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好險,好險,總算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啊,不容易啊,不容易……” 鄭天成撥上了最后一個珠子,盯著珠玉算盤,對著林純鴻說道。 林純鴻沒有接口,只是踱到算盤前,看了看算盤上的數字。 鄭天成接著說道:“荊州僅僅亂了七日,七日,嘿嘿,就立即籌集了將近千萬枚大圓;廣東?廣東壓根就沒興起風浪,那幫海上漢子,天不怕地不怕,壓根就不相信我們會在朝廷的壓力下取消票據……” 林純鴻笑道:“這么看來,那幫亦商亦盜的海賊倒與咱們一條心!” “最為可笑的是鄭芝龍,烏guitou剛冒出來,就被嚇回去了。揚州這邊,幸好咱們在江南只有一家錢莊,否則,鬼曉得會發生什么事!” 說完,鄭天成拿起算盤旁邊的賬冊,仔細看了看,道:“昨日兌換的銀子還有四十二萬兩,今日就只有三十五萬兩,看來,最多還有十日,也該消停了。只是……” 鄭天成皺了皺眉,接著說道:“只是,百里洲儲存的銀子已經消耗一空,僅僅剩下二百多兩黃金,萬一東林黨人再出什么幺蛾子,咱們就為難了……” 林純鴻安慰道:“江南地區持有的票據總數不過六千多萬兩,這些日子,兌換出去的銀子差不多有三千五百多萬兩,四十多天了,該兌換的,也差不多了,東林黨人再怎么謀劃,也屬于無根之木,掀不起多大風浪了。再說……” 林純鴻忽而冷哼了一聲,道:“我看溫體仁也該出手了……” 鄭天成大奇,問道:“他不是早出手了么?常熟縣令每日收集證據,這還不算出手?” 林純鴻嘿嘿笑了笑,正準備解釋,忽然接報:錢謙益、瞿式耜被押解進京! 林純鴻撫掌大笑道:“溫體仁出手真夠快的……一切都該結束了……” …… 在錢謙益、瞿式耜被執后,擠兌風潮終于平息,還出現了真金實銀返流的跡象。 溫體仁算得上搞yin謀詭計的行家,與林純鴻戰略協作搞掉常熟的縣令后,立即換了自己的心腹至常熟當父母官。 這位父母官的行動簡直太高調了,每日公開收集錢謙益、瞿式耜的罪狀,引起了錢謙益師徒的高度精惕。 錢謙益師徒好歹算得上常熟一霸,這位父母官短時間內哪能收集到什么證據?反而被手下的一些惡吏搞得灰頭土臉的。 錢氏師徒得意不已,時時以挑釁的目光看著北方,就如在隔空傳話:“jian賊!有什么招就盡管使出來……” 正當錢氏師徒放松了精惕,一門心思地四處串聯,試圖搞垮票據時,溫體仁的暗手終于出招了。 溫體仁的暗手就是常熟訴棍張漢儒。張漢儒以訴訟為生,下筆如有神,一下子列舉了錢謙益五十八條罪狀,包括:貪污、受賄、走私、通敵、玩權、結黨……凡是能想到的,張漢儒都列舉了,要是這五十八條罪狀一一坐實,估計將錢謙益凌遲一百遍都不夠。 而且,張漢儒還不是到縣衙、府衙、按察司告狀,而是直接進京告御狀! 于是,不到十日,錢氏師徒就被差爺鎖拿,連夜前往京師。 豪商們大驚,一時陷入沉寂之中,不知如何應對突來的變故。至于票據之斗,管他娘的,連錢謙益這樣的組織者都完蛋了,還斗個屁??! “這就完了?虎頭蛇尾啊,虎頭蛇尾!”范成義對驟然停歇的擠兌大為不滿,忍不住出口罵道。 江南豪商、徽商停止動作,可急壞了范成義。 作為晉商范永斗的代言人,范成義當然知道范永斗的打算。 范永斗與荊州集團的合作并不多,除了賣了一些馬匹給林純鴻外,荊州集團似乎在刻意回避晉商。 范永斗的生意范圍非常廣,主要面向游牧民族,購買一些馬匹、皮毛、東珠、草藥及山貨,售賣的東西就廣了,如絲綢、鐵器、糧食、茶葉、鹽巴等等。尤其是糧食和鐵器,遼東女真人的需求簡直就是無底洞,范永斗憑借廣闊的生意渠道,向女真人輸送了巨量的糧食和鐵器,受到了皇太極的看重,并為他的生意提供了大量的方便。 范永斗也投桃報李,對大明內部的局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還為女真人的暗探提供一些方便。 與范永斗做類似生意的,還有許多,其中以王登庫、靳良玉、王大宇、梁家賓、田生蘭、翟堂、黃永發等人財力最為雄厚。 要說,大明境內最大的糧商、鐵器商,非林純鴻莫屬。無論是范永斗,還是其他晉商,多次派人求見林純鴻,試圖大批量購買鐵器和糧食,并送來了豐厚的禮物。 哪想到,林純鴻老實不客氣地收下了禮物,就不是不賣糧食和鐵器與他。 一來二去,包括范永斗在內,晉商們惱火不已,又對林純鴻的心思百思不得其解。 后來,因為范家票據被荊州搞垮,整個晉商團體算是與荊州集團結下了仇怨。 這次范成義抵達江南,其用意不僅僅限于煽風點火,他還有其他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 范成義在得到范永斗的授意后,立即前往績溪拜訪李多義。當范成義見到李多義的時候,李多義正在為幾十萬兩銀子的出路發愁。李多義不是傻瓜,對荊州軍暗中保護一事心知肚明,眼見得票據擠兌風波漸漸平息,他知道,荊州軍該撤退了。 可是,荊州軍撤退了,績溪城外的土匪怎么辦?靠縣城里的弓兵保護?娘的,靠他們還不如指望土匪被雷劈死。 看著依然信心滿滿的范成義,李多義坦言道:“實不瞞范老弟,為兄準備過幾日,就把銀子運到揚州去!” “這次,為兄算是看清了,這年頭,唯有拳頭最大,林小三拳頭硬,朝廷也沒辦法,說不得,只好信任他了!” 仿佛早就料到了李多義會向林純鴻妥協,范成義平靜地說道:“天下暴利,無出票據之右。與其把銀子扔給林小三,還不如我們自己來辦票據!” 李多義緊緊地盯著范成義,滿臉的不可置信,道:“范老弟不會不知道,這年頭,除了邦泰的票據外,沒有一家能夠生存下來!” 范成義點頭道:“對!包括我們范家的票據!” “那你還一門心思地想搞票據?” 范成義嘴角咧了咧,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旋即,他從懷里掏出一張邦泰票據,在手中揚了揚,說道:“票據最為危險之處,無非就是偽造。這些年來,所有冒出的票據,都死在了林小三的偽造之下。林小三jian詐至斯,試問,李大哥能不能忍?” 李多義閉口不言,為商多年,他好歹知道,為了銀子,有的商人甚至連兄弟都坑,林純鴻此舉,實屬平常,談不上什么怨恨。 范成義指著手頭的票據,繼續說道:“我們范家對林小三可謂恨之入骨,一直在琢磨票據中的門門道道,好歹還讓我們琢磨出了一點東西?!?/br> “李大哥,你看,這些符號,還有這首唐詩,無不是暗語,林小三的防偽之道,就蘊含其中。你再看,這些山水畫,山腹處有點古怪……” 范成義指指戳戳,滔滔不絕地指出票據的防偽措施,直讓李多義驚嘆不已。 這范成義毫不避諱,將范家多年琢磨的成果擺在了桌面上,到底有何用意?李多義冷眼看著范成義滔滔不絕,心里卻狐疑不已。 最終,范成義高聲道:“林小三能用這么多暗語防偽,咱們確實偽造不了,不過,回頭一想,咱們完全可以借鑒這套防偽措施,來辦咱們自己的票據,林小三同樣破解不了!” 李多義大為心動,票據之利,只要作為商人,無不心知肚明,輪到誰,都會忍不住誘惑。但李多義為商多年,對任何人都保持著一份戒心,范永斗想通過票據吸納江南資金的企圖,他豈能不知? 李多義略微思索片刻,心里有了計較,道:“現在大明各地不靖,銀子輸送頗為艱難,山西、河南尤為突出,不知范老弟有何計較?” 范成義心里一突,明白了李多義的打算,不動聲色地笑道:“我們范家想重辦票據,不過,目前只打算局限在山西。李大哥放心,我們本小利薄,萬不敢像林小三一般將手伸到江南?!?/br> 李多義大笑道:“范老弟多慮了,為兄并無此意。辦票據,無非在林小三的虎口中奪食,為兄考慮的是如何揚長避短,與林小三一較長短!” 范成義大喜,與李多義挑燈夜談,最終敲定,雙方獨立辦票據,在防偽技術上互相合作,并互相在對方的錢莊中入股二成,共同協作,以應對荊州集團的打壓。 范成義帶著沉甸甸的成果,連夜離開了績溪,往山西而去。 范成義相信,有了李多義在江南吸引荊州集團的火力,范家的票據必將渡過最初的困難期,迎來最為輝煌的時刻。 范永斗,果然老jian巨猾! 第二百八十五章 開解屬下 此次票據之爭,對整個邦泰高層來說,無疑是震撼性的。當一船又一船的白銀從百里洲出發,運往各地時,他們的心里無不在滴血;當百里洲的銀庫幾乎被搬空時,他們無不有一種奮斗十年,一切終究成空的感覺。 在這次票據之爭中,邦泰高層也深深地體會到,荊湖商人、粵籍海商的實力雖然比徽商、閩籍海商的實力弱小許多,但是,一旦將其擰成一股繩,其影響力非徽商、閩籍海商所能匹敵。 待票據擠兌塵埃落盡,奉林純鴻之命,張道涵、朱之瑜和郭銘彥趕到揚州,共同商議江南方略。 一路上,郭銘彥面色yin沉,對張道涵和朱之瑜愛理不理的,氣氛頗為尷尬。 郭銘彥怨氣十足。 當糧食大戰、票據之爭如火如荼時,對邦泰商號的拆分也在緊密鑼鼓地展開。 在中書府,正式成立交通司、工商司等部門,分別由薛一謙、郭銘彥擔任總管。而邦泰商號則被拆分成鋼鐵社、輕紡社、船業社等等商號,于是,邦泰商號作為一個商業組織,算是壽終正寢,永遠成為了歷史。 這對郭銘彥來說,顯然是難以接受的。不管怎么說,當商號為荊州集團奮力打拼時,中書府、監察府和都督府統統都是它的下屬機構;后來,三府從商號獨立,權勢越來越顯赫,商號也能與之并列,興風作浪的能力絲毫不亞于三府。哪想到,現在商號徹底變成了中書府下屬的一個司,所有的經營功能完全被剝離,只剩下了雞肋般的管理、引導職能。 雖然郭銘彥對身有功名者有一種天生的敬畏,但這么多年來,敬畏之心早就化成了輕蔑與報復心。作為最早追隨林純鴻的老人之一,郭銘彥早就看這幫士子不順眼,內心總是有一種找到機會就踩一腳的想法。 郭銘彥的反應,不算過分,林純鴻也能理解。人嘛,總是這樣的,自己當年拼命沒有得到的東西,看著別人擁有了,心里總是有點失衡。 在郭銘彥眼中,工商司總管無異于張道涵的下屬,一想到自己今后要唯張道涵之命是從,他心里就如刀割一般。 待林純鴻一看到郭銘彥的死人臉,心如明鏡似的,稍稍與三人寒暄幾句后,單獨留下了郭銘彥。 跟隨林純鴻已久的郭銘彥,豈能不知林純鴻之意,不待林純鴻說話,直言道:“上次屬下犯了錯,軍門要處罰屬下,屬下絕無二話。只是軍門將商號拆得七零八落,屬下還是想不通!” 林純鴻的臉色變了變,冷聲道:“到底是想不通拆分商號,還是不甘心居于張府令之下?” “這……”林純鴻一把看穿了郭銘彥的小把戲,讓郭銘彥臉色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林純鴻的語氣變得更為嚴厲,教訓道:“你掌管商號這么久,如果連拆分商號、成立工商司的好處都想不通,我看你連工商司總管一職都無法勝任了!” 林純鴻的話說得這么重,郭銘彥一下子半跪于地,低著頭小聲道:“軍門……屬下……” 林純鴻放緩了語氣,“起來說話吧!邦泰的形勢擺在那里,打開天窗說亮話,咱們無異于在朝廷之外,另立了一個中央,你什么時候聽說過朝廷還要自己去做生意的?商號的拆分是遲早的事!” “再則,這次荊湖地區的商人、還有粵籍海商的實力你也看見了,僅從資金實力上看,絕不亞于過去的商號。與其拼命把自己做大做強,還不如考慮如何管理這幫商人,將這幫商人的實力轉化為邦泰的實力!” “這些你不可能不明白吧?” 林純鴻反問了一句,讓郭銘彥羞愧不已。的確,正如林純鴻所說,他對成立工商司、拆分商號的好處心知肚明,只是找了一個難以割舍商號的借口,發泄居于張道涵之下的憤怒而已。 郭銘彥的頭低得更低,道:“屬下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覺得這幫舉人、進士滿口虛言空話,非實干之徒,心里有所不服而已?!?/br> 林純鴻冷笑道:“張府令、朱幕使是不是實干家,不用我說,恐怕你心里比我還明白!而且,我還可以明確地告訴你,能在邦泰立足的舉人、進士,無不是實干家!馬士奇的本事,你見識過了吧?當初在枝江,每日風花雪月、夸夸其談,這次到了夔州,將夔州的土司治得服服帖帖,乖乖地接受編戶齊民,其本事如何,任何人都看得見!當初咱們進行編戶齊民時,都沒有這么安靜的!” “再拿楊一仁來說,這次楊一仁在江南拉攏了多少官紳和豪商,要是沒有實干的精神,哪能取得這樣的效果?” 郭銘彥的臉色漲成了豬肝色,低著頭一言不發。 林純鴻盯了郭銘彥良久,冷聲道:“邦泰旗下,有閣幕使七人,在我的心目中,并無職權高低之分,都可以參加核心決策。如此關鍵之位,你居然為一點蠅頭小利就鬧情緒,還諸多借口和推脫之辭,太令我失望了!” 郭銘彥的心猛然下沉,這次軍門不會免掉我的閣幕使之職吧?他后悔不已,正待承認錯誤,卻聽林純鴻繼續說道: “我不反對爭權奪利,要是不爭一爭,一點銳氣都沒有,我還看不上眼!關鍵是看你怎么爭!現在票據擠兌風潮平息,事情一大堆,晉商、徽商隱隱有聯合之勢,你想爭,還不如想想如何把江南變成邦泰的后花園!” “張兆在廣東就辦得不錯,幾乎把鄭芝龍逼到了死地。并且,除了監察之外,行政、軍事一把抓,權勢大得很,你要是能把江南變得如同廣東一般,就是任命你為江南總督,又何妨?” 郭銘彥的心臟突然激烈跳動起來,抬頭問道:“軍門準備在江南設立江南總督?” 林純鴻冷笑道:“怎么樣?心動了?不過這總督一職還得你自己去爭??!現在,咱們在江南狗屁都沒有,還被地方官和豪商壓制得死死的,設立總督有屁用?” “你要是能把地方官壓得死死的,讓豪商都圍著邦泰的指揮棒跳舞,這總督一職,非你莫屬!這次要你到揚州,就是想把江南的一眾事務委托給你,不過你現在的狀態委實讓我不放心!” 郭銘彥將多日來的悶氣拋得一干二凈,鏗鏘應道:“屬下錯了,軍門放心,只要軍門將江南交給我,兩年之內,一定讓軍門覺得有必要設立江南總督!” 林純鴻的臉色略微和緩了點,問道:“那你說說,你對江南有什么打算?” 郭銘彥終于松了口氣,略微思索片刻,便滔滔不絕,顯然早已經深思熟慮。 郭銘彥道:“首先應該推廣揚州貨棧的模式,借助揚州貨棧,邦泰幾乎控制了江南境內將近二成的大宗交易,屬下認為,應該在常州、松江、杭州、鎮江建立貨棧,建設可供萬料大海船??康拇a頭。另外,在嘉興、湖州、蘇州也設立大型貨棧,擴建碼頭,借此掌握江南大部分大宗交易,收取可觀稅收?,F在,東林魁首錢謙益授首,糧食市場又掌握在我們手中,這些計劃不難實現?!?/br> 林純鴻臉現欣賞之色,道:“繼續說,我聽著?!?/br> 郭銘彥受到了鼓舞,繼續道:“第二步就是極力推廣票據,相比較江南的市場規模,咱們的票據發行量還是太少,現在經歷了票據之爭后,雖然短缺本金,但江南民眾、豪商對票據的信心比以前要強多了,正適合大力推廣。要推廣票據的話,可以從這些方面著手,一是完善信用等級制度,二是設立統一的護衛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