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王夫人并不在平常待的院子里,差人將她叫到了榮禧堂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前。抱琴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心里就有些害怕了,榮禧堂里也有王夫人三間屋子,是王夫人平素說正經事的地方,比如每月開月錢,或者有人犯事的時候,那里院子大,方便叫所有的下人都來看著,殺雞儆猴。 不過這路上去榮禧堂的人可不止她一個,大太太的陪房費婆子,王善保家的,還有王夫人的陪房等等一系列有頭有臉的下人們。 過來叫抱琴的小丫鬟說了話就走了,也沒給她詢問的機會,但是看這路上的人都屏聲靜氣,抱琴覺得不太好,不過要是叫了這么多人,這事肯定不是她惹起來的。 走到榮禧堂的院子,里面已經站了不少人了,抱琴找了個不惹眼的地方站好,院子里安安靜靜的,只聽的耳房里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 不多時,等到院子里人齊全了,耳房的門開了,兩個粗壯的婆子拉著被粗麻繩綁著的入畫走了出來。 婆子將入畫拉扯到院子中間,讓人跪好,便各站在一邊守著了。 嘈雜聲響起,可也沒蓋住入畫的哭聲。 王夫人冷著一張臉出來,二話沒說,直接上了板子。 頭幾下還好,打過二十,入畫身上漸漸滲出血來,哭聲也小了。 眾人無一不屏氣靜息,低著頭想看又不敢看了。 “關到柴房!明天繼續!” ☆、005 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被當眾打了板子,雖然圍觀群眾里一個男的都沒有,但是如何能過得去,再加上王夫人臨走前惡狠狠的語氣說“明天繼續?!庇谑钱斕焱砩?,入畫就解下腰帶,將自己吊死在柴房里了。 用人心惶惶已經不足以形容榮府各下人的心情了,尤其是王夫人到現在都沒說出來入畫到底犯了什么事兒,這個就更嚇人了,不過抱琴這種沒心沒肺,又跟當事人一點都不熟的,也就是裝著精神不濟的樣子,總不好太過分不是。 這天中午,抱琴端著食盒剛從賈珠房里出來,就聽見不遠處的樹下有兩個人說話,抱琴掃了一眼,一個好像是賈珠的通房云竹,另一個看不見,聽聲音似乎是李紈的丫鬟。 “該!讓她宵想咱們家大爺?!?/br> “可不是,要我說,什么琴棋書畫,全攆出去得了。大奶奶心善,要是我,早就將人全轟出去了,哪能留在自己面前礙眼呢?!?/br> 抱琴就聽了這么兩句,她不是個愛說閑話的,尤其是這種私底下流傳的小道消息,聽見了她也當沒聽見,所以也就是在走出院子的那么兩步路里聽了兩句。 而且這種隱秘的事情,要擱她身上,最多跟她娘嘮叨兩句,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故意的吧。 不過,入畫是因為賈珠死的? 想想也不是沒可能,她跟了元春,算是個好出路,侍書跟著探春,雖然是庶女,但是得王夫人的喜歡,也不錯。 剩下就是司棋和入畫了,迎春不討大老爺喜歡,跟個隱形人似的,惜春連話都說不到一塊,跟著她,不得熬個十幾年才能出頭嗎,那會入畫都多大了,怕是得過三十了,所以想給自己找個出路也不是不能理解。 與其配了小子,將來還要努力十幾年才有可能當上管事的婆子,給家里的爺當妾,一步登天,可不就是條好路子么。 雖然妾最多只算得上是半個主子,還有個像趙姨娘那種反面教材立在那里,但是也比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伺候人強,尤其她們幾個都已經到了年紀,眼瞅著就這一兩年的事了。 榮府里能排得上號的就是賈珠和賈璉兩個,但凡長眼睛的都是更看好賈珠的。再加上原來王夫人若有似無的暗示,入畫動了心也是難免的。 不過要抱琴選,她是寧可選賈璉也不選賈珠的。 一則賈璉好上鉤,二來就憑她這些天跟賈珠的接觸,這位珠大爺可真的是可以用“淡淡的”三個字來形容了。 不錯,他過了的明面的通房丫頭比府里任何一個人都多,但是據抱琴的觀察,他大概是抱著一種“大家都這樣過,我也得有兩個才是”的心態收下人的。再者他現在身體不好,入畫是得多想不開才能撞到王夫人槍口上的。 入畫死了沒兩天,就到了發月錢的日子。雖然抱琴伺候賈珠才半個多月,這錢還是給她發了整份,抱琴倒是有些奇怪,榮府的月錢是外頭賬房算了一起交到王熙鳳手上,然后由她發給各房的,按說她這個月領了差事,到下個月才能有錢領的。 平兒和旺兒嫂子來送銀子的時候還特特囑咐了一句,“你是一兩銀子加半吊錢?!?/br> 至于為什么要給她發整份銀子,一來王夫人沒說不,二來現在管月錢的王熙鳳可是個十分有眼色的人,笑瞇瞇的對王夫人提了一句道:“抱琴伺候大哥這些日子,大哥臉上看著都長了些rou,可見盡心。咱們家里也不缺這幾百文錢,因此我想著不論從哪里省下那么一點,就給她將月錢補齊了?!?/br> 王夫人聽了這話挺高興,還賞了王熙鳳一對玉鐲子。當然私下的事情抱琴是不知道的,但是有錢拿就成,橫豎她也干活了。 抱琴拿著她多出的五百文錢回了家,將錢給了她娘,囑咐道:“給小寶買些紙筆,我這些日子忙,沒空看著他,功課別落下了。讓爹趁著出門的機會多買些補品什么的,你們兩個養好身子?!?/br> 趙氏將半吊錢拿手帕包好,緊緊壓在冬天的大衣服下面,說:“閨女,你這臉都尖了,要是伺候珠大爺太累……”趙氏話沒說完就停住了,有事做是王夫人的恩典,她家閨女能一人伺候了大姑娘又兼著伺候大爺的差事,就算伺候珠大爺再累,這差事也不能推。 抱琴點了點頭,“我明白的?!闭f完她謹慎的左右看看,見到院子里她爹抽煙袋一明一暗的紅光覺得分外的安心,便又湊近了些,伏在趙氏耳邊道:“mama還有聽說入畫的事情?” 趙氏點了點頭,她在榮府三十多年了,當眾被打板子的一個手都數的清?!袄咸坷锏娜苏f太太說她手腳不干凈,這才打了板子,誰知道她小姑娘家家的受不了委屈,就這么去了,還說太太賞了她家里五兩銀子,吩咐將人好好安葬了?!?/br> 趙氏說完這個,臉上有些遲疑。她是榮府里漿洗衣服的,因為人活絡,又有個在大小姐身邊,還身受王夫人喜愛的閨女,因此就算是老太太房里漿洗衣服的,也不給她臉色看,關系都還不錯。 但是就入畫這件事情,各房出來的消息可真不一樣。 “不過鏈二爺那邊的人說那件事的頭一天晚上,二爺跟二奶奶吵了一架,第二天送來的二爺的衣服還有茶漬,二奶奶的衣服袖子上破了個口子?!?/br> 抱琴聽了這話道:“我還聽大爺屋里的人說,是入畫對大爺起了歪心?!边@下可有三條線索了。 趙氏想了一想,“太太到現在都沒個明話出來,理由絕對不是老太太屋里傳出來的理由。你想啊,手腳不干凈,得多不干凈才能被打板子。你爹上回跟著賴管家出門辦事,他外面的宅子,比這里也差不到哪兒去?!?/br> “但是我覺得也不會是跟大爺或者二爺有什么牽連,大爺身子不好,二爺才娶的媳婦,入畫也不是傻的,怎么會是在這個時候呢?”抱琴問,她心里是很相信趙氏的。 趙氏可不是個簡單的人,不然單單憑她一個漿洗衣服的,她爹一個趕馬車的,抱琴如何能脫穎而出,被王夫人看上了。要知道大小姐屋里的大丫鬟,自己手下也是有兩個人伺候梳洗的,照料雜物的。大丫鬟是做什么的,主要職責管著大小姐屋里的銀錢,再就是沒事陪著大小姐轉了。 這事透著蹊蹺,趙氏也想不明白,便又囑咐了抱琴兩句:“你可不能起什么不能有的心思,太太的手段,這些年是越發的不漏聲色了?!笨粗畠涸谀谴螘灥怪笤桨l成熟的心態,趙氏又加了一句,“你知道太太跟璉二奶奶都是王家出來的?!?/br> 抱琴點了點頭,趙氏這才說出第二句話,“當年太太的性情可跟璉二奶奶差不了多少!” 這算是今天晚上最勁爆的一個消息了,直到熄了燈,抱琴躺在床上,都還沒回過味來,面前王夫人面無表情的臉和王熙鳳爽朗的笑聲交織出現,王夫人是怎么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入畫是惜春的大丫鬟,她雖然掛了,但是惜春還在,于是沒過幾天,在發了月例銀子之后的第三天,又有一個新的大丫鬟被賜給了惜春。 這些都沒什么,最讓抱琴揪心的是新選上來的丫鬟她還叫入畫。 這個就讓人受不了了,如果入畫的更新換代如此之快,她又怎么能保證最后陪著元春一起進宮的一定是她這個抱琴呢? 這最后的半年時間里,可一點差錯都不能有。 ☆、006 縱是抱琴心理素質再好,完完全全消化了這個消息并且能做到不再往心里去,也已經過了小半月了。 入畫如何死的依舊是個謎,也許只有王夫人和死去的入畫才知道。 日子一塵不變,抱琴宮里的規矩已經學的差不多了,元春房里的賬一直是她管的,這個不用花多少心思去學了,過了重陽節,抱琴的功課新增了廚藝,當然燒火切菜什么的不用她管,她也就是背背菜譜,在下人做菜的時候看兩眼罷了。 仔細想想,榮府的幾個大丫鬟,可能比一般人家里的小姐教養還要好,所以抱琴咬牙堅持了下來。 珠大爺依舊是半死不活的樣子,當然回王夫人話的時候抱琴用的詞是:“看著略精神了些”,或者“今兒多進了兩口菜”之類的。 雖然每次李紈都因為要伺候老太太吃飯不能來,但是都會派她從娘家帶來的幾個已經成了賈珠通房的心腹丫鬟看著,因此抱琴并不能跟賈珠多說什么,當然她的身份,還有警惕心,決定了她也不會同賈珠多說什么,于是李紈曉得她知道分寸,表面上一團和氣。 天氣漸涼。 這天,抱琴剛伺候賈珠吃完午飯,就聽見老太太那邊叫人了。家里主子都去了,抱琴做為元春的大丫鬟,大場面都是她跟著的。 在賈母院子里新起的大花廳里,賈母坐在最上首,兩邊是幾個外孫女,抱琴站在元春身后,幾乎是視野最好的一塊地方,整個花廳盡收眼底。 下面坐在矮凳上的是賴嬤嬤,她兒子是榮府大管家,雖然還是奴籍,但是從榮府里貪去的銀子幾乎都快占了榮府收入的三分之一了。賴家修的花園子,去看過的下人,包括抱琴那個悶葫蘆爹,都是說比榮府也差不到哪兒去了。 下面的人都知道,抱琴看看了半靠在軟榻上的賈母,笑瞇瞇的跟賴嬤嬤說著話,她究竟知不知道呢?賴家的人貪墨榮府的東西,仗著榮府的勢在外面胡作非為。 抱琴就走了一小會神,立刻就被賴嬤嬤的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這次來是給老祖宗謝恩的?!辟噵邒哒f到這兒,拍了她身邊跟著的小孫子的背,小孫子立刻跪了下去,咚咚咚很是實心眼的磕了三個響頭,“賴尚榮謝老祖宗恩典?!?/br> “客氣什么?!辟Z母笑得高高再上,“這是你應得的,你家里從老國公爺開始就是家里的奴才了,這么些年管理雜物也盡心盡意,沒什么錯兒,給你家小孫子捐個前程也是應當的?!?/br> 說到這兒,那看著不過十七八歲的賴尚榮又磕了個頭,道:“父親說了,尚取尊崇、注重之意,就是說我們賴家生生世世都尊崇榮府,永遠都是主子的好奴才?!?/br> 不僅是賈母笑了,坐著的賴嬤嬤也是喜笑顏開,這孩子真是聰明,在家里沒白教。 賈母環視一周,道:“好好伺候主子,將來有你們的好日子?!?/br> 賴嬤嬤也顫顫巍巍從矮凳上起來,跪倒那兒磕了個頭道:“謝主子恩典?!?/br> 賈母急忙叫人攙起賴嬤嬤,跟她又嘮了幾句家常話,道:“年紀大了中午得睡一覺,我也不留你了,大家都散了吧?!?/br> 抱琴半攙著元春出了花廳,元春過了年才十五,還是個小姑娘。 兩人在小涼亭里坐下,元春道:“我這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跟王嬤嬤學了這么久的規矩,萬一……” 抱琴急忙打斷元春,“我的好小姐,可沒什么萬一,咱們家里再加上小姐的教養,入了宮至少是個嬪,入了王府也是個側妃,王嬤嬤都說了,小姐千萬別亂想?!?/br> 云春先是點了點頭,隨后面上又有憂色。抱琴下意識看了看她頭頂,一水的“吃得飽,心情不錯”的評語,這小姐莫不是青春期躁動? “小姐,還有我呢,王嬤嬤教的東西我都牢牢記在心里了,小姐擔心什么。小姐是榮國公的后人,父親又是工部給事中,家里是陪著祖宗打過天下的?!?/br> 抱琴一條條數下來,元春似乎好些了,拍拍抱琴的手道:“扶我回房里歇會,下午還得跟著太太學管家呢?!?/br> 兩人站起身,元春又囑咐一句:“你跟柳嫂子學廚藝,可別太累了?!?/br> 抱琴感激著點了點頭。 離選秀橫豎不過半年了,王嬤嬤能教的也都差不多了,除了早上還都跟著她再聽一遍重要事項,或者王嬤嬤考察抱琴東西記得牢不牢,下午的功課安排,倆人就不在一起了。 元春是跟著王夫人學管家,至少明面上是這樣,也許王夫人還會跟她講講貼心話,比如這么些年她是如何當上榮府的實際掌管者的,不過這種高段數的課程,抱琴是沒法參加的,她去修習廚藝這門技能了。 其實這樣挺好,上午的腦力勞動后就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由兩個“小妖精”在一旁監視著的伺候珠大爺吃飯,下午的廚藝課程剛好可以用來偷懶。美食評論家,或許不是一個大廚,但是背菜譜,指導做飯什么的,可謂是頭頭是道。 不過下午抱琴明顯不在狀態,她心里都是中午賴管家家里的一攤事,賴管家的兒子賴尚榮。這人一出生便被脫了奴籍,現在又靠著榮府的恩典捐了前程,理由是賴家三四代人的cao勞。 那她陪著大小姐進宮算不算是大功勞呢,這功勞究竟能不能至少讓她家里一個兄弟脫了奴籍呢?似乎還有點不夠。 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事,抱琴難免有點心不在焉。 “姑娘怕是累了吧?!惫軓N房的柳嫂子道,“姑娘事多,今兒不如就在一邊坐著,橫豎沒什么事兒了,看著就成?!?/br> 抱琴這邊想著怎么能讓她家里人脫了奴籍,然后自己再借著宮女二十五歲出宮這個由頭最終離了元春,可能性還是很大的,恨不得現在就回家跟母親商量一番才好。 那邊王夫人的屋里,元春跟王夫人兩個也在說她,元春將中午試探抱琴的話一五一十跟王夫人說了個遍,一點都沒漏。 王夫人點了點頭,“她能說出這番話來,可見是個有心眼的,私底下也盤算過,讓她跟著你進宮,不會吃虧的?!?/br> 元春略有羞澀點了點頭,雖然已經私下里被教導過多次,但是每次說到進宮或者選秀之類的話題,她總不免心神蕩漾。 “抱琴心思縝密,該說的東西都說了?!蓖醴蛉死^續道:“更別提你還有個做了經營節度使的舅舅,你祖父曾是先帝的書童……” 王夫人一五一十的數了,“你放心,當初要讓王嬤嬤教你和你身邊的丫鬟的,是老太太。老太太能說出這話來,她必是有把握的?!?/br> 元春有點臉紅,說:“抱琴是家里的奴才,父母兄弟都在榮府當差,她必會忠心耿耿。不過女兒想著也得給她點什么賞賜才好?!?/br> 王夫人點了點頭,問:“你打算賞她些什么?” 元春搖了搖頭,說:“還沒想好,就是覺得賞銀子略有不妥?!?/br> “知道這個就好”王夫人很是欣慰,“這些日子沒白學,日子還長著呢,你好好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