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阿婉眉頭略松:“這么說,似乎真是這個道理。然而若有人一開始并不為官,但是有本事為人也好,后來做了官兒,但是這些文字上頭弱了些,那又該如何?” 顏神佑道:“也不是說文字弱了便不好,文字上太強,還容易流于輕浮呢。只要人是做實事的人,都是好的。凡事,都是有個度的罷,過與不及,都不可取。只是人的品性真的很難一眼看穿,有些位置實在重要,不好輕付。出一點錯,便不知道要多少人受牽連。說不得,只好設個門檻兒,將那五味不調和的菜,給擋上一擋了?!?/br> 阿婉道:“聽起來復雜,做起來也難。憑眼力選人,能一輩子不出錯的,全天下也沒幾個??梢恐贫?,簡單倒是簡單了,一刀切下去,未免有些疏失?!?/br> 顏神佑道:“那倒是,但凡制度,總有好的一面,也總會有漏洞的。凡是人,總不可能面面俱到的。但是呢,只要有可能,總是希望能夠周到一些?!?/br> 阿婉一字一頓地道:“阿壽姐覺得,還是世家那樣,好?” 顏神佑道:“他們那樣也不好,容易腐化。這世界便如水,流水不腐。不流動的水,遲早變成爛泥潭??扇羰撬魈?,只怕養不了魚,連水草都難存活了。不可否認,” 阿婉道:“那可真個難了?!?/br> 顏神佑道:“其實制度好與差,都還是要看人怎么去做了?!?/br> 說著居然想到了科舉制度,這個制度不能說不好,但是看明清搞成那個德性,好人固然有——還有不少,沽名釣譽削尖腦袋往上鉆的也是一大把。文章倒是都做得花團錦簇,實則一肚子男盜女娼?!?】 阿婉久等不見她的動靜,輕觸她一下,問道:“阿壽姐,怎么了?” 顏神佑回過神兒來,道:“沒什么,就是想到一些事兒。其實,也不是不應該注重家世的……” 阿婉心中一驚,面上也露出來一點,問道:“怎么說?可沒有家世的人,未必不好呀?” 顏神佑道:“不是不好,好人固然是有的,但是有很多人吃相太難看,成本太低。這么說罷,譬如你哥哥想下山的事兒,他得想得很周到,才能一點一點地做,為什么呢?你們家有這許多基業,一個不好,就要丟掉,你們肯定會心疼。換一個人,家無恒產,得到一點都賺的,你要將全族的事兒交與他來處份,這就糟糕了。成了,他得利,不成,他也沒得損失,損失的都是旁人的。他憑什么不胡鬧呢?” 阿婉點頭道:“確實??墒?,沒有來歷的人,未必品德便如此敗壞。有來歷的人,也未必全是好人?!?/br> 顏神佑道:“不錯。只是,怎么說呢?固然有好的,卻也不能因為這一點好,就說什么都好了。眼界在這里了,人家從小看的是萬里江山,他看的是一畝三分地,難!還有一條,便是他們的親眷……” 這一點阿婉便是很明白:“是了,不特自己要好,若自己好了,家人不好,也是要闖禍的?!?/br> 顏神佑感慨道:“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阿婉心有戚戚焉,雖然是山民之女,她家、她外公家,都是世代的上層,自然深明其意。 顏神佑道:“世家如今也自甘墮落了,武備不修,文德不具,也不在少數了。你不知道,如今朝廷數得上的幾家人家,發家的時候,同僚不知凡幾,一代不慎,就要敗落,能撐過百年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到如今,也只剩這幾家了。都是大浪淘沙,淘剩下來的。人家撐過了多少代才有了今天,一個人,單說自己好,就要與人平分秋色?你怎知他就是能剩下來的金子呢?”顏神佑搖搖頭,“我現在是不敢這樣說的?!?/br> 阿婉緩緩點頭:“這倒也是??墒恰寻劢氵@么說,誰家都是從這一步走過來的,不是么?不用又委實可惜?!?/br> 顏神佑嘆道:“是??!世家與寒門,各有各的好,哪個都不好一棍子打死的。難就難在這里了?!?/br> 兩人這么聊著,忽然同時住了口,往窗口一望:“誰?!” 窗外的正常人類姜氏:“……都出來罷,今天太陽好,別悶在屋子里了?!?/br> 顏神佑阿婉:今天太陽老高的,秋老虎能曬死人,您這是要做甚? 姜氏也是隨口找了句話來說的,本來是擔心女兒和學生辛苦,帶著人過來給她們送點雞湯和點心的。哪料到走近了聽她們在說正事兒,就說,那聽一聽吧,聽她們說什么了。 越聽越不對味兒!臥槽!你倆這是小姐妹聊天?不是三公議政嗎?討論的還是銓選! 對于女兒和學生的屬性姜氏已經無力回天,也已經認命,但是聽到這里,還是下意識地給她們打斷了,總覺得有點聽不下去呢。 ———————————————————————————————— 顏神佑和阿婉兩個起身迎出來,一人一邊扶著姜氏的胳膊。姜氏左看,女兒笑靨如花,右看學生天真可愛,哪個看起來都不像變態。憂郁地道:“小姑娘家,不要想太多,想太多了,面相容易生得不好。多思傷神?!?/br> 兩人都笑得甜甜的,一齊說:“知道了?!?/br> 姜氏嘆道:“都還在長個兒的時候呢,見天兒地忙,多吃點罷,補一補?!?/br> 兩人都答應了下來,也都不大客氣,飯量比起同齡人來也不小。姜氏估摸著她倆的飯量,比以前又長了三成,更加憂郁了。 顏神佑喝著雞湯,不讓人給她撕雞胸脯rou,說那個不好吃,要吃翅膀。姜氏道:“就你故事多?!卑A笑著洗了手,親自來給顏神佑撕翅膀,拿著遞到她嘴邊:“小娘子就著我的手吃,自己別沾手了?!?/br> 顏神佑也不客氣,吃了兩個翅膀。阿婉那里,是她的侍女給她喂了一條雞腿。姜氏就不讓她們再多吃了:“再吃,等會兒正經吃飯就該吃不下去了?!?/br> 顏神佑擦擦嘴巴:“六郎呢?” 姜氏道:“在習字?!?/br> 顏神佑道:“連年上京,一個好師傅都沒找著,找來有學問的,都被阿爹搶去了。我倒覺得丁先生不錯,可是看他那個,”比了個握拳的手勢,“又怕六郎跟他學成那樣,那就難辦了?!钡降妆凰o騙出丁號結巴的真相來了,從此顏神佑就十分警覺,不再提議讓丁號當六郎的老師了。 姜氏也很郁悶:“是啊,如今你阿爹又不在這里。六郎都快七歲了?!?/br> 顏神佑道:“要不,這兩天我去問問丁先生,看他有沒有什么人可推薦?!?/br> 姜氏道:“這個倒可以?!?/br> 顏神佑道:“那就這么定了,只盼阿爹能將頭一批人早些弄過來。我好筑城?!?/br> 阿婉插言道:“還沒動手么?” 顏神佑狡猾一笑:“要出奇不意,總要做做樣子,迷惑一下對方。況且,我阿爹出去,也不是只做樣子的。我看總要再等那么個把月,等下山安撫住了一地,用作營寨,安排秋收了,再動手?!?/br> 姜氏擔心地道:“秋收忙亂,可行么?” 顏神佑道:“山下忙,山上難道就不忙了?” 由于氣候的原因,山上比山下田地成熟的時間會晚那么幾天,這幾天的功夫,山下收割完了,山上才開始。就是這么個時間差。 姜氏道:“這樣便好?!彼蛑肋@次上山的主力是山璞,對顏肅之的安全倒不是十分擔心的。 至于抑制豪強這等事情,姜氏卻是知道的,強勢一點的地方官都是這么做的。顏肅之要早日整頓好昂州,是必要走這么一步的。姜氏沒有阻攔和擔憂,也是因為她功課好,知道昂州這等偏僻的地方,沒有什么真正全國數得上號兒的世家??礆w義,算是離京最近的地方了,真世家也只有一個已經頹了的盧家而已,往南,就沒有什么她的同類了,姜氏很放心。 作為一個世家女,姜氏對于有人假冒世家,或者是土鱉自稱世家這種事情,還是十分厭惡的。抑制豪強的又是顏肅之,她便持一個相當支持的態度。 姜氏見她們吃完,便招呼道:“正事做完了?那跟我去看曬糖吧?!?/br> “啥?”顏神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曬糖? 姜氏點點頭:“對啊,泉安那里種柘(甘蔗),送了些來,我就想,自家制一些糖,你跟我看一樣,也不太難的。女孩子家,庖廚的事情,總是要知道一些的。阿婉知道曬糖么?” 阿婉誠實地搖了搖頭:“不知道?!?/br> “那便一起去罷。我們在京里,也是不知道曬糖是怎么做的,我也是現問的呢。還是歸義這里靠南,靠近產地,做得好些?!?/br> 泉安送來的甘蔗并不很多,想也知道,送糖也是送成品的糖,送這幾車甘蔗,純是給你們玩耍的。這年代的糖,落在顏神佑眼里就十分粗糙。主要是兩種,一種是飴糖,或稱麥芽糖,此類神器過年時就是膠牙餳,曾經被顏神佑發揮了極大的攻擊力。一種就是甘蔗、甜菜等植物做出來的糖,甘蔗做出來的糖,大部分還是粘稠的液體,顏色也不咋地。 顏神佑一般都不吃糖,只吃些做好的甜糕之類的。 到了廚房前的院子里,她才知道為嘛糖的樣子這么蠢了。地上擺了好多盛放榨出來的甘蔗汁的廣口淺盆里,盆口覆上一層薄薄的籠布,想是為了防止有異物掉落。 顏神佑已經傻了,驚呆地看著姜氏:“就這么曬了???” 姜氏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鹽都能曬,為毛糖不能曬??? 糖是用曬的,鹽是用煮的……顏神佑已經對這個無理取鬧的世界絕望了! 糖明明是熬制出來的! 顏神佑魔幻地道:“還有甘蔗汁兒嗎?給我留一些,我有用?!?/br> 姜氏問:“要那個做什么?” 顏神佑道:“我要做糖?!?/br> 姜氏此時卻是萬分理解地道:“你還有正事要忙呢,這個暫且不急,就讓它曬著罷,也就這樣了,曬完了,收起來就能用了?!?/br> 顏神佑誠懇地道:“阿娘,一定要給我留一點?!?/br> 姜氏拗不過她,只好點頭:“也好。不過這東西可存不太久,易招蟲子呢?!?/br> 顏神佑看看盆上的籠布,點了點頭?!疚覇我詾橹灰獣覃}就好,沒想到還需要熬糖,我穿過來就為了傳播大吃貨國的文明來的嗎?!】好吧,她是知道怎么做糖的,嗯,這得益于吃貨屬性,以及……歷史課本。行了,認真聽課的同學都應該記得,在唐代這一節的內容里,有一段關于唐太宗這個吃貨派人專門去印度學習制糖技術(……)的考點。 這一點真是讓人印象深刻呀!看一遍就能記住,然后十分不服氣地想,哪家會比吃貨家更會做吃的?調味料也不行!就手賤去查了一下,發現——??!其實還是大吃貨國膩害呢,咱們后來制的糖比他們好多了。 就是大家意想不到的黃泥水(……尼瑪這是怎么想到的??。?/br> 反正,她就是會了。即使不手欠,知道吃貨二鳳學的是加石灰也夠了?!?】 顏神佑接了甘蔗汁,就跟這個扛上了,今天的公文也看過了,沒啥重要的,她也就不多插手,畢竟名不正言不順的,不過是大家都睜一眼閉一眼不去跟顏肅之講理才讓她管事兒的。管得太多了,威望還達不到,才容易惹人離心離德呢。 她的正職,按照時下的觀點來看,熬個糖啥的才是正經事。 當下請姜氏去教阿婉繼續讀書識字,她自己就鉆廚房里,只帶自己訓出來的心腹客女。開始試驗制糖之法。 理論方法有了,經驗是零蛋,必須得試驗呢。好在她也不大在乎浪費了這些東西,一次不行就兩次,過程基本上是沒問題的,有問題的是劑量,還有……黃泥水。把這東西搞到府里來,就得跟姜氏軟磨硬泡好久。 東西找齊了,她干脆就借常駐廚房之便,強行征用了所有的甘蔗汁,姜氏聽了匯報,帶人來尋她。卻見顏神佑的侍女們都虎著臉,圍著還沒曬好的甘蔗汁,跟要打仗似的。 姜氏無奈地道:“罷罷罷,隨你!明日丁先生來,我叫阿方提醒你一聲兒,你記得去問他有沒有什么不結巴又學問好的先生,可以來教六郎的?!?/br> 顏神佑痛快地答應了。 ———————————————————————————————— 次日,丁號按時到達,主要是跟顏神佑掰扯筑城的事兒。也不知道為什么,丁號比顏神佑的信心還大,認定了顏肅之這次出行必須順利,一點波折也沒有。做起事來他也特別用心,很想跟顏神佑討論一下:“將我的縣城也安放在新城內,如何?” 顏神佑道:“人還沒到呢?!?/br> 丁號道:“必成的?!?/br> 顏神佑實在受不了他那個電子合成音,只好說:“行行行?!?/br> 丁號滿意了,然后就指出,顏神佑那個城,總體結構很不錯,但是呢,那個什么垃圾場就不用這么大了。如果是廚余垃圾,城外找個地方一堆,就得了。如果是排泄物,也不需要單獨弄管道去往外疏通。 “這些都是有用的哩,守城的時候吧,還能往下扔……熬一熬,能傷人皮膚……” 顏神佑快要吐了,被丁號說得無語,只好說:“都依你,都依你。別說這個了,還有正事兒呢?!?/br> 丁號因問何事。 顏神佑便說,要給六郎找先生。 丁號一拍大腿:“有人!” “誰?”顏神佑警覺地扶著腰間佩劍,往窗外看。丁號哭笑不得地道:“我是說,有人能當六郎先生?!?/br> 顏神佑坐了回來,道:“你別嚇人呀?!庇謫柺钦l。 丁號說,是他一個忘年交,據說跟他爹很熟,老先生今年七十好幾了,得安車蒲輪地請!顏神佑聽了“李彥”二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那一位?肯么?!”李彥老先生,性別男、年齡七十四,看這年齡就知道了,在前朝就已經成年了。對的,前朝的時候,他已經是有名的學者了。高祖建新朝,他死活不肯出仕。骨頭十分之硬,論起來,比禍害老先生的名氣還要大那么一點,好歹,禍害先生還會見一見本朝有名望的官員之類的。李先生直接號稱要修真(……),不對,是修仙。 丁號一捋須:“我寫封信,他必會來的?!?/br> 顏神佑有點hold不住了,道:“那得讓我爹親自請?!?/br> 丁號對她的態度很滿意,道:“這個不用急,也不要大張旗鼓,悄悄的請最好,他不喜歡有人打攪的。我看六郎方正端莊,他必是喜歡的?!?/br> 顏神佑道:“好?!?/br> 丁號走不五日,顏神佑就收到了顏肅之下一封公文,上面寫,已經清理了倆縣了,十分順利。這大家族里,很少沒有無矛盾的,不少正在發家的豪強呢,也難免有些比如強搶人家耕地之類的事情。還有高利貸,國家允許放利,但是如果利息過高,那也是犯法,也要收拾。 總之,顏肅之是打著平冤的幌子去的,又捏著大拳頭,做得十分順利。 顏神佑笑道:“阿爹很乖,給你糖吃?!彼氐乃叫啪蛯懥诉@么八個字,然后附了一罐子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