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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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吧,”露西爾說,“我道歉?!彼蛱虼竽粗?,幫雅各布擦掉他臉上的一點糖果漬。為了今天的面談,她給他穿得漂漂亮亮的:新的黑褲子,白得發亮的有領襯衫,新鞋子,甚至連襪子都是新的。他也一直小心翼翼的,沒有把衣服弄臟,他過去就是這么聽話的好孩子。 “我只是喜歡咬文嚼字,僅此而已?!甭段鳡栒f,“有的時候,某些詞聽起來比較生硬,雖然你其實不過是想換個說法而已?!甭段鳡柊蜒鸥鞑嫉哪樑蓛?,然后開始關注自己的儀表。她捋了捋花白的長發,檢查一下手有沒有臟——還好都沒有。她又整理整理裙子,調整了一下坐姿,這樣可以讓裙擺垂得更低一些——當然,這并不是說她那件奶油色的連衣裙太短。露西爾覺得,任何一位氣質優雅的,不,只要是品行端莊的女士,都應該在公眾場合努力做到規規矩矩、大方得體,這一點不能含糊。 “規矩”也是露西爾在談話時特別喜歡的一個詞。 “規矩?!彼÷暪緡佉幌?,然后又把連衣裙的領子撫平。 “有人向我們報告了一個情況,”貝拉米說,“復生者們難以入睡?!彼麖拇笸壬夏闷鹩涗洷?,放在書桌上。他沒想到這樣一個小鎮子上的學校老師竟然有這么大的辦公桌,不過只要仔細想想就會明白,這其實也很正常。 貝拉米把身子向前靠了靠,檢查一下錄音設備是否運轉正常。他在記錄本上隨便劃拉了兩筆,等著露西爾對他的問題作出回答,但他很快就意識到,如果自己不下點工夫,就得不到任何回應。他在本子上寫下“雞蛋”兩個字,好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閑著。 “并不是說那些復生者睡不著覺,”貝拉米開口說道,仍然刻意說得很慢,掩蓋自己的紐約口音,“只是他們幾乎不需要睡眠。他們并沒有覺得乏力或者疲倦,據說,其中有些人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了,最多就是休息幾個小時,然后又神采奕奕?!彼蚝罂恐?,慢慢感受這把大椅子帶來的舒適感,就跟那張大書桌一樣,“但也有可能這只是個別現象,”他說,“因此我們才要組織所有人面談,想弄清哪些屬于異?,F象,哪些無關緊要。我們希望盡可能多了解復生者的情況,同時也一樣要了解非復生者的情況?!?/br> “所以你的問題是關于我還是雅各布的?”露西爾說著,環顧了一下整間教室。 “最后肯定是兩個人都要問的。但是,現在,先說說您的情況吧,哈格雷夫太太。您有睡眠困難的問題嗎?會不會做噩夢?失眠?” 露西爾在座位上扭動了兩下,看向窗外。今天天氣明媚,陽光燦爛,散發出春天的氣息,而且能感覺到濕潤的夏天就要來臨。她嘆了口氣,兩手互相搓了搓,又攥在一起放在大腿上。但是兩只手似乎在那里待不住,所以她拍拍大腿,伸出一只手摟著兒子,她覺得當媽的都會這么做。 “沒有,”最后她說道,“我這五十年都沒有好好睡過。我每天都會在夜里坐起來,因為睡不著;到了白天,我更是醒著四處游蕩。好像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醒著。我都厭煩了?!彼α诵?,“現在,我每天晚上都能睡著。睡得很安靜,又深又沉,我從來沒想過,也不記得,自己還能像這樣睡個好覺?!?/br> 露西爾又把雙手放在大腿上,這一次兩只手很聽話?!艾F在我的睡眠跟別人一樣,”她說,“我閉上眼睛,再一睜開,就已經出太陽了。我覺得,這才是正常的睡眠吧?!?/br> “那么哈羅德呢,他睡得怎么樣?” “很好啊,睡得像個死人。他過去一直睡成這樣,估計以后也是這樣?!?/br> 貝拉米在筆記本上做著“記錄”:橘子汁。牛rou(也許是牛排)。然后他把牛排兩個字劃掉,改成烤牛rou。他又轉向雅各布?!澳敲茨氵@段時間覺得怎么樣?” “很好啊,先生。我很好?!?/br> “這一切都很古怪,不是嗎?所有這些問題呀,測試呀,還有這些對你大驚小怪的人?!?/br> 雅各布聳聳肩。 “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雅各布又聳聳肩,他的肩膀幾乎抬到耳朵這么高,正好襯托出他那張柔和的小臉。一眼看去,他就像是畫上的人物,是古老的油彩和某種技巧創造出來的產物。他的襯衫恰好裹住了耳朵,棕色的頭發幾乎垂到眼睛下面。接著,他好像受到了母親的激勵一樣,主動說:“我很好,先生?!?/br> “我要再問你一個問題,行嗎?這個問題有點難?!?/br> “我mama教過我,只能說‘你可以問嗎’,不能說‘你要問’?!彼ь^看看母親,她臉上露出介乎驚奇和贊許的表情。 貝拉米咧了咧嘴?!暗拇_,”他說,“好吧,我可以問你一個難一點的問題嗎?” “應該可以吧,”雅各布回答,然后又說,“您想聽個笑話嗎?”他的眼睛一下子炯炯有神起來?!拔抑篮芏嗪苡腥さ男υ??!彼f。 貝拉米探員抱起胳膊,向前傾了傾身子?!昂玫?,我們聽聽你的笑話?!?/br> 露西爾又在心中默默祈禱起來——主啊,求求你了,不要讓他講那個海貍的笑話。 “一只過馬路的小雞,我們怎么形容它?” 露西爾屏住呼吸,跟雞有關的笑話多半都粗俗不堪。 “‘鳥挪多姿’呀!”不等貝拉米有時間思考答案,雅各布已經自己說出來了,而且還像老人一樣一邊笑一邊拍著大腿。 “真有趣,”貝拉米說,“這是你父親教的嗎?” “你說你有個比較難的問題?!毖鸥鞑颊f著,看向別處。他看著窗外,好像在等什么人。 “好吧,我知道這個問題以前已經問過你了,我知道可能問過很多次,你都不愿意回答。我自己也問過你,不過我還是得再問一遍。你最早能記起來的是什么事?” 雅各布沒說話。 “你記得自己去過中國嗎?” 雅各布點點頭。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他母親沒有責備他。跟大家一樣,她對復生者的記憶也很好奇。她習慣性地想用胳臂肘輕輕頂他一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但是她立刻反應過來,克制住自己,把手放回到大腿上。 “我記得自己醒過來,”他開始說了,“就在水邊,其實是河邊,我知道自己遇到麻煩了?!?/br> “你怎么會遇到麻煩呢?” “因為我知道爸爸mama找不到我了。我找不到他們的時候,就會害怕,不是害怕遇到麻煩,是害怕他們不在身邊。我以為爸爸就在附近,但是他不在?!?/br> “后來呢?” “來了一些人,一些中國人,他們說的是中國話?!?/br> “然后呢?” “然后又來了兩個女人,她們講了一些很滑稽的話,不過語氣很溫和。我也不明白她們在說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br> “是的,”貝拉米說,“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就好像醫生或者護士跟我說一些醫學術語,我老是搞不懂他們說的什么意思,但是從他們說話的樣子,我能明白他們都是好意。你知道嗎,雅各布,你從一個人說話的方式就能看出這些,很厲害啊。你同意嗎?” “同意,先生?!?/br> 然后他們又談了很多,主要是雅各布在北京外圍的那個小漁村的河邊被發現之后發生的事情。孩子很喜歡講這些。他把自己當成一個探險者,一個傳奇旅程中的英雄。的確,他當時怕得要命,不過只是在一開始。后來,事情就變得有趣了。他在一片陌生的土地,周圍是陌生的人群,他們給他吃陌生的食物,謝天謝地,他很快就適應了這些食物的味道。甚至直到現在,他坐在辦公室,和調查局的公務員以及親愛的mama在一起,一想到真正的中國菜,他的肚子還咕咕響呢。他不知道那些食物的名字叫什么,但是他知道那些香味、那些味道,以及那些材料。 雅各布滔滔不絕地說著中國的食物,說著那些人對他有多好。后來政府的人來了——還有士兵跟著——但是他們對待他還像自己人一樣。他們讓他大吃了一頓。他吃東西時,那些人就看著他,滿臉的驚奇和疑惑。 后來他上了飛機,飛了很長時間,不過他一點都不怕。他一直都盼著能坐飛機到什么地方去,而現在他一口氣乘了十八個小時。飛機上的乘務員都很和藹,但是見到貝拉米探員的時候,雅各布發現還是他更加和藹一些。 “他們一直在對我笑?!毖鸥鞑枷氲搅四切┏藙諉T,說道。 在他向mama和這個調查局來的男人說出一切時,話語中并不見多少繪聲繪色的描述,只是簡單地說:“我喜歡他們大家,他們也喜歡我?!?/br> “聽起來你在中國過得還不錯,雅各布?!?/br> “是的,先生,挺有趣的?!?/br> “好,很好?!必惱滋絾T已經不作記錄了,因為筆記本上已經填滿了各種食物名稱,“你是不是已經膩味這些問題了,雅各布?” “沒有,先生,還好?!?/br> “我現在要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了,我希望你能仔細思考之后再回答我,好嗎?” 雅各布的棒棒糖已經吃完了,他坐直身子,蒼白的小臉變得嚴肅起來。他看上去就像一位小小的、穿著得體的政治家——黑褲子,帶領子的白襯衣。 “你是個好孩子,雅各布,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br> “是的,乖乖?!甭段鳡栆舱f,撫了撫孩子的小腦袋。 “你還記得到中國之前的事情嗎?” 沉默。 露西爾伸出胳膊把雅各布摟在懷里,摟得緊緊的?!榜R丁?貝拉米先生并不想為難你,所以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話,可以不回答。他只是好奇而已。你的老mama也好奇,不過我好像沒有他那么嚴重,只是純粹想八卦一下?!?/br> 她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去胳肢他。 雅各布咯咯笑起來。 露西爾和貝拉米探員都在等著他說話。 露西爾揉了揉雅各布的背,仿佛只要把手放在他的身上,就能感受到他的記憶一樣。她真希望哈羅德也在場,她覺得,此刻如果有他父親揉揉他的背,表示一下對他的支持,肯定會有效果。但是哈羅德今天表現得非常不配合,還破口大罵了一番“他媽的愚蠢的政府”,就跟露西爾周末拽著他去教堂時的表現一樣。所以,最后他們決定,露西爾和雅各布去接受調查局人員的面談,哈羅德則待在外面的卡車里等著。 貝拉米把筆記本放在凳子旁邊的桌子上,意思是告訴孩子,這并不是政府例行公事的問話。他想讓孩子明白,自己真的對他的經歷很感興趣。他喜歡雅各布,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就喜歡上了這個孩子,而且他覺得雅各布也喜歡自己。 孩子還是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尷尬。貝拉米探員說:“好吧,雅各布,你不一定非得——” “我什么事都照做了?!毖鸥鞑颊f,“我真的都照做了?!?/br> “我相信你很聽話?!必惱滋絾T說。 “我那天沒想搗亂,就是在河邊那天?!?/br> “在中國嗎?在他們發現你的地方?” “不是的?!毖鸥鞑纪nD了一下,說道。他抬起兩條腿蜷到胸口。 “你記得那天發生了什么嗎?” “我沒想搗亂?!?/br> “我知道你沒有?!?/br> “我真的沒有?!毖鸥鞑颊f。 露西爾抽泣起來,但是沒有發出聲音。她的身體不停地發抖,就像是春風中的垂柳。她在口袋里摸摸索索地找到一包紙巾,便拿出來擦了擦眼睛?!敖又f?!彼煅实?。 “我記得有水,”雅各布說,“只有水,一開始是家里的那條河,然后就不是了。我也不明白,反正就是那樣?!?/br> “當中沒有過別的事嗎?” 雅各布聳聳肩。 露西爾又擦擦眼睛。她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塊石頭,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力不昏倒在身下的小椅子上。如果那樣的話,就太失禮了,讓馬丁?貝拉米去照顧一位暈倒的老婦人總不太好。出于禮節,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接著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澳阈褋碇?,看到過什么嗎,寶貝?就是在你……睡著,和醒過來之間?有明亮溫暖的光嗎?有聲音嗎?有別的什么東西嗎?” “猴子為什么討厭平行線?”雅各布問道。 大家都沉默以對。只有沉默,以及一個小男孩,夾在他不能說的事和他mama想知道的事之間,被來回撕扯著。 “因為沒有相交(香蕉)?!笨纯礇]人回答,他只好自己說答案。 “他是個好孩子?!必惱滋絾T說。雅各布已經走了,去了隔壁房間,由一個從中西部來的年輕士兵陪著。兩間屋子隔著一扇門,上面開了一面小窗,露西爾和貝拉米探員能透過窗子看到他們。雅各布一定要在露西爾的視線之內,這很重要。 “他是上天的恩賜?!逼讨?,她說。她的目光從雅各布身上轉移到貝拉米身上,最后望向自己嬌小纖細的雙手,它們正安安靜靜地放在她的腿上。 “聽起來好像一切順利,我很高興?!?/br> “確實很順利?!甭段鳡栒f。她微微一笑,仍然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后,仿佛腦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謎語的答案一般,她突然坐直身體,臉上的笑容綻放得更加燦爛而自豪了。這時,貝拉米探員才注意到,她的笑容是多么勉強?!澳闶堑谝淮蔚轿覀冞@兒來嗎,馬丁?貝拉米探員?我是說,到南邊來?” “在機場停留過幾次算嗎?”他把身體靠前,雙手交握著放到面前的大桌子上。他感覺到她有話要說。 “我想不算吧?!?/br> “你肯定嗎?因為我在亞特蘭大機場進進出出,自己都記不得有多少次了。很奇怪吧,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乘坐過的每一趟航班都得經過亞特蘭大。我發誓,有一次我從紐約飛往波士頓,竟然還在亞特蘭大停留了三個小時,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br> 露西爾干笑了一聲?!澳阍趺磿浆F在還是單身呢,馬丁?貝拉米探員?你怎么會沒有自己的家庭呢?” 他聳聳肩?!翱赡苁且恢睕]有機會吧?!?/br> “你應該想辦法創造機會?!甭段鳡栒f。她作勢要站起來,不過立即改變了主意?!澳憧雌饋硪彩莻€好人,這個世界需要多一些好人。你應該找個讓你感到快樂的姑娘,然后生幾個孩子?!甭段鳡栆贿呎f,一邊微笑著,盡管貝拉米探員已經注意到她的笑容在逐漸淡下來。 然后她呻吟一聲站了起來,走到門口,看到雅各布還在那個房間?!拔覀兘衲昕峙纶s不上草莓節了,馬丁?貝拉米,”她說,聲音逐漸低沉平穩下來,“就是每年這段時間,整個懷特維爾都在過節,至少從我記事起就一直這樣??赡苣銈冞@些大城市來的人覺得不算什么,但是對我們這些居民來說,這個節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這個節日名副其實,一切都跟草莓有關。當年人們只要有座農場,種種莊稼,就可以養活一家人?,F在這種情況不多見了,所以人們也不會理解;我小時候知道的那些農場,早在多年前就消失了??赡苓€剩下一兩個,北邊靠近蘭伯頓的斯基德默爾農場大概還在經營,不過我也說不準?!?/br> 說話的時候,她已經從房門那邊走過來,站在剛才坐過的椅子后面,低頭看著貝拉米探員。剛才他坐在桌子后面的樣子就像個孩子,趁著她移開視線時,他從座位上站起來,這樣似乎可以擺脫掉她的目光。他現在看起來又是個成年人了,一個來自遙遠大城市的成年人,多年以前,他就已經不是孩子了。 “節日會持續整個周末,”她接著說,“而且規模一年比一年大,不過就算在早些年,那也算是一件大事了。雅各布就跟所有的孩子一樣,盡情地玩。你該不會以為我們哪兒也沒帶他去過吧!其實,就連哈羅德到了懷特維爾之后也興奮。他努力掩飾這一點,你知道,那時候他還沒變成現在這樣的頑固老傻瓜。誰都能看出他有多么開心!這是理所當然的,當年他還是個父親,帶著他的獨生子在哥倫布鎮過草莓節。 “那時真美好!他們兩個都像孩子一樣。當時還有場名犬秀,雅各布和哈羅德最喜歡狗了。那不是你現在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秀,是傳統的鄉下才有的狗展。只有工作犬,像藍斑犬、沃克犬,還有比格犬??墒抢咸鞝敯?,它們可真是漂亮!哈羅德和雅各布總是從一間狗舍跑到另一間,一邊討論著哪只狗更好、為什么好。比如某只狗看起來在某地或者某種天氣條件下適合追趕某種動物,反正就是這一類的話?!?/br> 露西爾又變得眉開眼笑了。一九六六年時的她是那么活躍、自豪,心中無比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