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節
更讓林純鴻心驚的是,對手先謀而后動,僅僅為重炮運抵安慶一事,就不惜動用遮護南京的萬余兵力。 這樣的對手,最是難纏! 高龍似乎還嫌不夠震撼,繼續說道:“田大帥率軍撤離舒縣后,安廬巡撫史可法曾至舒縣查探,具體目的不明。此事之后,軍情司又得知,史可法曾令堵胤錫與鄭鴻逵接觸。當時,荷蘭人納茲也與鄭鴻逵在一起?!?/br> 林純鴻怒道:“這事荷蘭人也有份,沒有荷蘭人,鄭芝龍絕無可能拿出這么多重炮!想不到鄭芝龍這么快就和荷蘭人勾結在一起,可恨!” 高龍繼續說道:“軍情司還得知,史可法心腹曾離開安慶,與范永斗有過接觸?!?/br> 張道涵驚問道:“連山西人也參與其中?這明顯不可能嘛,山西人能從安慶謀到什么好處?” 高龍回道:“目前只知道有過接觸,并不能肯定范永斗參合其中?!?/br> 林純鴻將所知消息前后串起來想了想,冷聲道:“此事十有八九是楊嗣昌所謀,非楊嗣昌無法調動這么多人??磥砬岸螘r間荊州軍在方城休整后,楊嗣昌認為在河南并無多少籌碼可用,將焦點挪到了安慶?!?/br> “而且,楊嗣昌高居廟堂,東南的一舉一動不可能謀劃這么細,在東南,一定還有高人指點。難道這人是堵胤錫?” 張道涵四人吃了一驚,問道:“為何不是瞿式耜或者史可法?” 林純鴻冷笑道:“瞿式耜格局太小,謀劃不可能這么深遠;史可法勉強算得上治世之能臣,但非救時之人,十有八九想不出在安慶置炮臺這一招?!?/br> “至于堵胤錫,曾伴隨馬世奇左右,執弟子禮。馬世奇倒向本督隆重推薦過他,說他自小好謀略、好兵法,文韜武略無不出眾?!?/br> “是馬世奇的學生?”眾人更加吃驚,問道:“馬世奇為何不盡力招攬此人?” 林純鴻嘆了口氣,道:“馬世奇何曾不這樣想?只是道不同不相與謀,堵胤錫認定我們圖謀不軌,說什么‘茍利國家,我則專之’,拒絕了馬世奇?!?/br> 眾人嘆息一回,將堵胤錫放在一邊,緊急商議應對之策。 第四百零八章 對策 已是暮春,方城的夜晚已然還帶有絲絲寒氣。尤其到了夜半時分,這里大霧彌漫,將整個方城遮蔽得嚴嚴實實,丈余之內,難以見人。 然而,濃密的大霧依然遮不住議事大廳透出的燈光,林純鴻與一眾閣幕使正在連夜商議對策。 大廳內,燈火通明,飄散著淡淡的蘇合香香氣。近年荊州大規模開海,香料價格大幅度下降,富貴人家連夜議事時,都習慣點上帶有蘇合香的蠟燭,有開竅醒神的作用。 “目前看來,楊嗣昌對我們頗下了一番功夫,東林黨、江南地方勢力、鄭芝龍、晉商、荷蘭人,他倒是一個不落地拉上了前臺?!?/br> “楊嗣昌把整個大明,還有南洋,都當成了棋盤,我們也得放開視野,陪楊嗣昌好好博弈一番。這一次牽一發而動全身,萬不可局限于一隅,因小失大?!?/br> 張道涵突然恍然若夢,以天下為棋局,這是何等的氣魄!十年之前,打死他,他也不會想到會堂堂正正地坐在棋局邊,與大明中樞下一盤天下之大棋。 他興奮莫名,抽絲剝繭地說道:“布局已定,現在就看如何下子。從大局看,可對弈之處,無非河南、山西、四川、江南和南洋等地。山西商路初開、工坊初建,實力遠遠不及晉商,可采取守勢,令周世亮、黃渤嚴密監視范永斗即可,不必采取什么動作。至于四川,我們剛得到切入點,也可以按兵不動,靜觀時局變化。難就難在河南、江南和南洋三地,實力展現到什么程度,如何把握這個度?” 張道涵的話,無異于將大家混亂的思路梳理了一遍,讓所有人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林純鴻大喜,撫掌笑道:“張府令所言甚是,四川和山西想動,也無力可動,守住即可。至于河南……” 林純鴻見陸世明眉頭緊擰著,臉色凝重,忽然心里一動,問道:“陸幕使有何看法?” 陸世明聽到林純鴻點名,站起身來,向眾人拱了拱手,道:“河南的焦點,無非就是張獻忠、羅汝才等賊寇。兩賊與馬祥麟大戰數場之后,實力受損不大,倒是馬祥麟吃了大虧。林純義率領大軍西進后,兩賊頗有向陜西轉移之勢。就目前而言,張獻忠、羅汝才最為緊要之事反而不是打敗官兵,而是尋找出路。既然如此,我們何不為張獻忠、羅汝才尋找一條出路?” “這……”周望和張道涵想不透為賊寇尋找出路,與當前的大局有何關系,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盯著陸世明。 林純鴻沉吟道:“陸幕使莫非想借招降張獻忠和羅汝才一事造勢,將其作為籌碼之一?” 陸世明道:“正是。當前河南戰場上,主導權在我。就目前荊州軍在河南的兵力,打敗兩賊不難,但要徹底圍剿兩賊,則困難重重。與其和兩賊拼個你死我活,還不如雙方各退讓一步,各取所需?!?/br> 張道涵和周望對望一眼,皺眉道:“天下人深恨胡虜和賊寇,要是拿胡虜和賊寇做籌碼,恐怕對荊州風評不利?!?/br> 林純鴻將陸世明的計策推演一番,道:“胡虜與賊寇不一樣,拿胡虜做籌碼,倒是會被天下人戳脊梁骨。至于賊寇,說穿了也是大明子民,招降之事不少,不必擔心。至于招降一事,精妙之處就在于成與不成之間,既要讓朝廷看到成功的希望,又不能讓兩賊立時投降,失去籌碼的意義?!?/br> 陸世明見林純鴻首肯招降賊寇,心中大喜,躬身行禮道:“屬下與羅汝才有舊,不如就讓屬下前往羅汝才大營中探探口風?!?/br> 張道涵和周望齊聲反對,林純鴻也笑道:“陸幕使不必冒此大險。這事我們最好不要明著出面,讓熊文燦出面更合適?!?/br> “熊文燦?”陸世明失聲大叫道:“一箭雙雕,一箭雙雕,都督此計甚妙!” 周望和張道涵雖知廣州密謀之事,但揣摩不透為何讓熊文燦出面招降兩賊有一箭雙雕之效,齊齊用疑惑的眼神盯著林純鴻。 林純鴻笑道:“張獻忠、羅汝才兩賊作為籌碼用過之后,無論他們是真降還是假降,我荊州軍皆有實力讓其不敢輕舉妄動。如此一來,六省賊寇平定,熊文燦作為六省總督,算得上奇功一件。熊文燦捏有大功,重返朝廷應該不在話下,就是入閣,也不是不可能。熊文燦本就對荊州親近,這不正好應了我們逐步滲透朝廷的長遠打算?” 周望問道:“要是熊文燦居高位之后,如楊嗣昌一般打壓荊州,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林純鴻大笑道:“熊文燦是個聰明人,知道他的根基在哪,不會做此等愚蠢之事。況且……” 頓了頓,林純鴻繼續說道:“張獻忠和羅汝才即便投降,顧忌到朝廷秋后算賬,必不肯散其眾。此情之下,只要我們承諾派遣重兵監視兩賊,熊文燦急著平賊,十有八九會擇地安置。張獻忠和羅汝才就是熊文燦的心頭大忌,萬一熊文燦身居高位后反水,只需要我們放松對兩賊的監視,再稍加挑撥,兩賊必反無疑。那時候,熊文燦難辭其咎,官職自不必說,很可能連腦袋都保不??!” “熊文燦如何會看不透這點?” 周望聽得目瞪口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張道涵則嘆道:“以前讀《孫子》,唯知道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句話,現在才真正體味這句話的精妙之處。都督之謀,屬下萬萬不及?!?/br> 林純鴻大笑道:“若不是諸位每日殫思竭慮,本督哪有實力與各路人馬臨陣決機?別忘了,任何計謀,得以實力為基礎?!?/br> “比如,現在要讓張獻忠、羅汝才乖乖入彀,非得保持軍事壓力不可?!?/br> “傳令林純義,拖住張獻忠和羅汝才西進的步伐,加大對兩賊的壓力。另外,傳令吳天柱,立即率龍武軍西進,聽林純義號令行事?!?/br> “熊文燦這個老狐貍,非得楊一仁親自出馬不可。令楊一仁立即來見本督,本督有要事吩咐?!?/br> 第四百零九章 大節 四人敲定了河南應對之策,又將目光轉向了江南和南洋,待計議已定,東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皮。 林純鴻伸著懶腰,正待悄悄地鉆入被窩,周鳳卻從被窩里坐起身來,睜著惺忪的雙眼,道:“可算議完了!是不是今日就要趕赴武昌?我好不容易巴巴地跑到方城來,才呆兩日,就要被你甩下?!?/br> 林純鴻上前揭開絲被,在周鳳白嫩光滑的大腿根部捏了捏,笑道:“你倒是精明,將我的行程摸得一清二楚。只是,眼睛老是盯著我,為何不多盯盯自己?” 周鳳不解,問道:“盯自己?我又有什么地方讓你不滿了?” 林純鴻嘻嘻笑著不說話,只管寬衣解帶,縱躍上床,一把將周鳳按倒在床上。周鳳嚇了一大跳,用腿踢了踢林純鴻,道:“快說,什么叫我不盯著自己?” 林純鴻將周鳳緊摟著,享受著她軟軟光滑的身軀,道:“跟我一起去武昌,愿意不?” 周鳳吃了一驚,問道:“山西有變故?” “能有什么變故?現在山西宜靜不宜動,你是荊州主母,身份可不一般,要是冒冒失失跑到山西,讓有關人做一些莫名的猜想,那就大事不妙了?!?/br> 周鳳聽到“主母”二字,心頭竊喜,卻又猜不透現在山西為何宜靜不宜動,也懶得去管,只是蹙著眉頭說道:“山西之行,籌劃已久,這次放棄了,不知道又要拖到什么時候?!?/br> 林純鴻打了個哈欠,模模糊糊地說道:“區區毛紡工坊,晚點就晚點吧,影響不了大局,解決了安慶之事,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天高任鳥飛……” 周鳳埋怨道:“你們男人,不知每天想些什么,什么話都遮遮掩掩的,說一半留一半,讓人摸不著頭腦。都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不更爽快些?” 周鳳的話說完半天。林純鴻卻一直沒反應,轉頭一看,卻發現林純鴻雙眼緊閉,已經進入了夢鄉。周鳳嘆了口氣,幫林純鴻壓了壓被子。然后緊緊地蜷在林純鴻懷里,就如一只聽話的貓兒一般。 不說林純鴻將中原行營交付與林純義和陸世明后,旋即南下武昌,且說史可法在三十二門重炮運抵安慶后,集中全部人力物力加緊構筑炮臺。 在鄭芝龍的全力支持下,炮臺構筑的速度非???,僅余半月,就可以完工。 安慶三面皆水,西面為石門湖,南面為長江,東面為白澤湖,唯有北面集賢關一隅通潛山和桐城。因此,為防范敵人從陸路進攻安慶,集賢關乃必守之關隘。 又有樅陽為安慶咽喉,若樅陽在手,糧草和輜重可以方便地經樅陽進入內湖,接濟城防。 史可法手中可以動用的兵力只有五千多人,連安慶的城墻都難以站滿,更別談集賢關與樅陽了。史可法憂心如焚,忍不住對堵胤錫說道: “霹靂軍六千余眾,所部均攜帶火槍,若成陣列,其攻擊力非弓弩可比。而且,軍中至少有霹靂炮五十余門,若全力發射,一刻鐘可發射炮彈四五千發。集賢關與安慶城墻皆難以抵擋,如之奈何?” 堵胤錫聽了,心中暗喜,史可法雖機變不足、缺少政治手腕,但難得他熟悉軍務、非常務實,算得上一個合格的統帥。堵胤錫回道:“胤錫曾聽聞,荊州軍中開花彈發射之后,凌空爆炸,碎物四飛,方圓兩丈內,絕無生理,因此,當荊州軍發射炮彈時,除了躲避,別無他法??闪钴娭兴奶幫诰蚨磝ue,炮擊時,兵丁可入洞xue躲避,傷亡要少得多?!?/br> 史可法疑惑道:“如此一來,集賢關的關墻或者安慶的城墻,豈不是白白放棄了?” 堵胤錫道:“大人,這是沒法子的事情。霹靂軍利于遠戰,一旦靠近,火槍雖帶刺刀,卻絕非長槍、大刀之敵,因此,放棄城墻也有誘敵深入之意?!?/br> 史可法點了點頭,深以為然。俄而,復又擔憂道:“五千兵力還是太少了,無論在霹靂軍面前玩什么花樣,都攪不起風浪。也不知隆平侯行至何處了,有了隆平侯的支援,安慶算得上固若金湯?!?/br> 堵胤錫冷笑道:“若安慶真鬧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對朝廷、對荊州,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此次博弈,唯有一個勢字,趁林純鴻尚在河南,以雷霆萬鈞之勢逼林純鴻讓步,方為上策。隆平侯一路緩行,哪里談得上造勢?還請大人去書催促隆平侯,令其速行?!?/br> 史可法大悟,末了,深深嘆了口氣,道:“仲緘先生所言甚是。堂堂大明朝廷,居然為賊寇和實權者逼迫至此,萬不得已出此下策,著實讓人氣悶。此次若能在安慶為林純鴻上一道枷鎖,本撫即便丟了官帽,又有何妨?怕就怕林純鴻孤注一擲,妄動兵戈,楊閣老一番籌劃,不僅付諸東流,還對朝廷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br> 史可法語氣悲沉,讓堵胤錫也覺得悚然,沉思良久,方鼓起勇氣,道:“有句話,胤錫不吐不快,還望大人恕罪?!?/br> 史可法大奇,問道:“是何話?本撫并非不知忠言逆耳之理,還請仲緘先生一吐為快?!?/br> 堵胤錫深吸了口氣,低聲道:“胤錫認為,朝廷舉步維艱,與其和荊州斗個你死我活,不如善撫荊州,令其為朝廷效力?!?/br> “這……要是荊州能聽朝廷號令,何至于鬧到這步田地?”史可法驚問道。 “不然。荊州方面,一年上繳稅收將近兩百萬大圓,另,林純鴻在廣州開海,僅廣州市舶司,一年為朝廷上繳四十余萬大圓,這算不算得上為朝廷效力?” 史可法咬了咬牙,點頭道:“算得上為朝廷效力?!?/br> “高迎祥覆滅,革左五營授首,張獻忠實力大虧,算不算得上為朝廷效力?” “算得上!” 堵胤錫長拜道:“請大人恕罪,胤錫認為,朝廷既然無法壓制林純鴻,還不如善用之,用其治理天下,用其剿滅賊寇,善撫其眾,對天下、對生民、對大明朝廷,善莫大焉!” 史可法大驚,怔怔地盯著堵胤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四百一十章 以威福還主上 堵胤錫此話,壓在心頭日久,一直不敢對人言,此時吐了出來,只覺得心頭大為輕松,也不管史可法是否能接受,繼續說道:“胤錫曾多次至荊州,深感荊州法度之嚴密,治理之完善,民心附之,朝廷雖有大義名分,又濟得何事?” 史可法驚道:“你說荊州之民只知有林純鴻,而不知有朝廷?此話當真?” 堵胤錫坦然道:“此事千真萬確。大人可曾聽聞勛田一事?” 史可法道:“素有耳聞,不知其詳?!?/br> “林純鴻自崇禎五年起,便大力實施勛田制,規定,軍中將士立大功者,可授予勛田,多次立功,可重復授予,上不封頂。勛田不用繳稅,可傳至子孫,還可享受諸多特權,荊州之民無不以此為榮,趨之若鶩。荊州軍兵丁皆以赴死為榮,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之威名,無不來源于此?!?/br> “此事與民心有何關系?” “大人請細思,立功授予勛田者,皆軍中之悍卒、能將,這些悍卒、能將就是荊州軍的精華,對林純鴻死心塌地。退一萬步講,即便林純鴻豎起反旗,這幫悍卒能將也會毫不猶豫地將槍口對準朝廷!” 史可法臉色大變,猛地站起身來,大驚道:“這……這……” 堵胤錫繼續道:“胤錫曾暗暗留意,林純鴻授予勛田者,不下于萬五之眾,勛田面積總計三十四萬畝,以區區三十四萬畝地,換得一萬五千多死心塌地的亡命之徒,端的好算計!” “得軍心僅僅只是一方面,大明境內,匠戶低微,大多處于赤貧之中,而在荊州境內,卻地位崇高,為商家追捧。更有甚者,居然在枝江行知書堂刻石為碑,供后人頂禮膜拜,這幫工匠,還不對林純鴻死心塌地?” “匠戶倒也罷了,商家簡直奉林純鴻為衣食父母,上次徽商與林純鴻大戰,短短一日內,林純鴻就在荊州籌集真金實銀六百多萬;另外,林純鴻在六府大力推行小學堂、中學堂,讓男童免費入學,吸引天下失意讀書人至六府任教……此事不一而足,隨處可見。說了這么多,大人可知荊州之民心所在何處?” 史可法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喃喃道:“可憐朝廷諸公,猶然不覺……” 堵胤錫也不理會史可法說了什么,只管說道:“荊州所控之地,相當于六府之大小,若胤錫所料不差,林純鴻歲入過三千二百萬大圓,再算上廣州、惠州等地,歲入至少有五千萬大圓!而堂堂大明朝廷,歲入卻只有一千六百萬大圓,若大明各地,皆治理如荊州,朝廷無論是賑濟災荒,還是剿滅賊寇,與或是抗擊胡虜,又有何難?” “像林純鴻這樣的能臣,朝廷何必一直把他往外推?還不如納入朝廷之中,善加用之,胤錫敢保證,不出十年,大明民安國富,不復今日之窘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