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雨點又落在了我的臉上,提醒我該直起身子了。 一分鐘以后,徐橫舟靠著手機的亮光找到了那個手電筒,它掉在幾米外的一個水洼里,后蓋已經摔開了,電池全泡在了水里。他拿起來看了看,就對我說:“沒用了?!?/br> 這句話一說完,他手機的亮光時間也到了,然后他就站在烏黑的雨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高高地舉著傘,為他遮雨,剛剛他找手電筒的時候,兩把傘都在我的手里。我還記得一開始我把傘砸在他頭上的樣子,所以我舉得很高。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許在郁悶,我卻在黑暗中肆無忌憚地看著他。 我對自己說,左晨,左小小,黑夜給了你黑色的眼睛,你使勁地看吧。這時候不放肆大膽地看,難道還等著白天偷瞄他的背影或是側影嗎?而且你離他這么近,你都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的熱息。 忽然就聽見他清洌的聲音,這聲音一直讓我覺得耳熟,但我就是想不起來。不是他八年前的聲音,似乎是最近我才聽過的聲音。 “左晨?!彼拔?,“你是叫左晨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有點無奈,大概我太讓他無語了。 可是,就算你不記得我是誰,你也不該這樣吧。我腹誹著,那天在小鎮上,我師兄明明已經把我介紹給你了。 但突然我就明白了,他并不是確定不了我的名字,而只是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喊我。 于是我馬上就說:“是,我是左晨?!?/br> 然后我就聽見他說:“你外公給我打電話,讓我照顧你一下?!?/br> 我就愣住了,“我外公?” “是的,你外公?!?/br> 我愣了好一會兒,在我發愣的時候,他已經把他的傘接了過去。 “為什么,我外公為什么……要讓你照顧我?”我問他。 他退開了一點,站在了自己的傘下,停了一下才說:“因為我們兩家是世交,你外公和我外公是好朋友。我外公是林教授,你還記得不?” 我當然記得,下輩子我都記得,但現在我希望他失憶。 我說:“噢,林教授,我記得,怪不得,原來你認識我外公,還有你外婆潘奶奶,他們好嗎?” “他們很好,身體都很健康?!?/br> “那真是太好了?!蔽矣芍缘卣f。我還真有點想這兩個老人家,自從他們離開了申城之后,我每年過年就少了一個大紅包。 他好像點了點頭,但太黑了,我看不清楚,就看見他動了一下。然后他說:“今天這件事你和艾平芳子做得欠考慮,心情可以理解,但瞞著不說自己私下行動就是不對的。我已經讓艾平芳子給我寫一個檢討了,你雖然只是幫忙的,但回頭你也給你們王老師認個錯。你自己想一下,你今天要真是讓那條狗咬了或是出個什么意外,你讓要對你們的安全負全責的帶隊老師怎么交代?” 我乖乖地答應著,早就知道要被罵的。 說完這些話,他才說:“我們走吧?!?/br> 沒有了手電筒,我們只能摸黑前進。雨還是很大。我心里卻還在糾結,他到底有沒有想起我。其實一開始我是很希望徐橫舟能認出我的,但是,在我吹了那個我十六歲就談過一個學考古的男朋友的牛之后,我就希望他能忘了我。 我心里還抱著一絲幻想,我說:“徐老師,我們以前……” “我們以前見過?!?/br> 現實就是這么殘酷,他話一說完,我又差點摔一跤,這次是滑了一下。他大概早有準備,走路的時候就離我很近,我剛一打滑,他已經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力氣真大,他放開了我,我的胳膊還在隱隱生疼。 我揉著胳膊說:“徐老師,對不起……” “為什么不穿發給你們的雨靴?”他腳上是一雙很大的高筒防滑雨靴。 好吧,千萬不能忘了他是老師,但我還是據理力爭。 “那個雨鞋太大了,我一穿就打滑,而且很臭,不知道多少人穿過了,我怕得腳氣。我這雙鞋是為了實習特意買的,防水防滑,是正宗的戶外登山鞋……”我正說著,腳下又是一滑。 然后我的胳膊又狠狠地疼了一下。 徐橫舟收回自己的手,說:“你這鞋子,是淘寶買的吧?” “……徐老師,你怎么知道?!?/br> “推理?!?/br> 好吧。 我冷靜了兩秒才說:“我會去找那個店家算賬的,退錢是不可能了。不過我還看中了他家的另一款戶外登山鞋,高幫厚底,最主要是顏色漂亮,玫紅帶紫,還有八個金屬款扣,我已經想了很久了,我會想辦法讓那個老板打折賣給我的?!?/br> “……” 他一直沒說話,我猜他肯定是在鄙視我的智商。但夜路漫漫,我和他踩著雨水,四周漆黑一片,我總得給我們兩人找點樂子吧。 哪怕是遇見了你最愛的人,也不能失去了你自己。我剛剛夸贊了自己一聲,正想再找個話題,忽然就聽見徐橫舟說:“把手給我?!?/br> 我說:“什么?” 他又說一遍:“把手給我?!?/br> 這次我確信自己沒聽錯。然后我的身體比我的腦子反應快多了,我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這么饑渴,等我的腦袋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的手已經在他的手里了。 然后我就啞吧了。我又想起我的那個大學室友,這種情況下,她會給我說什么。會不會像馬景濤一樣掐著脖子說:“我要窒息了?!?/br> 我沒有窒息,我就覺得四周的景色都變了樣,那雨水、那夜色都不是剛才的了。然后我感覺我的手心在出汗,而且是狂出汗,過了幾秒,我才反應過來那應該是雨水。 我想我還是應該保持鎮定,于是我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嗓音,我想說一句,“徐老師,雨真大啊?!钡莻€徐字剛出口,就聽他說:“你不要想多了?!?/br> 我啊了一聲。 又聽見他說:“我以前經常去爬山,爬到陡坡的時候,不論男女老幼都會手牽著手,就像我們現在這樣?!?/br> 好吧,我在心里說:徐老師,我沒有想多,是你想多了。 然后我就爽朗地笑了一聲,拿出我媽教我的鎮定,我說:“對啊對啊,有一年暑假我去喀納斯旅游,喀納斯你知道吧,就是那個傳說中出了水怪的新疆喀納斯湖。暑假我和我朋友去那里旅游,有一天晚上就是篝火大會,你沒看見那個熱鬧,幾百個人手拉著手圍著篝火又蹦又跳。就那一晚上,我就牽了三個大叔,兩個大媽,還有不知道幾個小伙子的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手上都是烤羊rou的味道。你說是不是很好玩,徐老師?” 身邊半天沒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徐橫舟說:“牽了手,就有烤羊rou的味道?” 我說:“是啊,好多人都吃了烤羊rou,手都不洗就直接跑來手牽手地跳舞?!辈耪f完,我腳下又一滑,又被他扯住了。 他握緊了我的手,說:“那你等會兒回去了趕緊洗個手,我忘了告訴你,剛才來找你之前,我也正在吃烤rou?!?/br> ☆、第十四章 “吃烤rou?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br> 徐橫舟回答得輕描淡寫,聽著不像有假,我還是半信半疑,總覺得考古隊的伙食沒這么奢侈。但四周漆黑一片,在這樣濕漉漉的雨夜,我被他牽著手磕磕絆絆地前進,簡直就像是做夢一樣,讓人不能相信。 因為太夢幻了,所以不能相信,我甚至覺得下一秒我就會被唐笛靈吵醒,睜開眼我是在自己的床上。要不是腳下又踩著了一個水洼,我真的會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在我們路途的后半程,我基本是處于這樣的夢游狀態。 但我還是控制得很好,我的身體在夢游,我的嘴巴卻沒停歇,一路上我都在和徐橫舟聊天。我詳細地把我去喀納斯旅游的經歷說給他聽。悉悉索索的雨聲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還好,不算難聽。 我告訴他,去了喀納斯一定要在早上六點去爬一次山,那樣才能看到被霧靄籠罩著的人間仙境一樣的喀納斯湖。除此之外,還一定要去騎一次馬,不會騎也沒關系,那些馬都很溫順,它們會馱著你在滿是白樺林的山坡下縱步小跑,那時候你可以哼一下樸樹的《白樺林》。當地的牧民也很友好,他們會騎著另一匹跟著你,只要你給了錢,他們就會盡心盡責地為你服務。 我還告訴他,哪怕是八月份去,最好也帶一件毛衣。 徐橫舟總算說了一句:“有這么冷?” 我說:“當然,那時候我不知道,只帶了t恤,就只好把四件t恤都穿在了身上,到了中午,十二點脫一件,一點再脫一件,到了下午兩點和三點,再把這兩件t恤依次穿回去。簡直就像《無極》里面的張柏芝,一直穿了脫、脫了穿這樣的折騰?!?/br> 我聽到他好像隱隱笑了一聲。 被他的笑聲鼓勵,我問他:“你看過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沒?” 他說:“看過?!?/br> 于是我就和他討論起了陳凱歌的電影。我說陳凱歌的電影,我只愛一個程蝶衣,話題很自然又轉到了香港電影,我說香港電影,我只愛一個至尊寶。 “你看,那人好像一條狗唉?!?/br> 我把這話學給他聽,徐橫舟好像又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么多話,就好像停不下嘴,仿佛一直說,才能忘記手被他握住的感覺。 “你不覺得這句話其實是笑中帶淚,聽起來讓人很難過么?”我問他。 說完這句話,我才發覺我們已經靠近考古隊的大本營了。前面不遠處就是我們駐地旁邊唯一的一家小賣部和小飯館。那里亮著燈,徐橫舟大約早就看見了。他先禮貌地回答我:“是的?!边@是針對我剛才問他的問題,然后才說了聲:“到了?!?/br> 是的,到了,時間竟然過得這么快,我只說了下喀納斯和電影而已。 他的“到了”一說完,我就發覺自己手上一空,他已經松開了我。而在松開我之前,有一段路其實已經挺平坦的了。大約是看我說得太忘情了,于是他一直沒有打斷我,直到這時候,他才松開了我的手。 真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不插嘴,還知道要照顧對方的談話情緒,在我的眼里,徐橫舟沒有一樣是不好的。 沒用兩分鐘,我們就走到了亮著燈光的小飯館跟前,一到那里,艾平芳子就從旁邊的小賣部走了出來,她撐著傘迎過來,喊了聲:“徐老師?!比缓缶陀酶屑さ纳袂榭戳宋乙谎?。 徐橫舟在自己的學生面前那完全是一副徹頭徹尾的老師摸樣,我都懷疑艾平芳子是不是從沒看見他笑過。 他一板一眼地對艾平芳子說:“金耳環拿去入庫,記錄表重新填寫,地層、方位、尺寸、形狀都要像下午我給你說的那樣寫清楚,還有檢討,寫好了一起交給我?!?/br> 艾平芳子連連點頭,徐橫舟又看我一眼,說:“趕緊回去換個衣服,別著涼了?!?/br> 說完不等我回答,就很高冷地走掉了。 我還在看著他的背影發呆,艾平芳子上前拍打著我半濕的衣服,說:“師姐,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br> 我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她,她接過去,小心翼翼地打開看了一下,然后就連忙收好了,又開始謝我。 我舉手打住了她,問她:“今晚是不是有烤rou?” 艾平芳子疑惑地看著我,過了兩秒才恍然大悟,“你想讓我請你吃烤rou啊?!彼肋~地一拍胸,“沒問題,這是必須的,不過這個小飯館不賣烤rou……” 我連忙打斷了她,“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你,今晚食堂是不是有烤rou?” 艾平芳子愣了一秒就哈哈哈笑了起來,“師姐你太天真了,食堂里怎么可能有烤rou?!?/br> 我說:“你確定?” 她說:“當然?!?/br> 我說:“臥槽!” 艾平芳子笑得更厲害了,說:“師姐,你要是想吃的話下次我帶你到鎮上去吃,今天肯定是吃不到的?!?/br> 回去的路上我問她,“你們徐老師剛才來接我的時候正在干什么?” 她說:“正在罵我啊,我和你打電話,被他聽到了?!?/br> 我說:“他不在吃飯?” “哪有啊,我和他正在倉庫里,我在寫登記表,他和穆老師正在核對庫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