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我立刻插話:“唐人杰你閉嘴你快走?!?/br> 徐橫舟的回答比我慢了一秒,“是的,你猜得很對?!?/br> “那老師以后就麻煩你多照顧她了,別讓她太辛苦?!?/br> “這是應該的?!?/br> 我不知道在這幾句對話當中,他們倆誰贏了。兩人反正又對視了幾秒,然后唐人杰才去向他的車子。 我跟過去,徐橫舟站著沒動,我對唐人杰說:“媽的要你多嘴?!碧迫私苷驹谲嚺?,停了一下才拉開車門,然后他轉身看著我,有點昏暗的視線里,我們倆對視了一眼,然后他叫我一聲,“小小?!?/br> 我怔了一下。 他停了好一會兒才說:“保重,我走了?!?/br> 然后他才抬腳上車,我本來想對他說一聲快滾的,但他的車門卻一下就關上了,隨后車燈就亮了起來,我拍打著他的車窗,他降下車窗玻璃,我對他說:“開慢點,集中注意力,別老聽你那些讓人瞌睡的歌,到家了告訴我一聲?!庇謬诟浪?,“別忘記了?!?/br> 他這才露出點笑容,說:“我走了?!?/br> 然后他的車窗就搖了上去。幾秒鐘之后,他的車子已變成了兩道光柱,沒一會兒又變成了兩個拖著尾翼的紅色尾燈,我看著那個尾燈越去越遠,直到那兩個紅星漸漸看不見了,我才向徐橫舟走去。 他始終不發一言地等著我,我們倆誰也沒說什么就向大壩下面走去。下坡的時候,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很慢。到了平地上,速度也沒放快。這樣的夜晚,似乎就適合這樣慢慢地踱步。和徐橫舟這樣走在一起,我也沒覺得緊張或是不自然,似乎那晚和他說清楚之后,我們倆真的坦然了。 還是徐橫舟先開口的,“你是不是有點難過?”他忽然說。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雖然在唐人杰的車子離去的那一刻,我心里確實有點這種感覺。人類的情感真是個無解的暗碼,所以我相信機器人永遠代替不了真人。 我說:“如果一個好兄弟,忽然來看你,走的時候又這樣鄭重其事地對你說保重,你也會有點難受的?!?/br>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過了大約半分鐘,我還以為認可了我的觀點,結果他一開口卻是:“只是好兄弟?我還以為是你男朋友?!?/br> “你還挺八婆的么?!蔽抑荒苓@樣回了一句。 他立刻閉嘴了。 遇到“八婆”這個詞,大概不閉嘴都難。我想了想,這個詞用到他身上還是有點不太禮貌,于是就說:“對不起啊徐老師,我說話太隨便了,八婆雞婆的我經常亂說?!蔽医o自己找了個借口,“都是被我爸教壞的,我爸以前是個混黑社會的,你大概也聽說過?!?/br> 我相信在我爸媽的問題上,以我外婆痛心疾首的程度,這事傳到他耳朵里一點都不奇怪。 他果然笑了。 他一笑氣氛就跟著輕松了起來。我暗暗嘆氣,搞了半天,我還是想逗他開心。我發覺自己還挺有做阿q的潛力的,就差沒說“吳媽,我要和你困覺?!边@樣的話了。但一想到“困覺”這個詞要和徐橫舟聯系在一起,我又忍不住有點熱血沸騰了。 還是要忍住啊,我對自己說。 但聊天就這樣愉快地進行了下去。短短的一段路,我們談論了很多話題。 我問徐橫舟為什么會回國,現在有錢人不都在移民么,他怎么反倒跑回來了。他說:“國外也并不一定好,我外公外婆年紀也大了,我不想一年飛幾趟回來看他們。再說,搞我們這行,還是國內有干頭?!?/br> 我一想沒錯啊,泱泱我大中華,五千年文明那都是保守的說法。隨便追溯一下,河姆渡文化都是六、七千年以前的,就連我探方里現在正在發掘的墓坑,推測一下,距今大概也是三、四千年以前的了吧。 因為說起了我爸,我就很自然地和他聊起了他父親,我說:“你爸爸是不是還在國外?” 我聽我外公說過,他爸爸是一個畫家。我曾向我外公打聽過他父親的名字,因為我想既然是畫家,肯定是有作品的,我想看看他爸爸畫的畫。但我外公卻說,他也不知道,理由竟然是:“你林爺爺和潘奶奶從來不提他們的女婿,所以我也不問?!?/br> 這是我外公的原話。 從那以后我就再沒打聽過徐橫舟父親到底叫什么,因為我想起來,我外公和外婆也是從來不在別人面前提起我爸的。所以我想,或許徐橫舟的父親和我爸一樣,也在自己的老丈人和岳母娘那里,是不受待見的。 他只回答了一句:“他有時候在國內,有時候在國外?!北戕D移了話題。 然后他問我今天有沒有按時吃藥。我當然懂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在諷刺我亂打聽他爸爸什么的,而是真的問我,今天有沒有按時吃藥。 我說吃了。 還和他吹牛我現在吃藥的本事已臻化境,只要有一口水,我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出我的藥片喂進嘴里,所以就連羅佳佳和艾平芳子,兩人天天和我住在一起,也沒察覺我是每頓飯后必吃藥的。 問完了我有沒有按時吃藥,他又問我來工地這么長時間,有沒有什么地方還是不習慣的。 我說:“習慣,我超級習慣?!?/br> 過了幾秒,我決定誠實一點,于是說了一句實話,“要是有個地方能痛痛快快地洗一次熱水澡,我就更習慣了?!?/br> 沒辦法,田野考古就是這樣,洗澡往往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不要說洗澡,有時候連上廁所你都不習慣。這次條件還算好的,至少廁所是正常的,但是洗澡,就只有一個臨時澡堂,還只有冷水,沒有熱水。想洗澡,就只能自己拎一桶熱水往身上澆一澆就算完事。 而且還不方便,澡堂是男女通用的。每次想澆一澆,還要和艾平芳子她們輪流站崗。 對我的這個愿望,徐橫舟肯定是感同身受,我相信他也想洗個痛痛快快的熱水澡。 果然他承認了,不說話就是默認。我覺得這個話題到此就結束了。我們已經來到了考古隊的院門口。 我自己總結了一下,這一路走來,我和他談論的話題都很正常,我們確實更坦誠、也更坦白了。我都做好了對他說“徐老師,明天見”的準備,卻突然聽見他說:“明天下午收工的時候,你等著我?!?/br> 我一愣,轉頭看他。院門口有一盞挺亮的路燈,他也正轉頭看著我,又說一遍,“收工的時候,不要亂跑,等著我?!蓖A艘幌?,他仿佛是想了一想,有說,“找個借口,就說你不舒服,我帶你去看病?!?/br> 我這下是真的愣住了,他還在往前走,走了兩步,才回過頭,“你不是說想找個地方痛痛快快洗一次熱水澡么,明天我帶你去?!?/br> 說完,他就徑自走進了院子里,留下我還覺得他說的是個笑話。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各位感恩破費了 ☆、第二十七章 我回到我們的三人寢室,推門而入的時候,腦子里還在想著徐橫舟說的明天下午收工以后等他的事情。 一看我回來,艾平芳子和羅佳佳都問唐人杰是不是走了。 我說:“走了?!?/br> 羅佳佳指著寢室里的一箱蘋果、一掛香蕉,還有幾盒草莓和櫻桃,說:“看看,你這個青梅竹馬真不錯,給你送了這么多好吃的,說他不是你男朋友,我還真有點不信?!?/br> 艾平芳子也一個勁地點頭。 我說:“真不是的,他有喜歡的人?!痹僖豢茨切┧?還沒被動過,我說:“你們怎么不吃?” 她們兩人一臉期待地看著我,“等你回來啊,你不回來我們怎么吃?” 我說:“等我回來干什么,趕緊吃,不吃都壞了,草莓放不得?!?/br> 兩個丫頭這才高高興興地拿盆端水忙了起來,幾分鐘之后,我們三個就吃上了洗干凈了的草莓和櫻桃。一邊吃,我就想起徐橫舟說的讓我裝病的事,我把一顆碩大的草莓兩口吃完了,然后就宣布:“明天我可能會拉肚子?!?/br> 羅佳佳和艾平芳子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羅佳佳看我半天,“為什么是明天?就算吃壞了,也應該是今晚吧?!?/br> 我說:“就是明天,你們等著瞧吧,我的腸胃反應很慢?!?/br> 艾平芳子向我求證,“你的意思是,你吃了草莓就會拉肚子?” 我說:“對,一直都有這個毛病,唉?!?/br> 話剛說完,我手上的一粒草莓就被艾平芳子搶走了,“那你別吃了?!?/br> 我立刻搶了回來,“那怎么行呢?就算拉,也要吃,只當減肥了?!?/br> 在兩個丫頭的“師姐,你還是少吃點吧”的勸誡聲里,我們三個干掉了一大盆草莓。怕我拉肚子,艾平芳子還把她的黃連素給我預備著了,然后我們就洗洗睡了。躺在鋼絲床上,我給唐笛靈發信息,問她唐人杰到家沒有,一直聊到她說:“我哥回來了?!蔽也艁G開了手機,打算睡覺。 沒過一會兒唐人杰的信息也來了,說他已經到家。我說我已經知道了,他說:“我就知道我妹會告訴你?!绷奶炀徒Y束了。 這晚上下了一點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很久睡不著,就一直聽著雨聲。這里的環境確實比城里安靜許多,到了夜晚,是真正的萬籟俱靜。我還爬起來看了看,窗簾布是以前這里做辦公室的時候留下的,那種常見的老舊藍紋布,我撩開一角,窗戶對著的不是前面的院子,而是后面大片的田野。外面黑黢黢的,只聽見窸窸窣窣的零星雨聲,和各種各樣啾啾啾的蟲鳴。 我很擔心明天開不了工,因為腦子里一直在想著“明天收工的時候等著我”這件事,這就像個約定,你知道某時某刻要做什么事,你就會希望它不要有什么變化,一切照原計劃進行是最好的。 幸好雨下的很小,第二天還是照常開工。 不過還是有點影響,土壤經過小雨的滋潤,上面一層頓時變得松軟了許多。我挖起來輕松了很多,感覺進度也增快了。一上午我一直干勁十足的挖著,墓坑里的土比往常多刨出了兩、三擔,一上午我也沒有抬頭去找徐橫舟,以前會經??匆豢此谀抢?,今天我卻幾乎沒抬頭。 其實他也離我并不遠,我不時就能聽見他的聲音。在我的探方里意外地發現了新石器時代的墓葬以后,考古隊就決定在我的探方外圍擴大發掘范圍,幾個老師都推測這里會有一個墓葬群。今天是正式確定再開挖幾個探方。張勤帶著徐橫舟的幾個學生一直在我的探方外圍拉線,這些學生前面的探方都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戰場就轉移到了這里。 徐橫舟也不時地過來查看,所以我一直能斷斷續續地聽見他的聲音。 下午我繼續埋頭苦干。 在我又刮了一鏟土之后,我感覺我的手鏟碰到了什么東西,那個東西不是石子。 我用手鏟外加帶了手套的手,在小心地刨開了旁邊的泥土之后,那個東西露出了端倪。先是一個圓形的口沿,再是一圈微鼓的腹部,它是一個很小很精致的器皿,顏色有點像暗紅的紫砂,但它不是紫砂,紫砂是明代才開始有的,而這個很精致很小巧的器皿,它是新石器時代的紅泥薄胎陶,做得這么小巧精致,一般是做隨葬品用的。我挖了這么多天,總算挖到它了。 我探方里的大媽和大叔也看見了,這時候都探著腦袋一臉驚奇地看著。 我站起身,想找個老師來看一看,很不湊巧,旁邊竟然一個老師也沒有。上午覺得無處不在的徐橫舟,也不知道去了那里。 我喊張勤,“王老師呢?” 不一會兒三個老師都來了,穆老師的研究方向就是新石器時代考古,他最高興,“應該不止這一件,繼續挖,肯定還有其他的?!?/br> 于是一下午我都在奮戰。 器皿出了一件又一件,每出一件,都要測量,繪圖,記錄,還要拍照。到后來張勤也來幫我的忙。他拿尺子量,我記錄,我們倆配合得還不錯。就是繪圖難一點,精確的繪圖是后期工作,但現在也要畫個大致的方位圖和器物原形圖。 看我畫的圓不像圓,罐不像罐,張勤說:“我來?!?/br> 結果他一畫完,連我探方里的大媽都笑了,大媽說:“還沒我畫得好,我畫鞋樣子,都比你畫得好?!?/br> 張勤受到了深深的打擊,他幽幽地看著大媽,“大媽,要不你來畫?” 大媽連連擺手,笑得眼睛都沒有了,用方言說:“我不醒地,我不醒地?!?/br> 我們幾個正在大笑,一只手從我側后方伸了過來,拿過我手里的夾板,這只手的主人又說:“筆?!?/br> 我連忙把筆遞給他。 徐橫舟握住筆,掀掉一張被我們畫廢了的器物記錄表,在一張新的表格空白頁上,“刷刷刷”地連續畫了起來。 我就看見那些表格被一個個填滿,從墓坑的俯瞰圖,器物在墓坑里的位置排列圖,一直到每個器物的正面圖、側面圖、俯視圖,一一出現在了他的筆上。 然后我想起來,他爸爸是個畫家,難怪他畫得這么熟練,幾乎是瞄一眼器物,手就刷刷地動著,幾筆就勾勒出一個器物的形狀,每個都像完整的精確速寫。我不懂藝術,但我也能看出那些線條是多有彈性。有了彈性,那些器物也像活的了。 不光我看呆了,其他人也看呆了。 “這個老師是學畫畫的吧?!贝髬尩贸鼋Y論。 我只有一種感覺,就覺得他不做畫家真是太可惜了。 作者有話要說:洗澡沒寫到,下一章才有 謝謝下面每一位同學。感謝。 ☆、第二十八章 這天下午收工以后,工地上的其他人基本都走了,就我探方里還在忙。 那些被發現的器皿不能留在探方里過夜,都要取出來,所以要加一下班。王老師和穆老師也來我探方里等著,但過了一會兒,徐橫舟就把兩個老師勸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