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朱由檢無法,只好吃素三日,沐浴更衣,前往太廟做深刻檢討。 要說,朱由檢還真是個苦孩子,枯坐于紫禁城中,每日與奏章為伍,休息時間極短,各種娛樂活動幾乎沒有。缺乏洞察力的他,根本無力透過奏章看到事情的本質,因此,他也避免不了被蒙蔽的現實。 就拿高斗樞與林純鴻相爭一事來說,他還以為高斗樞為了供養荊州弓兵,才設立關卡收取過路費。在他的心目中,高斗樞和林純鴻乃文武協作的典范,乃為圣上分憂為朝廷解難的忠貞之士。 因此當松滋民變的消息傳到耳中后,朱由檢非常同情高斗樞,大筆一揮,將高斗樞升任為長沙兵備道,希望高斗樞能在長沙復制荊州弓兵的奇跡。 至于程余慶,朱由檢就沒那么客氣了,直接革職查辦,永不敘用。 同時,朱由檢擔心涼了功臣之心,特意下詔撫慰林純鴻,令其先過幾年的苦日子,待朝廷財計好轉,定然補償。 如此結局,讓邦泰上下大跌眼鏡,這朱由檢幽默細胞還真豐富! 高斗樞、程余慶在朝堂上毫無根據,亦未加入任何黨派,一旦出事,無人幫忙說一句話。再加上兩人申請設立關卡的奏章得罪了大多數朝臣,敗亡這么快,理所當然。 而邦泰內部,對荊州、荊門的改造進行得如火如荼。在高斗樞和程余慶灰溜溜地離開之后,地方官僚馬上轉變了態度,紛紛向邦泰伸出橄欖枝,有的縣甚至請求林純鴻至縣內組建弓兵,設立貨棧。 面臨著這大好形勢,林純鴻立即令停止招募民夫,將整治航道和開鑿運河的工期往后延,此舉遭到郭銘彥的強烈不滿,猶如一只烏鴉一般,不停的在林純鴻耳邊呱噪: “將軍,河道就如人的七經八脈一般,七經八脈不通暢,人就會生病,河道不暢通,邦泰商號就會出問題!” 林純鴻笑罵道:“言過其實!現在商號不是運轉良好?河道當然要整治,漢漳運河也要開挖,只不過要挪到秋收之后了!” 郭銘彥苦口婆心:“將軍,早一日完成,早得一分利,拖到秋后,半年時間就白白浪費了?!?/br> 林純鴻嘆了口氣,道:“我何嘗不想早點完工?當初高斗樞和程余慶在瞎折騰,咱們不用管生民死活,但現在收入囊中后,咱們就得背負起這個責任?,F在正是農忙季節,大量招募民夫,勢必耽誤農時,來年很可能會出現饑荒,這個損失可就慘重了!” 郭銘彥沉默片刻,道:“秋后就秋后吧,不過將軍要答應屬下,屆時至少要給我五萬民夫!另外,在歸州抓到的戰俘也要送到馬連和火燒坪,現在鋼和鐵簡直就是大瓶頸,到處都缺,產量也到了極限!” 郭銘彥不無惋惜,嘆道:“哎,王義極言四輪馬車的前景,可惜咱們鐵不夠,眼睜睜地看著利潤從身邊溜走,這心里就如貓抓一般難受?!?/br> 林純鴻沉吟道:“馬連和火燒坪礦山太小,礦石品味也不高,現在的關鍵是礦石不足……” 林純鴻仔細回憶著大明各地的鐵礦石,大冶倒是個好地方,可惜目前無法插手。東北、華北、西南的鐵礦也不少,運輸成本太高,也無法插手。 林純鴻的思維不停的跳躍著,突然想到了海南島,好像海南島就有鐵礦,而且品味還相當高。海南島被譽為天涯海角,大明統治較為薄弱,沒準可以找到切入點。 林純鴻喜道:“據說瓊州府就有鐵礦,我吩咐張兆打聽一下,看能不能到島上煉鐵去!” 郭銘彥大吃一驚,要不是林純鴻向來不打誑語,他甚至會懷疑林純鴻在敷衍他?!斑@……那個島離咱們太遠了吧?千里迢迢運來,成本該有多高?” 林純鴻情知郭銘彥不信,揮手道:“先謀劃著,不劃算的話,就先放著。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br> 郭銘彥將虛無縹緲的瓊州府鐵礦放在一邊,小心翼翼的問道:“近聞將軍準備組建三一社,這三一社主要做哪方面的生意?與邦泰商號會不會有沖突?” 林純鴻大笑道:“郭幕使好耐心,從整治河道開鑿運河繞到鐵礦,又繞到三一社。打聽三一社才是郭幕使的主要目的吧?” 郭銘彥訕訕的笑了笑,道:“銘彥一直心存疑慮,擔心將軍對邦泰商號有所不滿,才另辟他徑?!?/br> “郭幕使放心,我對邦泰商號無任何不滿。三一社主要做保險,與商號沒有任何沖突?!?/br> “保鮮?商號里不一直在做嗎?” 林純鴻哈哈大笑,幾乎笑出眼淚:“是保險,危險的險。就是對可能出現的危險進行提前預防的生意……” 林純鴻詳細解說了保險的基本常識,讓郭銘彥心馳神往,忍不住嘆道:“將軍不把這新奇事物交給邦泰商號來做,可見對商號有所不滿?!?/br> 林純鴻正色道:“在我的規劃中,工坊才是根本,沒有工坊,什么保險、錢莊全是玩虛的。你想想看,沒有商號,萬余精銳甲士如何作戰?財政司如何有能力鑄幣?” “另外,你得做好思想準備,時機成熟后,商號也會進行拆分,現在的商號大而全,什么都干,遲早會出問題的?!?/br> 郭銘彥的心里陡然一涼,驚道:“這……” “郭幕使放心,商號拆分后,自然得在中書府設立管理機構,屆時,管理機構可不僅僅管理邦泰商號,就連所有的其他人的工坊也要納入管理。不過,這是后話,短期內還不成熟,郭幕使不要把眼光局限在商號,這樣容易偏頗?!?/br> 郭銘彥的嘴巴張得大大的,林純鴻突然說出這么多新鮮東西,讓他一時有點接受不了。他突然意識到,商號永遠只是商號,而中書府絕不會永遠是中書府,現在就有往內閣發展的趨勢…… 第一百九十六章 土地政策 且說林純鴻帶著張道涵、朱之瑜從松滋縣視察而回,也不坐車,在一眾侍衛的隨侍下,邊看邊走。百里洲的大街小巷中頗為繁榮,大街上,車水馬龍,四輪馬車、兩輪牛車、挑夫塞滿了道路,非常擁擠,馬嘶聲、車夫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嘈雜無比,完全顛覆了大明小鎮清靜、有序的傳統。 生活在大街邊,絕對談不上舒適,小巷中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巷中除了正規的店鋪外,還有到處擺攤設點的小販,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甚至還夾雜著人與人之間的爭吵聲,比起大街的噪聲來,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純鴻、張道涵和朱之瑜聽著這些噪聲,毫無厭惡之色,心里還得意無比。畢竟,這里一個個店鋪、一輛輛過往的車輛都意味著稅收,能夠收取銀幣,誰還會討厭這些嘈雜聲呢? 路邊的人大多認識林純鴻,見他過來后,紛紛躬身行禮,林純鴻不停地點頭回禮。從北方回到枝江后,只要有機會,林純鴻都要抽時間到大街小巷轉轉,以探察民情。百里洲和枝江縣城的百姓慢慢習慣了這點,有些膽大的還會和他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博來百姓歡快的笑聲。 在林純鴻的身體力行下,邦泰大大小小的大總管、總管、理事、主事都紛紛從閣樓中走出,與周邊的百姓迅速熟悉起來,關系還算融洽。 此點,往壞里說,就是邦泰眾高管起身于田壟之中,依然脫離不了泥腿子的本性。往好里說,便是親民。林純鴻毫不介意外面的風評,只管我行我素,每日與百姓拉拉家常。 一行人正走走停停,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四五十歲的老漢,手持著一份狀紙,大叫冤枉。侍衛們反應奇快,立即散布在林純鴻、張道涵和朱之瑜四周,隔開老漢,精惕地看著旁邊的人群。 老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道:“求將軍為小民做主,楊家河村楊大茂耕地過界,小民不服,與之爭論,楊大茂居然伙同親屬毆打小民……將軍為小民做主啊……” 哭訴聲驚動了人群,人群紛紛圍攏過來,好奇地指指點點。 林純鴻皺眉不已,屁大點小事,如何鬧到攔街告狀的地步?朱之瑜將嘴湊近林純鴻的耳朵,悄聲道:“此老漢是枝江監察處的???,監察處將楊大茂收監兩日,判他賠償藥費,老漢依然不服,頻頻告狀?!?/br> 居然是個瘋子! 林純鴻看著越聚越多的人群,心里甚為不喜,對寧典道:“接過他的狀紙,先把人帶走,然后送到枝江監察處去!” 說完,他親自上前,大聲安慰道:“老伯,休要難受,監察處當還你一個公道!”然后,他不由分說,拉起長跪不起的老漢,交給了寧典。 一行人拉著老頭,分開人群而去,只留下議論紛紛的人群: “一個瘋子而已,將軍理他作甚?” “啥,將軍沒有理會啊,不是要送到監察處去?” “對,告狀就應該到監察處,這叫各司其職……” …… 到達中書府后,林純鴻心情依然不爽,對張道涵和朱之瑜說道:“監察府人員本來就不多,精力還被此等瘋子牽扯,如何做事?相比較地方官府,咱們這里告狀的成本還是太低?!?/br> 張道涵和朱之瑜愕然道:“告狀成本?” “俗話說,官字兩張口,有理沒錢莫進來,不到萬不得已,百姓懼怕,一般不到官府告狀。再說,各地官府考績的重要指標就是案發數,地方官僚極其厭惡首告之人,怕影響到自己升遷,如此一來,誰還敢拿著雞毛蒜皮的小事去告狀?” 林純鴻頓了頓,接著說道:“咱們倒好,不僅不阻止,還鼓勵百姓到監察處告狀,加上處事還算公正,百姓自然蜂擁而至。這個成本太低了?!?/br> 朱之瑜點頭道:“這個的確有礙教化……” 林純鴻似乎沒有聽見朱之瑜的話,兀自沉吟道:“不如兩級終審后,如果還想繼續告狀,就交五十個銀幣作為保證金,敗訴后,保證金沒收,這樣可以把今天的瘋子擋在外面!” 張道涵不假思索,反駁道:“監察府職司監察、立法、司法之責,豈能用銀幣擋住百姓?此口一開,后患無窮,只怕日后監察府找不到一塊干凈的地方?!?/br> 朱之瑜亦道:“張府令之言甚為有理。不如這樣,在兩級終審后,如果還想告狀,讓村里的弓兵隊長和貨棧理事共同作保,方可繼續受理?!?/br> 林純鴻沉吟片刻,點頭贊道:“此法挺好,知會一下李監察,先試行,看看效果?!?/br> 說完,林純鴻長聲嘆道:“這內政處理起來還真麻煩的,最為關鍵的土地問題還沒有頭緒,盡是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以前定的土地贖買方案,太過緩慢,這樣等到何年何月???” 朱之瑜道:“控制四地,弓兵和貨棧足矣,但要徹底釋放四地的民力,還是繞不過土地問題,現在朝廷征收的稅收倒不多,各種雜役也被咱們清除一空,最關鍵的是,現在土地租稅太高,佃戶勞累一年,能混個果腹就不錯了……” 林純鴻恨聲道:“這幫土豪劣紳,鼠目寸光,只盯著土地,絲毫看不見投資工坊更為掙錢!出多高的價也不賣地,眼光還不及惠王……” 正說著,忽接到通報,惠王府長史求見。 林純鴻大喜:“說曹cao,曹cao就到,惠王又來交土地了……先讓他等著吧……” 各村貨棧理事不停地將所見所聞寫成報告,匯集到行知書堂,經整理后擺在林純鴻及各幕使的案頭。根據這些直觀的素材,林純鴻和各幕使均一致認為:大明的癥結在于土地,土地問題不解決,大明無論如何也避免不了滅亡的命運。 林純鴻與幕使們經常就土地問題進行探討,他們達成了一些共識:首先,朝廷的稅收并不高,尤其是商業稅,更是低得可憐,才三十稅一,遠低于邦泰征收的一成商業稅。大明的稅收之所以一年不如一年,根本原因在于可供收稅的土地越來越少:各地的封王越來越多,他們的土地不用交稅;獲得免稅特權的豪紳越來越多;廣大自耕農為了逃避稅收,紛紛將土地寄名于特權豪紳名下。 其次,農夫們的頭上還壓著徭役這座大山,農夫們年年月月不停地在服役,而且在服役時,遭到了各地胥吏的盤剝。 同時,邦泰上下認為:如果在荊州、夷陵和夔州不能有效地解決土地問題,邦泰遲早也會湮滅于歷史的塵埃之中。 事實也擺在眼前,當邦泰從惠王手里接手土地后,農夫們立即爆發出狂熱的生產熱情,常平倉的存糧在短短的四年內就達到了四十萬石。 林純鴻一掌拍在了公文上,斬釘截鐵地對朱之瑜和張道涵說道:“即使在四地血流成河,也要廢除高達五成的租稅!” 朱之瑜激動不已,作為正統的儒士,他的終極夢想便是天下大同,老百姓安居樂業,而天下大同的重要指標就是均田。當初,朱之瑜之所以一心一意投奔林純鴻,就是看到了枝江的土地政策符合他的理想?!盎萃踔裳?,只可惜僅僅枝江的二十萬畝良田,一年就要向惠王繳納十多萬兩銀子,如果四地的土地都遵循此例,咱們一年豈不是要掏出幾百萬兩銀子?這遠遠超過咱們的承受能力!” 林純鴻道:“當初咱們實力弱小,不得已行此下策,倒讓惠王占了大便宜!此策豈可為萬世之法?現在連這十幾萬兩銀子,我都有點舍不得!” 朱之瑜與張道涵愕然,問道:“將軍有何妙策,可以不交銀子而獲得土地?” “三步走,第一步以土地換股權;第二步強自低價購買;第三步直接沒收!”林純鴻的語氣堅定,語速甚快,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 朱之瑜與張道涵大驚,齊聲反對道:“將軍,此策萬萬不可行!此策一出,當天下大亂!” 林純鴻冷笑道:“天下大亂?我看不至于,咱們已經給了豪紳足夠的機會!如果他們非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咱們也不用再客氣!” 張道涵惴惴不安,這些年,張明橋在荊州四處亂跳,依托著邦泰商號聚斂了不少銀子,并且在公安、石首兩縣購買了七萬多畝良田,乃荊州數得上號的大地主。他不免懷疑林純鴻的矛頭指向他,想在偷稅事件后,進一步打壓他。 他深恐林純鴻懷疑他因為私心而反對三步走策略,考慮再三,決定支持林純鴻的決策。 哎,人啊,一旦帶了私心,做出的決策總是偏離事實和理性! 張道涵拱手道:“三步走,給了豪紳足夠的反應時間,當不會引起強烈的反對??墒俏覀儸F在哪有什么掙錢的工坊拿來出售?” 張道涵的話音剛落,朱之瑜不可思議地瞅著張道涵:剛才還口口聲聲反對,為何馬上就轉了向? 朱之瑜無暇深思張道涵為何如此,憂心忡忡地勸諫道:“將軍,豈不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荊州等地的豪紳大多與朝廷重臣、各地地方官有藕斷絲連的聯系,一旦各地官紳兔死狐悲,勢必對邦泰群起而攻之,邦泰如何受得了?” 林純鴻笑道:“不會的,戰略方向如此,行事方法倒可以變通……” 說完,伸出右手,扳著手指頭一一道來,讓朱之瑜一顆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最終,朱之瑜道:“寧愿慢點,也不可cao之過急,走一步,停一停,看一看,當是萬全之策!” 林純鴻說服了張道涵和朱之瑜,心情甚好,哈哈大笑道:“謀國之言,甚善!立即將所有閣幕使及各部門主事召集起來商議吧,至于惠王府長史……就讓他多等幾天吧,這些事情還得從惠王身上入手?!?/br> …… 當郭銘彥接到林純鴻的召見令后,立即從大寧縣趕回百里洲。還不等閣幕屬擴大會議召開,就被林純鴻單獨召見。一番談話之后,郭銘彥內心苦澀無比,雖然林純鴻早就向他交了底,說邦泰商號遲早要拆分出售,但他實在沒有想到這一天會這么早來臨。 郭銘彥感覺自己幾乎透不過氣來,咬著嘴唇道:“商號還非常弱小,過早拆分,實力分散,如何應對徽商的步步緊逼?” 林純鴻聽到拆分二字,方才醒悟,郭銘彥的認知與自己的計劃還有所偏差,當下解釋道:“不知郭幕使注意到沒,天下工坊大體上可分為兩類,一類直接生產一些日用品,與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咱們姑且稱之為輕工坊;還有一類就是生產工具類的工坊,如采礦、煉鋼、造船、造水車、造風車、鍛造零件之類的工坊,咱們稱之為重工坊?,F在商號內部,如棉布工坊、棉油工坊、毛紡工坊,這些應該叫輕工坊,咱們需要出售的就是輕工坊,至于市易部,除了邦泰境外的貨棧外,都可以出售……” “那運輸部呢?” “運輸部當然不能出售,運輸部旗下的纖道、碼頭、道路,這些涉及到商號生存的命脈絕不容他人染指!” “將軍的意思是……商號以后把精力集中在重工坊上,徹底放手市場流通和輕工坊?” 林純鴻點頭道:“正是,輕工坊的機器和運輸工具都由重工坊生產,無論其他商號怎么折騰,命運還是控制在咱們手里?!?/br> 郭銘彥這才完全明白林純鴻的打算,長舒了口氣,道:“可惜一些最掙錢的行業全放出去了,現在鐵礦不足,僅靠重工坊,商號恐怕會虧本!” 林純鴻大笑道:“郭幕使過慮了,以前輕工坊歸屬商號,機器都是免費提供的,以后,這些機器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重工坊如何會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