郁的顏肅之噴。 徐昭:……臥槽!局勢不妙我也知道??!不用看這破布就知道了??!看我舅的臉就知道了??!你這有說等于沒有說??! 對上徐昭迷茫的雙眼,山璞在眾人支持鼓勵的目光下,力圖鎮定地解說:“收成不好,朝廷又要錢,分攤到百姓頭上要繳的稅就多了。已經有人受不了造反了,照我看,為了平亂,朝廷又要花更多的錢。這筆錢,又要尋個出處,只好加賦。百姓只會更受不了,如此往復,惡性循環?!?/br> 有對比才有鑒別。 所以會的不難,難的不會。顏神佑覺得畫張表,分分秒就能看明白的事情,而且確實畫得一目了然,她爹一看就明白了,別人一看,也都明白了。就以為這是一件很容易說明的事情?,F在有這個蠢表哥做對照組,她突然發現,包括自己在內,大家智商還是高于水平線的。很開心有木有? 顏神佑對山璞點點頭,其余人等也給山璞一個贊同的眼神。山璞不大好意思地輕輕咳嗽了一聲。有那么一瞬間,顏神佑和山璞的眼神交匯在了一起。山璞已不是以前的山璞,顏神佑也不是那個為姨媽血腦充血的顏神佑了。兩人都經歷了很多,都在紛至沓來的突發事件中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此時一個做、一個說,配合(大霧)得十分默契,連當事人都有一種詭異的和諧感了。顏神佑一直知道山璞是個小帥哥,現在看來,他帥的不止是臉。而且,她欣賞山璞這種負責任的態度,不是因為他讓利與昂州,而是因為頭腦清醒,不是“見到地盤見到人就兩眼放綠光、一點也不考慮占了之后能不能搞好、先占了再說、弄不好以后再扔也不遲”的沖動型收養動物者。 山璞……山璞就覺得自己眼光真tm好到家了!被顏神佑看過來,他覺得呼吸都急促了,好像拿刀砍掉仇人頭的那一瞬間,心都要從嗓子里跳出來了!臉也紅了那么一下下。 顏神佑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山璞臉紅了,她的臉也紅了,恨恨地想,臉紅也會傳染嗎?!太不科學了! 顏肅之看在眼里,閻王臉更沉了:老子看好你,不代表允許你大庭廣眾勾引我閨女,知道不?! 只有徐昭不大在狀況,兩眼蚊香,看看表妹,看看山璞,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智商上被排斥了。 學霸的世界,學渣永遠不懂。 多么痛的領悟! 顏神佑覺得,自己要再說話,很可能嗓音會不太對。在徐昭崇拜地望向山璞的眼神里,走到自己那張矮幾前,從小幾上取了個壺。顏淵之菊花一緊,生怕她拿這玩藝兒給徐昭開瓢。 顏神佑現在表現得相當高知,又取了只杯子,當眾往空杯內注水,晶瑩的水流緩緩注入。好吧,她應該不會做無聊的事情,大家也認真地看,直到杯子滿了,水往外流,洇濕了地上翻的草席,顏神佑還是沒停手。心里在想:這樣看不看得懂呢? 繼續,繼續,直到壺里空了,地上濕了一片,顏神佑的裙角也被打濕了,這才停手。 山璞不得不又當起了解說員,對徐昭道:“當是先時早有積弊,朝廷能承受的,就是杯子,越多越多的麻煩就是壺里的水。只因開始杯子是空的,還能裝得下。日積月累,如今卻是再也裝不得了,可壺里還有水不,比杯子給裝的多得多?!?/br> 賓果!他看明白了! 徐昭縮縮脖子,這會兒明白了,咳嗽一聲:“原來如此!” 尼瑪這個破壞畫風的小王八蛋可以拿去銷毀嗎?!什么?他是刺史的親外甥?好吧,那就是不能了……眾人心里狂奔一通草泥馬,連姜云都不得不鄙視一下徐昭:兄弟,別一見好看的男人就掉智商,行嗎? 顏神佑放下水壺,舒了一口氣,回到位子上坐下,然后就傻眼了——媽蛋!裙子濕了呀!尼瑪還是跪坐!臥槽! 她還得裝得很從容,山璞看在眼里,很是心疼,趕緊對顏肅之道:“既然情況緊急,年后就得加緊了。新年一過,便召起士卒,再次南下,先桑亭、再密林?!?/br> 顏肅之點頭。 盧慎道:“還有海賊。先時使君只清了歸義一地的海賊,搗毀其巢xue。如今昂州比歸義大了四倍,這沿岸海賊——” 顏肅之罵道:“王八蛋,就會添亂!” 丁號這才不疾不徐地道:“使君可不要忘了,過了正旦,就要改元。嗯,年號倒不錯,大正?哈,新君得開始營建山陵了吧?” 所有人:臥槽!還忘了有這一出了。 這會兒給自己營建山陵,那是真的自己挖坑埋自己了呀!原本財政就吃緊,你還拿三分之一的收入去修墳?這不是……自掘墳墓嗎?各種意義上的! 山璞道:“事不宜遲,還有諸郡,不如促他們速來商議?!?/br> 顏神佑這會兒鎮定了一些,接口道:“正是,我怕過了新年,流民更多,秩序混亂。也得先拿出個章程來。各郡都缺干活的人,看看怎么個分法兒。還有,也不好什么樣的都收,什么違法的都要?!?/br> 顏肅之道:“你去擬個章程來。諸位,將各自手上的事情加快,古工曹,新城如何?” 古工曹拍著胸脯保證:“明年三月,上己之后,必能好的!” 顏肅之又命各曹各部,七日內自查、上報數據。一揚下巴:“除原本簿冊,都做出折線、表格兩種圖來上繳?!北娙朔Q是。 丁號又不緊不慢地(想快也快不起來)道:“使今年上貢陛下,怕是要多繳些,而后上一表,請明年暫緩入京?!?/br> 對的,刺史與縣令、郡守都不一樣,你管著人家幾分之一的地盤兒,土地人口歸你管了,你就不理皇帝了,怎么可以?每年老實匯報工作去吧! 顏肅之道:“今日且到這里,望諸君努力?!币粫r眾人皆散去。 臨走時,顏神佑也不知道自己發了什么瘋,就問山璞一句:“山郎的人馬,可有折損?要如何補齊?” 顏肅之又犯二了,忽然覺得這俊男美女的場景不順眼了起來:“我早說了要補給他了,讓他去挑。你瞎cao的什么心?去后面看看你娘和四娘去,阿昭是個傻大個兒,也得幫他備一份兒年禮?!?/br> 顏神佑嘟著嘴,往后面去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嘟著嘴。 顏肅之故意對山璞道:“我把她慣壞了,山郎見笑了?!?/br> 山璞忙說:“不見笑,不見笑?!?/br> 顏肅之一挑眉:“呵呵?!?/br> 山璞:…… ———————————————————————————————— 不幾日,因老婆下屬都比較靠譜,往京里的禮物、貢品都收拾妥當了。當即發車,連著給各自親友的信函,以及給皇帝的賀表等。顏肅之望著進發的車隊,松了一口氣,轉身給郡守們施壓去了。 郡守們經歷了顏肅之的鐵腕之后,都十分識相。聽了顏神佑的解說之后,更加識趣了。他們與丁號等人猜測的差不多:使君養了個變態閨女。顏肅之一直在外,大家是知道的,顏神佑一直留守,大家也是知道的。兩個人里,只有顏神佑有這個功夫去分析這件事。而能分析出這件事兒來,本身就是一件很讓人覺得恐怖的事情。 別說人家爹了,連人家未成年少女都干不過,還是老實窩著吧。有這樣的領頭人,好處也是多多的,至少,如果真的亂起來,跟著他們走,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說不定,還能有更大的發展。 三郡守打定了主意,一致向顏肅之表忠心。永安郡保證:“絕不令他們再翻身!”這是說的豪強。 桑亭、密林郡則保證:“愿為使君馬首是瞻?!?/br> 顏肅之滿意地道:“我意年后初三日便出發,率兵先往桑亭再往密林,既決冤獄,且平海賊?!?/br> 兩郡大喜,都知道顏肅之說的“冤獄”不是挑剔他們判案,乃是借案生事,打擊豪強。 然而計劃沒有變化快,比較坑爹的是,沒等桑亭郡收拾行李回去給顏肅之年后工作做準備,桑亭先來的消息,告訴他:親,內線消息,海賊要趁過年的時候來收拾咱了。歸義收拾了一撥海賊,其他海賊都警覺了,不敢到歸義來,聽說你們比較軟柿子,要來捏一捏。大過年的,戒備松懈,好打個空襲,搶了就走。 于是顏肅之連年都沒能在歸義過,火速召了正在修整的士兵,二選一,有父子同在的,父歸,兄弟同在的,兄歸,獨生子歸家。反正吧,給你家過年留個男人。然后帶著人,帶著先前從海賊那里剿的船作班底發展起來的水師,海陸并進,去桑亭收拾海賊去了。 整個昂州,這一個年過得都不好。當然,昂州的不好,只是相對于合家團圓來說的。昂州的氣勢很足,除了暫時不能團圓,倒沒什么遺憾。好歹顏肅之到了之后就沒失過手,大家不認為會輸,都在算著啥時凱旋呢。 千里之外,虞喆這個年過得,就真不太痛快了。他從年前就開始不痛快,五王上表賀新年,表章必要在正旦前到的。趕在封印之前,賀表就遞到了虞喆眼眉前,無一例外地問,您生了嗎? 虞喆怒掀桌!五份表章,跟商議好了似的,都不是一天到的!虞喆以每天一張御案的速度,連掀五天,正旦的時候,已經快氣成只青蛙了。 作者有話要說:【1】清談最早出現的時候不全是為了裝x,是因為談政治太危險了。魏晉清談,起自曹魏后期,那個時候大家懂的,政局很亂。談政治也可以,被殺的不少。最后沒辦法,只好說得特別隱諱,乃至于發展到完全不談政治了。開始講哲學之類的。 ☆、128·新年大熱鬧 也難說虞喆的運氣是好還是不好。 你要說不好呢,古往今年能投胎成親爹心心念念降生的皇長子的人又有幾個?他還順利地登基了。換個胎來投,光要能立到朝上去參政議政,就得先讀個一、二十年書,有人推薦、考核通過、熬上少剛幾年多則幾十年的資歷,才能夠進那道宮門。 這胎投得,不可謂不好了。 可你要說吧,這種身上粘著一群以生母為隊長的豬隊友,內有老資歷不大聽指揮的親貴大臣,外有一把反王,國庫都快空了、自己的私庫也沒多少存貨……這樣的皇帝,當起來也夠沒滋沒味的了。 在虞喆眼里,現在他那五位叔叔,就是不折不扣的反王了?,F在反王相隔千里還要隔空打臉,虞喆的小嫩臉都要被五連擊抽腫了??伤€不能反駁,事兒是他親媽做下的,說他不知情都沒人肯信。米丞相為了他好,弄了個先帝遺命出來——你爹說了,還不許人問呀? 虞喆快要氣死了! 事實上,扯了塊遮羞布蓋了這種類似打算孝期宣yin的丑聞之后,虞喆就在后補的少傅尤老先生的勸說下,自己又獨立發了個聲明。表示:先帝雖然愛護子女,想看著家族開枝散葉,但是做人子女的虞喆,不能不守孝義,所以……這事兒可以先歇一歇了,讓她們選侍奉皇后去。 就這樣,五王還是不肯放過他。虞喆一顆心被氣得稀爛,五王固然不對,可要是水太妃不犯糊涂,又或者水家有一二明白人,他又何至于被逼到眼前的境地?可那是生母??!又能拿她怎么樣呢?是,水太妃是妾不是妻,虞喆可以不叫她娘,可也得叫她一聲阿姨不是? 不管是什么人,不認生母都是不對的!妻妾尊卑固不可亂,但也沒有生母就在眼前,親生兒子不拿她當一回事兒的道理。有些時候,譬如盧慎這樣的,能馬虎一點的道理,到了虞喆這里,就不行。他是皇帝,是天下萬民的表率。如果他想當昏君,那當然沒問題。但凡要點臉,就不能這樣。 虞喆一腔怒氣無處可發。 身為一個小皇帝,連他爹那種找個不太硬氣的大臣出氣的事兒都辦不到,只好打打宦官和宮女出氣。是的,小皇帝,威望不著,大臣看上去都比他有氣場。真是氣煞人也! 可也不能總打呀,打死打殘幾個沒事兒,要是天天打,御史們又該上書了。虞喆就只能掀桌。 就在他掀掉了第五張御案的時候,米皇后派人來請他過去——有事相商。 米皇后比虞喆年紀大那么一點兒,單論智商,實不敢說如何出類拔萃,然而論起靠譜程度,太妃與虞喆加起來也及不上一個她。虞喆固不以自己蠢,心里卻覺得老婆比生母可靠得多。聞說米皇后有事相商,忙到后來來看米皇后。 米皇后心內頗為躊躇,水太妃是個什么樣兒的人,她算是領教過了。哪怕是正經的婆婆,先帝元后還活著,她要給虞喆找女人,也沒有不跟皇后商量的。水太妃就敢繞開自己去辦了!你要是真的“悄悄地”辦了,誰都不知道就給堆到皇帝跟前了,那米皇后自認倒霉,手段不如人。這只單瞞著她,卻又在外面弄得滿城風雨的,米皇后對水太妃就得出兩個結論:一、有小聰明;二、無大智慧。 可哪怕是頭豬,也是頭生出了虞喆的豬。 因為先前的事情闖了大禍,被虞喆發了個狠,請太妃閉門靜養。這都要過年了,能不讓她出來嗎?哪怕她不出來,虞喆也得去看她呀!水家那一幫子的人,也得許他們入宮呀!不然的話,虞喆也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別說現在只是才登基了,就算地位已穩,虞喆都不帶干出新年不見親媽的事兒的。 米皇后擔心的卻是,如果水太妃根本沒反醒,那可怎么辦?到了這個年紀的女人,又處在這樣一種離權勢最近但是偏偏還沒摸到的時候,特別容易瘋狂。虞喆只要見了太妃,母子連心,難保不會將太妃放出來。說實話,哪有兒子囚禁母親的呢? 放與不放,都是兩難。不放,恐怕又有人要以此做文章。放出來了,水太妃自己就能做出一篇文章來。 罷罷罷,無論如何,這事兒米皇后都得跟虞喆提上那么一提,也算是盡了自己的義務了。 虞喆到的時候,就見到米皇后愁眉緊鎖。米丞相死了,他于米皇后是曾祖父,米皇后又是出嫁女且是皇后,是以孝期相當的短,也不是重孝。早早就出孝了,如今她服的是先帝的孝——穿得很素凈。 虞喆頗敬米皇后,見她犯愁,還道她遇上了什么事兒,便要問了為她排憂解難。 米皇后又是感動又是無奈,嘆道:“這件事,怕也只有圣上能解決了?!?/br> 虞喆因問何事。米皇后道:“好要過年了,您打算拿阿姨怎么辦呢?總不能叫阿姨一直住在后殿里,不出來見人罷?旁人猶可,譬如水家那些人,又有二王、長公主等,怎么能不見太妃呢?”她這說的長公主,是虞喆的兩位年長的jiejie。水太妃于她們及二王,雖也是庶母,然而太妃卻是皇帝的生母,虞喆的兄弟姐妹們是不好不提出要給太妃拜年的。 虞喆也愁了起來,是呀,不能總這么關著呀,一咬牙:“娘子與我去看看阿姨罷?!?/br> 米皇后心道,得,這是非得放出來不可了。 這是自然的,太妃也只闖了這么一件大禍。親生母子,哪有解不開的心結呢? 小兩口一腳踏進殿內的時候,就看到太妃一身素服,簪環俱無,癡癡坐在窗下,形容頗為憔悴。太妃年紀并不大,今年還不到四十歲,平素保養得又不錯,長得還挺好看,還是親媽!虞喆看一眼就覺得受不了了。哽咽著叫了一聲:“阿姨?!?/br> 米皇后也跟著紅了眼圈兒:“阿姨怎么這般憔悴了呢?可是她們怠慢了您?” 虞喆聽了,兩條眉毛都要飛到頭發上了。太妃卻慢慢起身走了過來,對著帝后便要拜下去:“可算讓我見到大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