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節
劉澤清摸了摸盔甲上的水珠,心道:這天氣,恐怕明早會有大霧。 大霧之中,作戰非常兇險,運氣好,當然可以收到奇兵之效,給予韃子重大殺傷。但是,更大的可能就是敵情不明,為敵軍所乘,全軍覆沒都有可能。 “混蛋王八,以為自己有多少斤兩,就想著啃韃子!被林純鴻這個jian賊利用而不知,蠢貨!” 劉澤清滿腹怨氣,望著前軍星星點點的火把,不停地咒罵宋學朱。 自韃子從濟南退兵后,宋學朱以最大的功臣自居,不僅搶奪了顏繼祖的大權,而且還對劉澤清頤指氣使,威權日重。 劉澤清也是驕橫跋扈之輩,本不愿聽從宋學朱的軍令,但濟南城市民視宋學朱為再生父母,顏繼祖對宋學朱言聽計從,更為關鍵的是,濟南城內的鄉兵對宋學朱唯命是從,容不得半分有損宋學朱權威的事情發生。 諸多顧忌之下,劉澤清不得不忍氣吞聲,苦挨日子,每日祈禱宋學朱不要折騰,待到韃子退兵,自己平平安安地率兵離開山東,遠離宋學朱這個瘟神。 然而,宋學朱豈是安靜的人?韃子退兵后,宋學朱信心爆棚,日夜琢磨著率兵出戰,盡快將韃子逐出山東。這樣一來,劉澤清就倒了大霉,每日都接到宋學朱催促出兵的軍令。 要是顏繼祖催促出兵,劉澤清好歹也會稍稍做個樣子,應個景,畢竟,顏繼祖乃山東巡撫,劉澤清也受其節制。而宋學朱乃巡按,下軍令就有點莫名其妙。 劉澤清通曉人情世故,也不公開拒絕宋學朱,只那兵甲未備、糧草不足推脫。宋學朱也無計可施。 直到前三天,林純鴻令軍中一參軍忽至濟南,也不知道說了什么,宋學朱如同抽瘋了一般,強令劉澤清率兵至高唐,共同圍剿韃子。 劉澤清嚇了一大跳,滯留在高唐附近的韃子,包括輔兵在內,多達三萬余,居然想去圍剿,宋學朱瘋了嗎?劉澤清依然以各種理由推脫。 后來,宋學朱說服顏繼祖,由顏繼祖下達了命令。劉澤清依然不奉命,賴在濟南城中不動兵。宋學朱大怒,差點就要率兵搶入劉澤清大營,奪其帥位。 顏繼祖眼見濟南城中文武鬧得不可開交,惟恐牽涉自身,遂親自前往劉澤清營中,并坦然相告,岳托和杜度業已率兵從高唐之東向北遁逃,所余兵力僅多鐸一部,最多七千余騎,而張拱薇、霹靂軍團的第一軍和第三軍業已對多鐸呈包圍之勢。 劉澤清一聽,方才放下心來,隨在宋學朱三千鄉兵身后,往高唐縣開拔。 茫茫的黑夜中,遠處已經隱約可見薄薄的白霧,劉澤清心里更是沒底,不由得暗自嘀咕道:“娘的,什么玩意兒,隆平侯、宋蠻子都聽從林小三的命令,林小三算什么東西?難道是無冕之王?” 罵到“無冕之王”,劉澤清突然愣了愣,覺得林純鴻還真有點像無冕之王。 就拿河南來說,黃得功與林純鴻眉來眼去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汝州的錢祚徵吃荊州的,用荊州的,吃人嘴軟,拿人手軟,早已唯林純鴻號令是從,儼然成為了河南的又一個南陽。 河南如此,就更不必說湖廣以南、四川各地以及兩廣了。 林純鴻不會把朝廷掀翻,自己來做皇帝吧?最不濟,至少也是一個曹cao! 劉澤清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開始認真思索與荊州軍之間的關系。 霧氣越來越濃,正當劉澤清發愣時,忽然接到宋學朱的命令:“全軍進入高唐縣城扎營!” 劉澤清麾下連著急行軍兩日,每日五十里,早已累得快要趴下,但劉澤清還是暗罵了一聲:“德性!” 罵歸罵,劉澤清還是下令全軍進入高唐縣。 將士們一聽要進城,無不歡呼雀躍,待真正跨入高唐縣城,他們又變得怏怏無神。 前些日子駐扎在濟南,濟南乃大城,將士們本以為可以發一筆大財,順帶享受一下美色,哪想到宋學朱如同防賊一般防著他們,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好不容易來到高唐縣,卻發現縣城內早已被韃子擄掠一空。 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到處都是燒焦的棟梁,隨處可見百姓的尸體,有時,甚至還能看見婦人的裸尸。劉澤清的將士經歷了無數場與賊寇的爭斗,對賊寇屠城早已司空見慣,一點都不覺得驚奇,他們唯一失望的是,高唐縣已經搶無可搶,又失去了一次發泄的機會。 倒是宋學朱新募的鄉兵還保持著百姓的淳樸,見到高唐縣的慘狀后,無不憤怒萬分,有的甚至失聲痛哭,發誓要與韃子決一死戰。 宋學朱乃文官,一直在山東為官,何曾親眼見過此等慘景,初見之下,睚眥盡裂,差點瘋狂。 待冷靜后,宋學朱顧不得麾下疲累,令鄉兵四處搜尋幸存的百姓,一起收拾城內尸體,將其集中到城南,一把火全部燒掉。 宋學朱甚至還從城中翻出了幾個和尚,令其至城南念經超度。 待忙完這一切,已經過了寅時二刻。大霧彌漫,幾乎五丈之內難以見人,此情此景下,宋學朱下令全軍休息,待大霧散去。 此時,林純鴻正在霹靂軍團第一軍中,距離高唐縣城不過二十里。聽聞驃騎軍與多鐸硬碰硬大占上風后,林純鴻大喜,對陸世明說道:“此戰后,就怕盛坤山和吳天柱整天琢磨著與韃子硬碰硬!咱們的家底還很薄,恐怕經不起這等消耗?!?/br> 陸世明大笑道:“若用十萬騎兵耗盡女真韃子的所有壯丁,這筆買賣也是賺的?!?/br> 林純鴻并未接口,神色慢慢變得鄭重起來。 陸世明對林純鴻了解頗深,知道林純鴻十有八九有了下一步的計劃,遂問道:“都督有什么打算?” 林純鴻道:“如果不出意外,此次決戰后,韃子損失慘重,數年之內必不敢再來。朝廷內無賊寇橫行,外無胡虜闖關,是不是該尋思內斗了?” 陸世明冷笑道:“內斗一直有,就是韃子圍住了京師,也照樣斗個不休,盧象升不就是死于內斗?屬下估計,皇上和楊嗣昌該琢磨著解決咱們了!” 林純鴻點了點頭,用頗為冷酷的語氣說道:“如果我派遣一旅之師駐扎在北京城外,會發生什么?” 陸世明愣了愣,突然五體投地,以頭搶地,聲聲可聞,顫抖道:“屬下恭祝都督,都督終于有了經營天下之雄心!” 林純鴻大笑道:“非不愿乃不能也!唯一所限,實力爾。陸總管難道忘了當初的猇亭之對了?” 陸世明幡然大悟,喜道:“一直見都督謹慎,倒忘記都督的雄心壯志了!尊王、攘夷、滅寇,外聯東林、內立宗派,據江漢為本、圖四川為基,分明就是經營天下之雄心嘛!尊王,大明朝廷的旗號還得一直打著,攘夷正在做,滅寇告一段落,料那李自成也翻不起什么風浪了。東林黨爛泥扶不上墻,這條算是取消了,內立宗派還遠遠不夠。至于江漢和四川為基本,勉勉強強吧。實際上,還應該加上一句話,謀南洋為利?!?/br> 林純鴻感慨道:“一路走來,如履薄冰,現在總算有點家底,可以肆意施展一番了!” 陸世明初聞林純鴻進取之言后,一時心情激蕩,未曾深思,現在稍稍冷靜了點,思索片刻,問道:“都督此舉,試探天下之余,更多地是想試探荊州內部的反應吧?” 林純鴻大笑道:“知我者,陸總管也!此事不急,得好好合計一番?,F在最為緊要之事,還是和韃子爭斗。若能順利將韃子全殲,天下英豪,也得思量思量,到底該站在哪一邊了?!?/br> 陸世明慨然道:“最多月余功夫,就見分曉。只可惜這次費了這么大的勁,只圍住了多鐸一部?!?/br> 林純鴻道:“這樣更好。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岳托、杜度和多鐸部,兵力達三萬余,就劉澤清和張拱薇那慫樣,能圍得住韃子?從岳樂到淖爾濟,再到多鐸、多爾濟和巴克,就這樣一口一口地咬下去,遲早會把韃子咬得一個不剩!” 說著說著,林純鴻慢慢地向著帳外踱去,掀開帳門一看,卻見外面大霧彌漫,數丈之內難以看清人影。 林純鴻默然半晌,見到霧氣越來越濃,轉頭對陸世明嘆道:“人算不如天算,好不容易讓劉澤清和張拱薇動了起來,哪想到突如其來一場大霧!多鐸十有八九會趁著大霧逃之夭夭!” 陸世明也懊惱萬分,只得安慰道:“這幾日天氣良好,太陽出來后,辰時大霧必散,不如令探哨擴大活動范圍,即便多鐸跳出包圍圈,也可以追襲其后撕咬一番!” 林純鴻點頭表示贊同,遂令各部加強警戒,擴大偵騎的密度和活動范圍。 第五百三十章 亂戰 ?多鐸對荊州軍大軍合圍一事,有所預計,但所知并不詳。網最起碼,他無法料到張拱薇和宋學朱也加入了合圍的行列。 所以,多鐸雖遭敗績,但對擺脫驃騎軍糾纏,率領殘兵敗將至德州與岳托大軍匯合,還是充滿了信心。 待到丑時,多鐸突然發現大霧彌漫,不由得大喜,慌忙下令大軍拔營,向東偏北方向前進。 多鐸惟恐大軍在濃霧中走散,吩咐每隔三丈,舉一支火把,還親自率領親衛在后壓陣,順便收攏落后的騎士。 大軍跌跌撞撞緩慢前進,一直到了寅時正,才走了不到二十里距離。 也不知道大軍向導在濃霧中迷失了方向,還是故意如此,總之,巴克率領的先導部隊驟然發現,他們的眼前居然出現了城墻。 巴克不識地理,還以為按照這個方向前進,路上本該出現城墻。于是,巴克馬上令人報告多鐸。 多鐸接報后,大驚,按照輿圖上所示,如果一直沿著西偏北的方向前進,一路之上根本不會出現城池?,F在遇到的城池是何城?城內有沒有駐兵? 多鐸背后驚出了冷汗,正待令哨探探明這是何處,忽然隆隆的戰鼓聲傳來,緊接著,震天響的吶喊聲傳來,旋即,弩箭的破空聲、慘呼聲,金屬的碰撞聲接踵傳來。 多鐸心里叫苦,千算萬算,沒想到居然撞上了敵軍。 敵軍是何部,到底有多少人,多鐸都無從知道。多鐸雖只有二十五歲,但率兵作戰的時間卻長達十年以上,他從未像現在一樣渴望撤退。 不過,多鐸知道,現在撤退,無異于宣稱大軍解散。先不用說與敵軍接仗的情況下,能不能退得了,就拿大霧中撤退來說,慌亂中,幾千大軍非散掉不可,最終迷失方向,為荊州軍一一殲滅。 萬般無奈之下,多鐸只能等。一刻鐘前,多鐸還認為這場大霧來得及時,現在,多鐸卻無比討厭這場大霧,恨不得馬上天明,讓太陽將這該死的大霧嗮得一干二凈。 巴克看到的城墻,是高唐的城墻。在向導的帶領之下,多鐸大軍并未往東偏北方向行軍,而是略微偏向了南邊。 且說宋學朱的三千余鄉兵剛安歇下來,正待休息,忽然接報,城外居然出現了一股騎兵,數量不詳。宋學朱大驚,立即令哨探抵近偵察,發現這股騎兵居然是蒙古兵。 宋學朱無絲毫懼意,立即召集眾將,商議出戰事宜。 劉澤清的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堅決反對道:“敵軍不知多少人,妄自出戰,恐怕會全軍覆沒。不如謹守城池,待大霧散盡,再做打算!” 宋學朱慨然道:“大霧之中,韃子騎兵動也不敢動,優勢無從發揮,正適合迎戰?!?/br> 區區數語,如何能說服劉澤清,劉澤清還是不同意出戰。 宋學朱臉色鐵青,好不容易按捺住一劍將劉澤清刺死的沖動,冷聲道:“劉將軍謹慎,還請謹守城池,本官親率鄉兵與韃子決一死戰!” 言畢,不再理會劉澤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劉澤清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 …… “殺……殺……” 鄉兵們雖連著行軍兩日,一夜又未休息,但見到高唐的慘狀后,心中正憤懣著,現在韃子居然沖到了眼皮底下,無不咬牙切齒,恨不得馬上沖出去和韃子撕咬一番。接到宋學朱的軍令后,鄉兵們個個悍不畏死,爆發出震天響的嘶吼聲,奮不顧身地沖向了濃霧之中。 即便他們訓練不足,即便他們疲累萬分,即便他們武器簡陋,但是,他們沒有絲毫懼意,韃子殺了他們的同胞,侮辱了他們的姐妹,他們要報仇雪恨,即便見不到今天的太陽,他們也在所不惜! 自古齊魯多豪杰,他們都是豪杰,都是英雄! “殺……” 宋學朱頗知兵法,雖知鄉兵之間幾無配合,還是下了嚴令,五人抱團作戰,不得離開一丈的距離。這條命令顯然針對濃霧作戰而定,效果奇佳。 只見一個個五人戰團不計生死,混亂地沖向蒙古騎兵。蒙古騎兵濃霧之中無法配合,更無法發動沖鋒,只得小步往來奔跑,收割眼前的人命。 縱然韃子戰技出眾,又居高臨下,但哪里是五個人的對手?接戰一瞬間,就有無數的蒙古騎兵被刺下馬來,死于非命。 亂戰,徹徹底底的亂戰,雙方沒有任何陣列可言,均陷入了各自為戰的境地,各自尋找對手,互相捉對廝殺。 喊殺聲,慘呼聲不絕于耳,聽在劉澤清耳中,分外刺耳,他的臉色不由得變得蒼白。 這些聲音停在多鐸耳中,多鐸的臉色也變得蒼白。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時間才剛劃過卯時正,距離盼望已久的太陽還有足足一個時辰。這半個時辰中,甚至還有鄉兵殺到了多鐸眼前,雖被輕松解決,但多鐸終于知曉,他所面對的并不是荊州軍,而是一群剛放下鋤頭不久的農民或放下貨擔不久的市民,并無多少戰斗力。 多鐸覺得,不能讓亂戰再這樣繼續下去,必須采取斷然舉措,結束這場鬧劇。想來想去,唯有襲擊高唐縣,讓這幫毫無戰斗力的老百姓徹底崩潰,方是上策。 于是,多鐸親率女真本部,在哨探的指引下,找到了高唐城墻的缺口:宋學朱根本還未來得及整修損壞的城墻。 多鐸一聲令下,千余騎兵齊聲吶喊,沖入了高唐縣城之中。 騎兵初一入城,便即四處放火,可憐的高唐剛被大火燒過,又來了一次大火?;饎菰絹碓矫?,將濃霧驅得一干二凈。多鐸驟然發現,小小的高唐縣內,居然擠著無數的明軍! 多鐸大聲叫苦,只得令騎兵與城內的明軍展開了生死搏殺。 劉澤清也被多鐸的大軍嚇了一跳,他苦心積慮地躲避戰斗,但戰斗卻以他最不愿意的方式不期而至。劉澤清避無可避,與韃子騎兵廝殺成一團。 大火越來越猛,并四處蔓延,劉澤清與多鐸均無法在城中立足,戰場一步步轉移,一直轉到了城外,雙方依然混戰在一起,無法脫離接觸。 劉澤清和多鐸皆苦不堪言,唯有城外的宋學朱見高唐城內冒起了大火,還傳來劇烈的廝殺聲,他的嘴角現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亂戰一直持續至辰時,絕大部分鄉兵業已倒斃,但剩余的鄉兵依然拖著沉重的步伐,拼命舉起發軟的手臂,一刀一槍地向著韃子招呼。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光和熱輻照在大地上,濃霧越來越薄。 多鐸在高唐三里之外豎起了帥旗,鳴金收兵。 多鐸的號令兵幾乎將銅鑼敲碎,結果僅僅只有千余騎前來匯合。眼見得劉澤清大部及剩余鄉兵兀自纏斗不休,多鐸不敢久留,望著高唐東北逃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