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挽從順天府出來后，擺脫跟蹤的人，悄悄去了垂云胡同。

    別聽垂云胡同這個名字取的詩情畫意，這里其實是一條名副其實的煙花柳巷，其中甲七十二號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軟玉樓。

    樓中有位冠絕十三州的花魁窈娘，賣藝不賣身且挑客挑的厲害，她要是看上眼了，管你是乞丐還是大官，分文不收；要是看不上眼，皇親國戚的面子也不給。

    溫挽推開后院小門，閃身進去。

    這是一個郁郁蔥蔥的小果園，種了滿院桃樹，如今有幾棵開花早的，已經開的熱熱鬧鬧。正當中一棵百年樹齡的老桃樹上，正臥著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肌膚勝雪，柔媚入骨。

    樹下，一襲黑衣的搖風席地而坐，正如老僧一般閉目入定。

    溫挽慘白著一張臉走到樹下，窈娘撩起眼皮掃了一眼她皮開rou綻的傷口，輕嘆了口氣說：“求你了，哪怕只一回，不要帶著傷來找我?！?/br>
    搖風聞言，倏然睜眼，入眼便是一片血紅的紗衣。

    “誰打的？”他盯著傷口，冷冷地問。

    “順天府通判柴稷，”溫挽挨著他席地而坐，扭扭脖子說，“不過他已經死了，用不著你出馬?！?/br>
    窈娘白了她一眼，從樹上跳下來，款款走進屋去取金瘡藥?；貋碇?，站在搖風跟前一動不動，看樣子是想讓他讓位順便回避一下。

    “從小到大，他哪里我沒見過。這個時候讓他看回來，我也不算吃虧?！睖赝齑蛉ふf。

    窈娘瞪了她一眼，用腳踹踹搖風說：“起開?！?/br>
    搖風乖乖走開了。

    溫挽從肩膀退下半邊衣服，將傷口轉向窈娘。

    “嘶，怎么還少了幾塊rou，”窈娘驚呼，“下手這么狠，你怎么也不知道躲躲啊?！?/br>
    “不讓他打上一鞭子，我怎么有借口要他的命，又怎么在世家立威?！睖赝旌敛辉谝獾卣f。

    “喲，真狠吶溫大小姐?！?/br>
    有幾縷碎絲線跑到傷口里去了，窈娘耐著性子一點點幫她往外挑，溫挽不耐，直接用手一扯衣袖，把它們全拽了出來。

    傷口裂開，鮮紅的血再次順著胳膊淌下來，她輕輕一抹，說：“我阿爹和阿娘還在家里等我，我得快點回去，你麻利點?！?/br>
    “嘖”窈娘沒好氣的把金瘡藥倒手掌里，又往她傷口上狠狠一按，眼看著她疼的冷汗直冒，說：“活該，你怎么就不怕疼呢?！?/br>
    溫挽咬著牙緩了一陣，說：“我怎么不怕？”

    窈娘嗤笑一聲，“看不出來?！?/br>
    溫挽撇撇嘴，“對了，”她壓低聲音，招招手示意窈娘靠過來點，“阿搖年紀不小了，別老拿他當小孩子看?！?/br>
    “哪不小??？”

    “哪里都不小，”溫挽沒好氣的說，“前日我們到京郊，他八成以為你收到消息又會躲他，連一夜都等不及，巴巴先跑來偷瞧你，你也對人家好點呀?！?/br>
    窈娘幫她拉上衣服，白了她一眼說：“再大幾歲，我都可以當他媽了?！?/br>
    “那不正好，他打小也沒媽?！?/br>
    “進去換身衣裳，然后滾吧，以后沒事少來我這里轉悠，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闭f完，窈娘翻了個白眼，轉身回樓里去了。

    溫挽摸摸鼻子，依言進屋換了身衣裳，出來后高聲招呼搖風道：“阿搖，我要走了，出來送送我?！?/br>
    搖風乖乖轉出來，走到溫挽身邊。

    “你先在這里安心住著，有事我會來找你?！睖赝煲幻娉T口走，一面對他交代說，“我們可能會在上京多待一段時間?！?/br>
    溫挽打開門，回頭繼續說：“想做什么盡管做……”

    話到一半，她聽見對門有人懶洋洋地說：“溫小姐想做什么？說出來讓本王聽聽?！?/br>
    溫挽轉頭，抬眸，容王抱臂倚在對門溫香樓的門柱上，似笑非笑地望著她，身后一粉紗女子衣裳半退，柔弱無骨地靠在他身上。

    昨日才說要議親，轉眼就在青樓相見。

    “給王爺請安?！?/br>
    溫挽一本正經地福了福身子，仿佛所站之地不是軟玉樓，而是素雅自持的寺院佛堂。

    她偏頭上下打量一眼容王身后的人，嘴角噙著笑說，“姑娘姿容出眾，王爺有福了?！?/br>
    容王笑的眉目舒展，他發現跟這位溫家小姐在一起，他總能被逗笑。他眉眼本就生得極為出色，如今眼波流轉，倒比他身后之人還多出幾分姝色。當然，前提是忽略那半臉猙獰可怖的疤。

    他放下雙手，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慢吞吞踱到溫挽跟前，同樣上下打量一眼她身后的搖風，說：“原來溫小姐喜歡年紀小的?！?/br>
    他身材高大，溫挽堪堪到他胸口，站太近她心慌的厲害。于是溫挽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胸口，將人推開些，輕聲說：“王爺錯了，我喜歡老的，丑的?！?/br>
    元晦低頭，那戳在胸口的手指纖細白皙，猶如融融月色下的梨花瓣，看上去又嬌又柔。他目光帶著摩擦的力道往前滑，滑過微微凸起的腕骨，落在衣袖半掩的皓腕處，那里白皙細嫩更甚，他甚至覺得上等的羊脂玉也不過如此。

    落在手背上的視線太重，溫挽佯裝不知收回手。

    “那不知姑娘喜不喜歡本王這樣的？”元晦微微側著臉，壓低聲音問她。

    溫挽發現，每當容王跟她講話時，總是喜歡微側著臉，用沒有疤的那面對著自己。想來，他也是有點介意自己毀容的事吧。

    她繞著容王走了半圈，站到他身后，踮起腳，貼近他耳朵輕聲問道：“我喜不喜歡重要嗎？”

    那輕淺的呼吸打在元晦耳廓上，血色一點點暈上來，不一會兒便紅透了。

    看到這里，搖風哐一聲砸上了軟玉樓的門，眼不見為凈。

    溫挽輕笑一聲，“王爺若沒有別的事，挽挽就先走了?！?/br>
    說著，她作勢要走。

    “等等，”元晦攔了一下，“凌霜，出來?！?/br>
    話音落下，凌霜不知從何處閃身出來，表情有些微妙。

    “以后帶著她，別輕易叫自己吃了虧?！痹抻玫统翜喓竦纳ひ粽f，說完別有深意地掃了一眼她一直垂著的左臂。

    溫挽前腳剛從順天府出來，他后腳就知道了里頭所發生的的一切，這位溫小姐行事之縝密毒辣，真是叫他刮目相看。

    溫挽也不道謝，直接朝凌霜招招手說：“走吧?！?/br>
    多了一個護衛加眼線，她實在沒什么好謝這個男人的。

    目送溫挽走遠，元晦收回目光，對一直乖乖等在門口的藺紗說：“進去吧，”說著便朝院內走去，“顧大人他們都到沒？”

    藺紗跟在他身后，低頭斂目溫順地回他說：“都到了，您追查的那批五銖錢最后一次出現在寧州，您需要的工匠這邊也尋到了?！?/br>
    元晦冷冷“嗯”了一聲。

    一盞茶的功夫，溫香樓的大門又打開了，元晦衣裳不整從里面出來。他站在門口伸了個懶腰，隨意扯扯衣服，騎著馬溜溜達達去了內務府。

    原本他只打算按王姬的位份迎娶溫女入門，這樣可以不經過內務府，也不必得上頭人的恩準。

    如今，他倒覺得王姬的身份有些委屈她了，給她個王妃當當也未嘗不可。很久之后的無數個日子里，元晦都無比慶幸自己當初這個決定。

    自從得了這有名無實的親王位后，他連閑差都不當，所以乍一見內務府個個忙的腳不沾地，他還有些稀奇。

    元晦把馬丟給門房，自己一掀長袍跨進了院子。五進的院子在這寸土寸金的南城，不比一個王爺的府邸小。院子廊柱描金畫鳳，院中地磚纖塵不染，連進正堂的臺階都比別處多兩階。

    上了臺階，到正堂，元晦招呼也不打，直接進去。里面湊著腦袋七嘴八舌商量事情的人頓時都轉過頭來，瞧著他。

    元晦把馬鞭順手扔桌上，用腳勾了張椅子，自顧自地坐下，說：“忙著呢?！?/br>
    周圍的人“嘩啦”一下全散了開來，不約而同地用目光上上下下先將來人打量一通，再彼此交換個意味深長的笑，最后稀稀拉拉躬身行禮道：“容王?！?/br>
    元晦應也不應，從旁邊桌子上拎過馬鞭，半闔著眼來回把玩，把他們全晾在那。

    內務府的主事都是些上了年紀有點威望的皇親，輕易不露面，養了這幫子四十來歲辦事跑腿的人精，最擅長的就是看菜下碟。

    要說京城的王爺里頭，他們最瞧不上的就是容王，誰都知道這位已經被皇上給棄了，無權無勢，空有王爺名號，連尋常王親貴族該有的份例這位都沒有，算什么王爺。

    眾人躬著身，等容王喊他們“免禮”，結果王爺卻像突然對馬鞭來了二十萬分的興致，把玩起來沒完沒了。

    “容王！”打頭的一個看上去地位不低的直起身，笑說：“今兒刮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br>
    元晦撩起眼皮，說：“看中一姑娘，來請諸位給幫忙張羅一下?！?/br>
    這人嘴角抽了抽，說：“爺您說笑了，皇子的婚事向來由圣上裁奪，我等只有等圣旨的份，哪敢幫您自作主張?！?/br>
    元晦也對他笑，說：“您哪位？”

    這人說：“我嘛，王爺喊我曹主事就成！我從前是禮部儀制清吏司的員外郎，經楊九爺提攜，如今是咱們內務府掌儀司的主事?！北娙寺犞麘?，悄悄把身子直起來，聽熱鬧。

    “喲，看來我找對人了啊?！痹弈笾R鞭的手撐著椅把手，斜身看著曹主事，“那位要是上心，本王孩子都會跑了。如今自己跑來張羅，你卻在這推三阻四，怎的？本王喊不動你？”

    “您有所不知?！辈苤魇抡f，“咱內務府行事都有章程的，比方您今天看中一府小姐，先不論皇上皇后同意否，咱不得先請欽天監合一合二位八字不是，八字相合還得算吉日定親，一大堆事呢?！?/br>
    “這般說來，”元晦說，“我這娘子娶不娶得還兩說？”

    曹主事看他像是個好說話的，便偷偷朝底下人打了眼色，讓那些躬著身的人都直挺起來，“王爺娶親事關國運，實在不是小的能置喙的?！彼f，“不過王爺若不娶正妃，直接迎回家便是了，省事不少呢?！?/br>
    “不當正妃娶，本王來你這難道是來串門的？”元晦說，“本王也不為難你，你先幫著準備起來，本王進宮跟父皇說一聲?！?/br>
    “王爺也忒心急了?！辈苤魇赂匀诵ζ饋?，說，“沒有圣旨，這事可不好辦，屬下還是等等王爺吧?！?/br>
    元晦站起了身，瞇著眼問：“你方才講，誰保舉你到這來的？”

    曹主事忍不住暗暗翻了個白眼，腰桿挺直，抬著下巴朗聲道：“楊丞相內家的侄子，楊九爺！您識得吧？楊二小姐的……”

    元晦提手就是一鞭！曹主事剛還神采奕奕地說著話，話頭沒講完，就被一鞭子抽倒了身子，“砰”一聲撞在窗棱上，震得房梁上的灰撲棱棱往下掉。

    被窗棱一撞，他半邊身子發麻，臥倒在地爬不起來，被灰塵灑了個滿頭滿臉。

    眾人一個激靈回了神，紛紛跪地哆嗦起來。

    “楊家上不得臺面的小嘍啰，說話竟比我一王爺還好使？”元晦一腳踩在曹主事胸口上，“他楊家不過是我元家的家臣，你最好給本王認清祖宗。本王要娶妻，你給老子說規矩，教老子做事，你算什么東西！”

    曹主事被他踩得的上氣不接下氣，扒著他的鞋子，急道：“王爺，王爺……饒命?！?/br>
    “誰他媽要你這條爛命?！痹抟荒_踢翻他，眼神寒峭，掃視眾人，“只要大梁姓元，本王姓元，你們就是老子門下的一群走狗。敢在我面前人五人六，什么東西！他楊惟辦個生辰，你們提早三個月就在張羅，怎么著，內務府成他楊家的了？扒拉上楊九，就以為自己有免死金牌！本王今日戳瞎你的狗眼，看他楊九敢不敢放一個屁！”

    “王爺、王爺！”曹主事一骨碌爬起來，忍著疼，膝行幾步，說：“卑職豬油蒙了心，求王爺饒……”

    “一個時辰?！痹拚f，“納采納吉的章程以及下聘的禮單，都給本王送王府去，缺一個，諸位就找跟繩子吊死自個吧，我怕臟了手?！?/br>
    眾人趕緊攙起曹主事，往外跑。

    第7章 議親

    回丞相府的路上，凌霜落后半步走在溫挽身側，她余光看著眼前之人秀美的側顏，腦海中總是忍不住回想她手起刀落收割人命的場景。

    “別再看了，”溫挽頭也不轉地對凌霜說，“再看我要收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