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幾日不見,梁文昊已然憔悴了許多,下巴上胡子拉碴,眼下帶著青紫。他聞言慘淡地笑了一聲,直起身體,蒼白的臉上血色褪盡,對上戰青透著寒意的眼睛慢慢道:“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要怎么才能告訴你?我自然是喜歡阿白的,可他被戎狄抓住,綁著押到陣前殺了的時候,我眼睜睜地看著,卻什么也沒有去做……我總是害死他……” “你說‘總是’……”我一步一步地上前,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語氣里真的能夠帶上殺意:“是什么意思?” 那三人愣了愣,轉過頭看我。 梁文昊仿佛沒聽懂我的話似的沉默了一會,隨后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空,許久許久,才將目光收了回來,語氣平靜地說道:“我從前有一個兄弟,他跟戰白有點像,傻乎乎的,明明是個農家出身的小兵,卻不怕死地上來和我套近乎,說是喜歡我……結果、結果就真的死了,替我死的,長槍從他的后背穿過,將整個身體都扎透了,那股力道帶著他摔到馬下,滾了幾圈……他們其實也不是很像,就是性格有一點像……”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頭一回見面梁文昊便說喜歡戰白,怪不得當日戰白回來后提到他便欲言又止。 沒有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別人好,只是我們總看不透罷了。 “你怎么敢……”他的話沒有說完,戰青便一把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握著劍柄的手指節發白:“閉嘴,不許你這種人污了阿白的名字!” 梁文昊一把攥住戰青拿劍的手,將刀刃橫在自己的脖子上,面色淡然道:“那你就殺了我吧。阿白去寧安的前一天晚上來找我,說想叫我好好活下去,可我活不下去了?!?/br> 戰青冷笑,粗暴地抽回長劍:“你憑什么活不下去了?你算什么東西?!?/br> 梁文昊的手上立刻多了一個長長的口子,汩汩地淌著血,他卻全然沒有感覺一般,只木然地看著戰青,開口道:“我覺得,我是喜歡阿白的?!?/br> “阿白用不著你喜歡,也用不著你的施舍?!蔽椅丝跉馍锨袄_戰青,將梁文昊甩到地上,為了讓他聽清楚,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他那時在陳倉守軍之前喊出‘援軍將到’的時候,想的一定不會是你?!?/br> 梁文昊忽的就惶然起來,好像我說出了什么他一直竭力避免忽略的事情,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一遍又一遍喃喃念著戰白的名字,那層漠然的殼子rou眼可見的龜裂開來。終于,他跌跪在地上,一手撐著青石地面,一手捂著嘴,牙縫中漏出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整個人都瑟瑟發抖,像是垂死的動物般無力地委頓下來,忽的吐出一口血來。 嫣紅的血灑在未化的白雪之上,顏色格外的妖艷。 風悲日曛,欄檻凄凄。 維雅靜靜地看著,微微將臉側向一邊,幽幽遠遠地嘆了口氣,在梁文昊低低的哽咽聲中說道:“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你這幅樣子,是為了那個兄弟,還是為了戰白,或是為了你自己?” 戰青冷眼看著,快意道:“問這個,還有什么必要么?總歸戰白已經不會再回來了?!?/br> “這也不是你能決定的?!本S雅沉默了半晌,突然在悲憤的氣氛中開口道:“你們打算騙他到什么時候?叫他完全忘了前一個未免強人所難,到這個程度,我覺得已然差不多了,再磨蹭下去,戰白就真要走了?!?/br> 梁文昊猛地抬頭,頓了頓,顫著聲音開口問道:“你剛剛說了什么?” 戰青惡狠狠地瞪了維雅一眼,維雅立刻從善如流地閉上了嘴。 梁文昊死死地盯著他們兩個。 情勢僵持,我沉默了又沉默,終于在一片死寂中開口道:“戰白,沒死?” “你不知道?維雅沒告訴你么?”戰青收起劍,冷冷掃了梁文昊一眼,有些訝異地轉向我說道。 我狐疑地看向維雅。 維雅裝模作樣地又嘆了口氣,以君墨清牌笑容笑瞇瞇地對我解釋道:“臨優知道戰白的身份,原本是想借殺他看能不能逼著梁文昊妥協,后來見此路不通,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沒真殺了戰白,而是將刀鋒略微偏了一些…… 臨優原本是達斡爾部老首領和漢人奴隸的孩子,在戎狄部落中地位不高,在寧安潛伏多年立下汗馬功勞,回去也沒能討個好,前些天那一戰里他被統領拉著擋了一箭,就這么死了,他手下楚達倫心有不忿,率部投靠了大慶,順便就把戰白也一起帶了過來。他的傷不重,我一出手,很快就重新活蹦亂跳了。 戰白雖沒死,也算是死里逃生,對梁文昊算是真的放下了,不過戰青覺著這么放過梁文昊太簡單了,便聯合了我一起把戰白沒死這事瞞著他。你一直昏迷著,所以才不知道?!?/br> 我:“……之前你為何在言語之中誘導我?” “有么?”維雅偏頭想了想,然后說道:“大概是因為這樣比較有意思吧?!?/br> 我:…… 想打死他一定不是我的錯。 “戰白現在在哪兒?”梁文昊踉蹌著爬起來,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拉住維雅的衣服,急急地問道。 “他說要去闖蕩江湖,今日,或許明日,又或許后日就會出發吧?!本S雅笑著說道:“至于他在哪兒……” 戰青冷冰冰地打斷他:“不要說出來?!?/br> 梁文昊松開手,沒有同戰青爭論,而是轉身向著后院客房跑去,像是一秒鐘也不想等似的。 等他的身影消失,維雅才慢悠悠地說道:“唉,我有告訴他,戰白這會兒不在陳倉,而在天水嗎?” 我:“……你剛剛為何不說完,梁文昊怕是會把整個陳倉翻過來?!?/br> “為什么?”維雅嘴唇輕挑:“大概是因為,我也很討厭他這樣的人吧?!?/br> 我忍不住認同地點點頭,臉上卻跟著露出一個微笑。 就算人生沒有親媽作者、主角光環,這世上的事情,未必也就不能完滿。雖然不該對世界充滿幻想,但也至少不應該對它失去希望。 比如戰白最終還是活著,比如梁二渣被耍了一場,再比如我們所有人還能再見到面…… 風靜天高,歲月靜好。 這時,那個一直傻傻立在旁邊、完全沒有存在感的藥童才回過神來,苦著臉對維雅抱怨道:“維大夫,你怎么連我也一起騙啊,我剛才都要被你們劍拔弩張的樣子嚇哭了?!?/br> “演戲總要做全套,你腦子又笨,難免就露陷了不是?!本S雅揉了揉他的腦袋,輕笑道:“等圣上回來,我就可以拋下這個爛攤子離開了,到時候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如何?” 少年吸了吸鼻子,眼睛亮晶晶地點點頭:“說定了,那圣上什么時候回來?” “照君墨清那個老狐貍說的,大概快了吧……”維雅說到一半,話忽然一頓,目光投向了前方緊閉的院門。 我們都聽到了腳步聲。那腳步聲雜亂無章,來人顯然心緒不定。我們正疑惑著,就看到慕容狗蛋一腳踹開了院門,見到我就是一愣,隨即跪倒在地,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口道:“戰玄大人,維雅大人,主子他,出事了!” ☆、第85章 影衛大結局 由于剛剛騙過人和被騙過,我們都懷著對這個世界森森的不信任感,一言不發地看著慕容狗蛋。 氣氛比較尷尬,慕容狗蛋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發現我們全都沒有半點反應,木愣愣地抬起頭來,朝四周看了看,隨即不安地咽了口口水,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圈一下就跟著紅了,然后垂頭哀切道:“戰玄大人,主子跟著楚達倫去了城外一處山洞中取先皇的遺詔,不想楚達倫大逆不道,竟然尋隙觸動了什么機關,整個山洞都塌了,主子如今生死未明。既然您已經醒了,不如跟我過去看看吧?!?/br> 楚達倫,臨優的手下?果然他是假裝叛逃的嗎…… 我皺了下眉,心里有些動搖,正想跟著慕容狗蛋過去,維雅卻伸手攔住了我,對著慕容狗蛋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嘖,你說謊呢?!?/br> 慕容狗蛋猛地睜大眼睛,卻又立刻垂下了眼睛,抿唇問道:“維大夫何出此言?” 維雅施施然地找了個地方坐下,好整以暇地開口說道:“唉,你演得可真像 ,說哭就能哭,可惜了……若圣上當真有事,你不找急著我這個現成的神醫,卻要拉著戰玄走,這不是很奇怪么?再者,我已經將君墨清的話傳達給了他,他當知道臨優至少有一句話說了謊,怎么還會對楚達倫沒有半點防備,竟然這么容易便入了套?我當時就覺得奇怪,為什么圣上會選擇御駕親征,又親自跟著楚達倫前往陳倉城外,原來是——” “維大夫?!本S雅的話說到一半,便被一個聲音打斷:“你還是不要自作聰明的好?!?/br> 我轉頭望去,訝然道:“老大?” 老大滿身塵土風霜,顯然是剛剛趕到,太過疲憊眼睛里還帶著些血絲,可往那兒一杵氣場就比狗蛋強了不知道多少,目光掃過,維雅便蹙了下眉不再說話,只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 過了一會,他才試探著開口道:“你莫不是戰赤?真是久仰?!?/br> 老大抱拳行禮。 維雅點點頭,接著說完后半句話:“原來你就是那個把小世子嚇胖了的人?!?/br> 老大:…… 維雅站起身來,眉眼彎彎,語調卻如冰:“你不是被圣上安插到君墨清身邊,負責盯著他么?怎么跑這里來了,總不會是滅口來的吧?!?/br> 老大道:“主子從未對君大人有所懷疑,也相信你能夠保守這些秘密?!?/br> 維雅挑釁道:“那可不一定,若是我不小心說給了一兩個朋友聽呢?” 老大不動聲色地回答:“那我相信,維大夫的朋友們嘴巴也一定是很緊的?!?/br> 維雅眉頭一挑。 老大淡淡繼續道:“畢竟死人不會說話?!?/br> “呵,好得很。把我弄到這里來給他干活,這會兒又把我一腳踹開……”維雅臉色微變,隨即一甩袖子,不依不撓地咬牙道:“我那個倒霉師兄怎么說?” “便是君大人遣我來的,他已經認了?!崩洗蟛懖惑@地開口,不再和維雅糾纏,又將目光轉向了慕容狗蛋:“去給戰玄備馬?!?/br> “好啊,我是不管他了,君墨清愿意給誰擦屁股就讓他擦去吧,一輩子勞碌命也是他活該?!本S雅哼了一聲,隨即對我幸災樂禍地一笑:“戰玄,安心去吧。年年初一十五、清明上墳,我會記得給你燒紙錢的?!?/br> 從醬油狀態恢復過來的我:…… 不不不不,稍微等一下,為毛要跟我說這句話?我的話語權呢?劇情是怎么變成這個樣子的,小伙伴們剛剛到底發生了什么我都沒有來得及吐槽??!晉王到底拿了便當沒有,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以為是薛定諤的便當嗎?特么請給個準信我好決定自己要不要痛哭流涕悲傷逆流成河啊怒摔! 可惜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我就被老大和狗蛋聯手拐賣……不對,是帶出了陳倉城,半個時辰之后就莫名其妙地站到了一個塌方了的山洞前頭。 洞口全讓大塊的石頭給埋了,就只剩個一人大小直上直下的口子,寒風呼呼地往里頭灌。 我依舊處于省略號狀態,在風中默默凌亂。 老大安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開口問道:“阿玄,你知道當主子的人,同當主子的下人有什么區別嗎?” 我轉頭看他,默默思考。 區別,額,告別單身迎娶高富帥登上了人生巔峰? 老大嘆了口氣,一臉深沉道:“區別就是——你以前給他干活,現在給他干,并且沒有工錢?!?/br> 我:…… 老大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隨后從懷里掏出一個錢袋塞到我的手里:“這些是你這些年的月錢,我全收著,今后我便不能在你身邊看著了,你可拿好了,以后千萬不要委屈了自己?!?/br> 我捏著錢袋沉默了一下,忍了忍,還是開口說道:“老大,里面只有三文錢?!?/br> “這就夠了,你要明白我的苦心?!崩洗笮奶摰剌p咳了幾聲,隨即一本正經地開口說道:“有了這三文銅子,你今后沒錢了,就能買個破碗,蹲在街邊……” 蹲在街邊和丐幫大俠競爭上崗神馬的……老大你絕逼是把我的養老金都拿去買湯打賭用光了吧! 我用譴責地目光看著他,正打算說些什么,老大就移開了視線,當機立斷地一揮手。 慕容狗蛋抓住時機,突然發難,一腳便把我踹進了洞里。頭頂碎石同時如雨般落下,我猝不及防,此刻已經來不及重新出去,只能順勢栽入了山洞深處,沉沉壓下來的黑暗,幾聲巨響之后,一片寂靜。 我倚著洞壁從地上爬起來,看著被嚴嚴實實封住的洞口,欲哭無淚。 世界為何如此殘酷,老大你就算不還錢也不能拿便當抵債吧,還能不能一起愉快地做朋友了?信不信我讓你也跳一次試試啊魂淡! 正悲催著,身后卻忽然傳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過來,我在這里?!?/br> 這出乎意料的聲音讓我愣了愣,我不可置信地轉過頭,提起剩余的一點力氣,慢騰騰地在黑暗中摸索著走過去,沒幾步便被人一把抱住,晉王在我耳邊輕聲道:“我等你許久,阿玄?!?/br> 尾聲: 大慶嘉佑一年,帝大敗戎狄,然不幸遇刺,重傷不愈,卒。廢王世子高云毅奉遺詔即位,相國君墨清輔政,紀綱整飭,百度維貞,封疆守土之臣,大法小廉,萬民樂業。次年改元永泰,翼圖安保泰,久道化成。 天水成碧,翠峰如簇,江南。 我放下釣竿,側頭看向一旁閉目養神的晉王,開口說道:“今天怕是釣不上來了,我們還是去攤上買些帶回去吧?!?/br> “你這樣怎么釣得上魚來?”晉王睜開眼睛,直起身體拿過釣竿,懶洋洋地瞥了我一眼。 我受教地點點頭,等著他來給我做示范。 晉王對我淡淡一笑,起身,隨意地朝身后做了個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