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氣氛比較尷尬——我單方面的。 晉王那邊是自我保護意識超強的機智少年的氛圍。 我站在原地,心情復雜萬分地看著他輕輕地地、無聲笑起來,眼角眉梢帶著說不出的危險氣息,于是不敢反抗,任由他伸手扣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來與他對視。 “你裝得比前一個好,但還是不夠?!睍x王似笑非笑地垂下眼睫,沉吟片刻,手微微下移,指腹輕柔地、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擦著我的脖頸:“不過縱然是贗品,你用這張臉說這樣的話,我依舊很高興?!?/br> 我只覺似乎有把鋒利的刀刃在脖子附近逡巡,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喉結在他的掌中滾動了一下:“我是……” 然而這剩下的話卻胎死腹中,我說到一半,晉王的眼神便一下沉下來,他不屑地、又像是帶了些什么其他意味似地嗤笑了一聲,手下忽然發力,便將我狠狠地摔到了對面的墻上。 我悶哼一聲,順著冷硬的墻面慢慢滑落到地面,舊傷發作,因此只能勉強撐住身體,默不作聲地仰起頭,正對上晉王落下來的目光。 他一步步地走過來,俯身打量著我,忽而又重新勾起了嘴角,似乎饒有興趣地說道:“我聽說,滿月樓特制的人皮面具,一帶便是三月,期間連自己都沒法摘下來,其中機巧便連鬼神都參不透?!?/br> 我從來只道晉王是個喜怒無常的蛇精病,可卻從未看他這樣將怒意、殺意全壓抑在嘴角的弧度之中,笑著,卻讓人覺得身處冰湖之中、閻王殿前,寒氣深入骨髓,連半絲反抗的意愿都不敢提起來。 瞳孔微微擴大,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的表情上,只聽他說道:“可裝得再像,也不過是個贗品,再好的面具,到底也不能嚴絲合縫到真成了自己的臉。只要拿刀子劃開看看——” 我茫然地望著他,覺得微微睜大的眼睛似乎被一道亮光扎了一下,隨即臉頰上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于是不由自主地抬手,抓住晉王的手腕,忽然覺得胸口一滯,偏頭猛然咳嗽起來。 晉王漠然地揮開我的手,將刀往地上隨便一插,然后撫上我臉側的傷口,溫熱的血液順著他的指縫滲出來,隱沒在他的衣袖之中,他輕輕地笑了一聲,指甲陷入我的血rou之中,動作卻猛地一頓。 那一瞬間晉王的臉上有什么東西倏忽閃過,旋即便沒了蹤影。他沉默下來,手指從指尖開始,一點一點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半晌,訥訥道:“阿玄?” 月華投在晉王身上,籠了一層淡淡的白光,謫仙似的好看得緊,然而絲絲縷縷垂下的墨發零星擋住了他狹長的鳳眼,我想撥開,卻沒剩下多少力氣,手伸到一半便要落下,被晉王一把攥住。 他用的力氣很大,像是怕松了手就會丟了什么東西一樣,我一時恍惚,抬眼望向他,便像是望著我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以來經過的歲月。 我從未想過自己是否因為被無緣無故地拋到這樣一個世界里而心懷怨恨,因為我本就別無選擇??缮n蒼風雨,經年行路,如今我卻確確實實地覺得,有機會重活一次,并不是一件需要怨恨的事情。 我們愿意在苦難之中掙扎,實在是因為,活著是一件很好的事。 花開影,月流輝,四處無聲。我覺得全身都輕快起來,動了動手指反握回去,然后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慢慢地,將嘴角勾起一個弧度,露出一個生硬又別扭的微笑。 晉王:…… 他默默地,又在我傷口上摸了一把,愣了愣,又愣了愣,忽然像是驚醒了一般,露出一個既不邪魅,也不狂狷的笑容,慢慢低下頭,額頭貼上我的額頭,然后近乎小心翼翼地伸手環過我的身體,試探著在我后腦勺上摸了摸,卻沒有更進一步。 呆了一會,他才想起我還半躺在地上氣息奄奄,于是驀地松開我的手,將我打橫抱起動作輕柔地放到椅子上,然后輕輕抱著我,用內力幫我梳理經脈,一邊皺起眉頭對著外面高聲道:“來人?!?/br> 房門被砰地打開,君墨清邁步而入,急匆匆地走到我們面前,恨鐵不成鋼地看了晉王一眼,就拉過我的手腕搭脈,臉色越來越黑,表情越來越凝重。 晉王屏氣凝神地在旁邊看著,幾次想問又都忍了下來。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君墨清終于慢慢地呼出一口氣,搖了搖頭道:“也是你這么急著叫我進來,要不然……” 晉王呼吸微微一滯:“如何?” 君墨清便眉梢一挑,露出個有些促狹的笑容道:“不然戰玄就自個兒好了?!?/br> 晉王:…… 不管對方危險地瞇起來的眼睛,君墨清悠悠然地接著道:“許久未進粒米,戰玄原本就是氣血兩虧,如今強撐著到這里,有些氣力不濟罷了,弄些滋補的東西保養一下就是,你不必太過擔心。他全身上下最重的傷,也就是臉上那道。嘖嘖,自家媳婦,你也真下得去手?!?/br> 晉王原來打算發飆,被他最后那句話一噎,未出口的話就生生頓住了,移開視線沉默了一會,像是想起什么來一樣,轉回頭來,冷冷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君墨清笑瞇瞇地看向外頭的房梁,唯恐天下不亂地轉移了話題:“我解釋了你也不信,不如問問戰赤?!?/br> 我們三個默默地把目光投向那里,然后老大一臉臥槽的表情從梁上一躍而下,偷偷地瞪了君墨清一眼,才對著晉王單膝跪下道:“主子?!?/br> “……”晉王的表情變得十分微妙:“你又怎么會在這里?” 老大額角落下一滴冷汗來,忽然靈機一動,毫不猶豫地就賣了隊友:“我看老孟去而折返,一時好奇,便跟過來看看?!?/br> 于是管家也從某個犄角旮旯里鉆了出來,默不作聲地在君墨清身邊站好,淡定地解釋道:“老奴看到君先生不知為何在窗口駐足,一時疑惑,便留下來看看情況?!?/br> 我差點吐出一口血來。 誰會信啊掀桌,明明就是在聽墻角吧,絕對是在聽墻角吧,之前說什么輸了一百兩就是在打賭我和晉王能不能在一起是吧,居然敢賭不能在一起我記住你了啊管家! 晉王智商比我高,當然也不信,將陷入撕逼大戰的偷窺三人組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了一聲,淡淡道:“是么?” “何必如此,人生難得糊涂,反正你現在大概也沒有多少心思深究,不是么?”君墨清看似云淡風輕,實則沒皮沒臉地笑笑,自己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目光在房間里轉了一圈,避重就輕地開口問道:“小黑呢?” rou乎乎的狗崽子就像個毛絨線團似的,立刻從不知哪個角落里滾了出來,雙眼亮晶晶、水汪汪的,委委屈屈地拿腦袋在君墨清腳邊蹭來蹭去,控訴著自己剛才被嚇到的遭遇。 君墨清笑瞇瞇地把它從地上抱起來,放到腿上,小黑乖巧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雖然你把小黑照顧得不錯,但我也要把它抱回去了,原本就是為了在戰玄不在的時候替你找點事做而已,如今戰玄回來了,這小狗崽子也該功成身退了?!?/br> 晉王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隨你?!?/br> 君墨清便一只手抓著小黑的前爪,朝著晉王象征性地揮了揮:“來,跟他告個別,好歹你這名字也是他取的?!?/br> 說到這里,君墨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對著我說道:“正涵這取名的本事真是多年沒有長進。當初正涵離宮建府,為了避免被一群老狐貍們拆吃入腹,便開始著手建立暗影和影衛,圖方便給暗影取名直接用了數字,給你們取名便打算直接使用顏色。戰青、戰白也就算了,若不是我阻止,今日戰赤就叫戰紅,你就不叫戰玄,而叫戰黑了?!?/br> 我萬箭穿心。 尼瑪我們的名字難道不是從高大上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來的嗎?真相太殘酷了我接受不了??! 被揭了短的晉王斜眼瞥了君墨清一下,聲音冷得像是凍成了冰渣子一樣:“高正雍上了折子,今日父皇已下旨,命我禁足半月,算是避嫌。君師父再呆在我府上怕是不大合適,恕我今晚便要送客?!?/br> “為師知道了?!本蹇嘈α艘幌?,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道:“正涵,你逗弄起來,不如小時候有意思了?!?/br> 說完便拉著管家和老大一起出了門,臨走時卻又意味深長地回頭對我笑了笑,開口道:“戰玄,你該謝謝我。這次賭局,我可是贏了二百兩銀子?!?/br> ☆、第64章 影衛夜談會 君墨清走后,晉王好歹是給我找了張椅子坐下,又取了藥膏讓我涂在傷口上。 第一次告白搞成這樣其實我有點憂桑,我都毀容了,以后是不是只能靠人格魅力吸引晉渣了?雖然裝逼一直是我的強項,但我還是感覺鴨梨山大。 我一邊憂桑著,一邊把君墨清留下的那句話正著想了一遍,又反著想了一遍,發現老大好像也賭了我和晉王不能在一起……他自己又沒錢,估計又要動我幸存的那點養老金。 于是我更憂桑了。 我心情不好,但晉王貌似心情很好。作為一個擁有行動派蛇精病斯基型人格的土豪,他認真貫徹了君師父的指示,當即就在大半夜,心安理得地把自家廚子從溫暖的被窩和老婆的懷抱里挖了出來,叫人家做了十多碗燕窩粥要給我補補。 其實我覺得他比較需要補補——尤其是腦子。 十多碗啊,我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喝過這么多燕窩粥有木有,“凡事當有度,不及難成,過之易折,當如飲酒,微醉即可,多而傷身,當如看花,半開最美,全盛近凋”你造么!差不多就行了,我會撐死的你造么! 我拿著勺子久久無語,無語凝噎,糾結半天,終于小市民心理占了上風。雖然當初想著有錢了油條吃一根丟一根,豆漿喝一碗倒一碗,但真碰著燕窩粥了,我實在是下不去手。 你們看,畢竟我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喝過這么多燕窩粥啊——更不要說這些燕窩粥里包含著晉王難得的體貼、和廚子沒有覺睡給我做飯的森森怨念了。 有誰曾經和我說過,好意這種東西,是需要被珍惜的。 我就作死地把所有的粥都塞下了肚,喝完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純爺們。 晉王在旁邊坐著一言不發地看我吃,等我吃掉最后一口放下了勺子,就瞇著眼睛、語氣奇怪地問我:“阿玄,你很餓?” 我:“……沒?!?/br> “那你為何把粥全喝了下去?” 我:…… “這些粥做法不同,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原本想叫你自己從中選一碗的……不過你既然喜歡,喝完了也沒什么?!?/br> 我:…… 這么重要的設定你就不能早點說出來嗎?該坑爹的時候不坑爹,不該坑爹的時候亂坑爹!為毛,我為毛要這么努力?我特么是為了部落嗎!我的胃都要跪了好么,我的玻璃心都要碎了好么。 我默默地把碗放回桌子上,以免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把這東西扣到某土豪的裝逼臉上??晌乙粍泳陀X得肚子要漲破了,當年我吃自助餐的時候都沒有這么拼。 晉王卻毫無所覺地輕輕笑起來,起身與我相鄰而坐,伸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給我揉肚子,一邊不動神色地將我拉入了懷中。 他的掌心帶著體溫,覆在我的腰腹之上輕描淡寫地揉搓,熱度隔著衣料滲透進來,四散著化開,所過之處,溫暖酥麻,我不知不覺間便沉溺其中,恍惚間,才發現自己已經與晉王緊緊貼在了一起,兩人之間沒有半點空隙。 晉王近得能與我耳鬢廝磨,偏偏卻在這個距離停了下來,他的吐息毫無阻礙地噴灑在我的后頸,纏綿而細致地一寸寸舔舐著我的皮膚,那感覺若有似無,卻像野火一樣蔓延開來,幾乎燎原。身體幾乎陷進他的心口,周圍都是晉王的味道,生理性的水汽漫上眼睛,我的視野變得朦朧,晉王在我的耳邊啞聲道:“阿玄,舒服些了么?” 腦子一片空白,戰栗感從脊椎驟然上升,我身體跟著一顫,立刻依照影衛的本能咬了下舌尖,將被吞噬的神智重新拉了回來,牢牢扣住他的手腕以免他繼續動作,然而一張口,聲音卻掩飾不住地帶著顫音:“主子……” “喚我正涵便是,阿玄,你是不一樣的?!睍x王意猶未盡地吻了吻我的耳垂,頓了頓,還是放開我,有些遺憾地嘆道:“你今日乏了,去睡吧?!?/br> 我當時腦子仍舊被漿糊堵著,迷迷糊糊地想:去睡?怎么睡?兩個人一起睡嗎? 于是就回過頭,想去拉他的手。 晉王的眼中閃過一道流光,什么東西沉淀下來,壓在眼眸的深潭之中,半晌,他才像是在說服自己一般喃喃道:“你的身子太虛了,總該養上一段時日。下回總還有機會的?!?/br> “阿玄?!彼皖^,在我的臉頰側輕輕蹭了蹭,開口道:“你看,我們有那么多的時間?!?/br>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似乎只是在敘述一個理所當然的事實,我們會在一起,在漫長的歲月之中比肩而行。 我們有那么多的時間在一起。 …… …… ……那什么,只要我們別死得太早就行。 這么一想,我立刻就認識到了健康生活的重要性。 晉王說得挺對的,不能再這么熬夜了,這要少活多少年啊,我們的目標那必須是萬歲萬歲萬萬歲,千年王八萬年龜有木有。 于是我當機立斷就站起來,跌跌撞撞打算回自己房間睡覺。 “……”被冷不丁推開留在原地的晉王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個寒氣四溢的笑容:“阿玄,你去哪兒?” 我老實地回答:“睡覺?!?/br> 晉王有點憋悶地沉默了一會,眼睛危險地瞇起:“是么?可我忽然改了主意,你還是留在這里吧?!?/br> ……一會兒要一會兒不要的,你是磨人的小妖精嗎?他這么磨人一定不是我的錯。 我無奈地重新挪回來,在他旁邊乖乖地坐下。 我們就開始聊天,開“夜間坐談會”的節奏——我算是知道為啥我們兩個之前這么大了,卻還是單身是什么緣故了。 就這情商為零的行為模式,有人要才怪了,也就只能內部消耗了。 晉王慢條斯理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你可有什么想問我的?” 做影衛講究的就是少聽少說不問,時間久了這些東西就在我骨子里了,他忽然這么說,我就有點茫然。 “如非必要,我沒有將心中打算說給他人聽的習慣?!毕袷橇系轿业某聊?,晉王嘴角輕輕上揚,帶著點說不出的意味,似是悵然,又像是自嘲:“可你不問,我不說,之前的事或許還會發生。我不想傷你,可也不想委屈自己?!?/br> 不等我回答,他便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據假扮你的那人所說,沐凡一伙同滿月樓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這次的事,滿月樓樓主便是幕后之人。然而影衛們去搜查滿月樓之時,那里早已人去樓空。滿月樓樓主向來藏頭露尾,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正容貌,因此這條線索暫且算是斷了。 另一條線索,便是君師父從汾州帶來的俞子夷。他如今已經投到了魏王的門下,似乎頗受重用,且時常出入滿月樓。探子回報,楚達倫后來去找的也是此人。他們接下來,恐怕便打算借我那兄長的手來除掉我。父皇雖然對我兄弟二人不喜,卻偏偏看重這個皇孫,這皇孫真出了事,必定不會對始作俑者輕輕放過。他天性多疑,現下沒有太多動作,就是除我之外,同時也在懷疑高正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