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方才他與顧菁菁僅有一步之遙,卻來不及將她噬入腹中,這種求而不得的失落他從未經歷過,甚是反感。 這宮墻到底是對他有些束縛,他遽然后悔,早知如此惦念,當初就該換些別的法子。 他深吸一口氣,徐徐睜開眼簾,長睫之下眸色陰戾,如晃晃暗刃。橫豎是自己的玩意兒,用的順手,他在心頭說服自己莫急,等侄兒死了,再把顧菁菁弄回來便是。 往后的時日,元襄摒除雜念,全心撲在政務上,一股腦篩掉許多三公推薦的制舉人員。中途沒忍住,曾私下里找過一次顧菁菁,得來的依舊是反抗和推拒,他滿心不悅卻又束手無策,只能盼著天象抓緊到來,提早收了這網,好生調-教一下這只不聽話的小貓。 一晃到了七月,暑氣彌散,稍稍活動便能滲出一身汗。 這天元襄處理完政事沒有回府,而是宿在了延英殿的小榻上,夜里睡不著,只著中衣來到殿外,遙遙看向不遠處太和殿的金燦穹頂。 他依稀記得顧菁菁怕熱,也不知這時睡下了沒有。 轉而想想他是多慮了,宮中定會為皇后準備好老冰,豈能讓她著了暑熱? 郁躁襲來,他回到殿內又是一夜無眠,翌日天剛蒙蒙亮便叫來崔鈺,將第二劑鴆毒交予她。 時值月末,瑣事繁多,崔鈺來到太和殿時恰逢午后,元衡在內殿小憩,而顧菁菁則躺在外殿的香榻上吃冰食,身穿輕薄半透的蟬翼紗內裙,頭頂墮馬髻,慵慵懶懶,眉眼間女人的風韻愈發濃郁。 甫一見到崔鈺,她稍有不耐,放下琉璃碗問:“這個時辰,崔尚宮怎么過來了?” “娘娘自當知曉?!贝掴暽靡粡埦鳂用?,此時抬著一雙丹鳳眼看她,眸中神采耐人尋味。 看來,這第二劑的時辰到了。 顧菁菁心頭暗忖,為此早已做好準備,揮手讓旁人退出去,起身行至崔鈺面前,極低極輕的說道:“尚宮真是膽大,陛下就在內殿呢?!?/br> “臣也是奉命行事,還請娘娘見諒?!贝掴暣故?,掏出藥包遞給她。 顧菁菁不接,面上掠過一絲惶然,“尚宮暫且先收起來,今日你來的不巧,陛下已經用完兩次藥了,唯有等到明日了?!?/br> “這……” 崔鈺面露難色,不過皇帝服藥不是她能左右的事,當下只得再次將藥收回袖襕,“那臣明日午時再來,還請娘娘把控好時辰?!?/br> 顧菁菁點點頭,并未著急讓她離開,“今晚戌時,尚宮可有空檔?” “戌時?”崔鈺納罕,“娘娘可有事要臣去做?” 顧菁菁踅身坐回軟榻上,朝內殿覷了一眼,小聲說道:“自從入宮以來,你沒少幫扶本宮,后宮瑣事皆由你料理,甚是辛苦。本宮特意準備了厚禮,這會子不方便賞你,戌時整,本宮在簫荷苑等你?!?/br> 內殿,元衡緊貼著墻壁長吁一口氣,方才顧菁菁那一瞥差點將他逮個正著,他睡覺輕,方才有人進來時登時就清醒了。 眼見外面兩人神神秘秘,估摸著又是再談下鴆之事,待崔鈺笑瞇瞇的離開,他旋即躺回龍榻上,蓋好被衾闔上眼,緊張的心如若擂鼓。 不知這次,菁菁會不會給他下藥…… 他安靜躺著,就像等待上峰判決的階下囚,然而半天過去了,藥依舊沒送來,最后還是他下了榻,趿著鞋履走到外殿,可憐巴巴問:“菁菁,朕是不是該喝藥了?” 顧菁菁正托腮思忖,甫一聽到他的聲音這才想到藥還沒奉上,連忙傳內侍取藥。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溫涼適中的湯藥就送到了元衡面前,這次并未經顧菁菁的手。 熟悉的湯藥下肚,頗有苦盡甘來的意味,元衡展顏一笑,將身邊人擁入懷中,吧唧吧唧地親了幾口,沒有額外的半分言語。 顧菁菁擦擦臉頰上的濕濡,彎著笑眼問:“陛下這是睡舒坦了?” “否也,身邊無人豈能睡的舒坦?!痹獯驒M抱起她,進入內殿,與她一道跌入柔軟的被衾中,蹭蹭她臉頰,溫柔說道:“嬌嬌兒,再陪朕睡一會?!?/br> 這一覺堪堪睡到傍晚時分,按照尋常,用過晚膳帝后便會攜手在宮中散步,然而今日卻只有皇后和大丫頭兩人出行。 元衡形單影只的在殿內來回踱步,只覺心頭煩躁不安,小憩時沒忍住與她行了一次敦倫,她卻怕他身子骨虛,非要拋下他自個兒出去消食,怎么想都覺得古怪。 他雖久病,但也未到如此地步吧? 遽然間男人俊逸的身影出現在腦海中,他猛一揪心,暗嘆菁菁該不會去找皇叔了吧? 近些時日,皇叔可是一直宿在延英殿…… 這個想法一出,元衡如同泡進了醋缸里,全身上下都是酸腐的氣息。 皇叔人高馬大,若心生歹念,菁菁那小身板兒怎么能敵的過?兩人的過往他不會追究,可現在菁菁是他的皇后,他決不允許兩人在宮中私會! 少頃元衡噔噔噔跑到殿外,隨手指了一個內侍,“你,快把衣裳脫下來!” 第29章 殺崔鈺心結開解 自雨亭建在太液池南畔,每逢霜露時節,露珠于夜間蓄滿歇山頂,至晨曦順著檐頭叮咚落下,襯著亭前釀泉,大有潺潺綿雨之意,故得名自雨。 亭后建有簫荷苑,苑中曲徑通幽,奇草仙藤芃芃,垂檐繞柱如臨仙境一般,但因先帝吳妃受人構陷,自縊在此,這里便傳出鬧鬼之說,一晃將近二十載,除卻日常料理的宮人,鮮少有人來這里游逛,都怕被吳妃拉到下面去。 戌時,夜幕還未低垂,整個蒼穹火紅一片,如同染了血般艷麗。 顧菁菁和水桃自月洞門進入簫荷苑,尋了處顯眼的亭子歇下,經過月余的窺察,這個時辰簫荷苑空無一人,待會內門一鎖,自是無人問津。 像簫荷苑這種無人管轄之地宮中多的是,為何選這里,只因其中有一口未枯竭的水井,鎖頭已被水桃敲壞,便是她們為崔鈺精心準備的長眠之地。 戌時一到,著水綠色女官服的身影如約出現在她們的視野中,雙手交疊在腹處,步步垂頭,禮制齊全,一看便知是宮中老人。 水桃與顧菁菁換了個眼色,立時下亭子趕到月洞門處,自里面將生銹的門栓掛上,適才返回原處。 崔鈺不明就里,已與顧菁菁就這簫荷苑內的景致寒暄了幾句,隨后切入正題:“娘娘,今日叫臣來有何吩咐?” “瞧本宮這記性,差點把正事忘了?!鳖欇驾佳诖捷p笑,繼而朝水桃勾勾手。 水桃領命,躬身將石桌上的描金木匣打開,只見里面整齊擺著一沓銀票,單瞧厚度足有兩三千兩之多。 崔鈺眼都直了,“娘娘這是——” 顧菁菁笑道:“承蒙尚宮照拂,本宮辦事才得心應手,但前些日子瑣事繁多,一直沒有機會表明謝意,這些銀錢還請尚宮收下吧?!?/br> “娘娘寬宥,那都是臣該做的事啊?!贝掴曇荒樥~笑,甚是為難地從水桃手中接過匣子,看了幾眼,假意推辭道:“這,這也太多了,臣消受不起??!” 顧菁菁不以為然,手撐石桌徐徐站起身來,“給你的買命錢,自當多給一些?!?/br> “???” 崔鈺儼然沒有聽懂話里含義,不待她反應,水桃已經用麻繩從后面勒住了她的脖子,干凈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強烈的窒息感讓崔鈺瞪大了眼睛,額上登時爆出青筋,抬起雙手,無力地扯住頸間麻繩。只聽“咣當”一聲,描金匣子砸在地上,里面的銀票散落一地,隨風吹拂,四下游走。 顧菁菁攥緊指骨,冷眼看著這一切。 她打小便知宮中冤魂諸多,如今被逼無奈,也要親手荼毒旁人,饒是心底懊喪,但卻不能心軟。 悲天憫人的是菩薩,而不是本就罪孽深重的她! “欺君禍主的狗奴婢,你該死!” 在她的低叱聲中,水桃咬緊牙關,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幾分,想要盡快了解崔鈺的性命,然而這卻激起了崔鈺求生的本能,她本就生的比尋常女子高大,后腦使勁往水桃面上一撞,惹得水桃立時鼻孔流血,借其吃痛的空檔逃脫了桎梏。 一系列舉動幾乎在電光火石之間,崔鈺癱在地上狂咳,踉蹌著爬起身,捂著脖子就要往外逃。 今日崔鈺必須得死,顧菁菁見狀,登時朝前追去,水桃緊隨其后,不過兩三丈的距離,主仆二人就合力將崔鈺撲倒在地。 “救命——” 水桃按住崔鈺的手,一手捂住她的嘴,而顧菁菁直接坐在她不停扭動的身上,自發髻處拔出銳利的金簪。 這一刻顧菁菁突然想到了多年前的光景,她就是用類似的簪子劃傷了元襄的臉…… 忿恨遽爾化為滔天巨浪在心口澎湃震蕩,血液瘋狂叫囂,直沖頭頂,她顧不得多想,手起簪落,狠狠刺向崔鈺的脖頸。 奈何崔鈺拼命掙扎,金簪直接扎在了她的鎖骨處。 這里并非要害,顧菁菁咬牙□□,帶出的血漬濺在她的臉頰處,炙燙腥熱。正當她要刺第二下時,一道清冷發顫的聲線自不遠處傳來—— “你們……你們在做什么?!” 顧菁菁一怔,本能的循聲凝望,只見來人身著暗紅內侍服,帶著皂色蔽耳幞帽,一張清雋的容顏疊滿詫啞和震驚,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們。 皇帝此時突然出現,而這身打扮,儼然是在跟蹤她們…… 對上少年難以置信的眼眸,顧菁菁的身子倏爾發軟,身下壓制的崔鈺也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掙脫水桃后一把將她推開,捂著流血的頸下撲倒在元衡面前。 “陛下救命……”崔鈺的聲音已經嘶啞,“皇后……皇后要殺臣……” 水桃也懵了,抬袖拭去面上的血漬,跪著扶住不知所措的顧菁菁,二人齊齊看向元衡,倉皇之下沒有任何解釋。 “陛下救臣……陛下救命!” 崔鈺抬起頭,睜著一雙爆滿血絲的眼眸望著元衡,而元衡的目光一直落在顧菁菁身上,灼灼眼波似要看透她的心底。 當場被抓行兇,顧菁菁小臉蠟白,即便她是皇后,宮人犯錯自有規矩處置,也容不得她草菅人命。雖然崔鈺罪孽深重,但真正緣由她如何說的出口…… 本以為會迎來詰責,然而讓她意外的事,在惱人的求饒聲中,元衡彎腰自靴沿處抽出一柄細刃,彈指的功夫便割斷了崔鈺頸部的血脈,噴涌而出的腥血登時玷污了他的袍角。 簫荷苑萬籟俱寂,唯能聽到崔鈺咕嚕嚕的喘氣聲,不多時便一命嗚呼了。 元衡睇著倒地咽氣的女人,眉眼間冷冽異常,“吵死了?!?/br> 少年寡淡的聲線不帶任何情緒,沒有寬宥,沒有憐憫,顧菁菁和水桃被眼前的變故嚇懵了,待他持刀走向她們時,二人忍不住瑟縮在一起。 往昔陛下性子寡淡,如今戾氣乍現,忽而讓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想,顧菁菁這才琢磨到伴君如伴虎的意思,眼前的少年也不例外,既能榮登大寶,又生在皇家,橫豎應當是有些城府的…… 兩人甜蜜的過往不停閃現在顧菁菁的腦海中,她心生絕望,胸臆突然疼的厲害。 靠近她們后,元衡倏然扔掉手中利刃,蹲下身,將一方帕子扔給滿臉污血的水桃,繼而緊緊抱住顧菁菁,拭去她面上的血漬。 “別怕,別怕,朕來了……” 聲聲安撫如同照進黑暗的光束,所有的忐忑,所有的絕望,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眼見陛下無意問罪,水桃如負釋重,力氣盡失癱在地上,而顧菁菁埋頭在他胸膛處,清晰聽到他狂肆的心跳聲,委屈的眼淚如泄洪決堤,止也止不住。 嗚咽聲起,盛夏時節的簫荷苑更顯凄涼萎靡。 “不哭了,不哭了?!痹怅_她緊攥的手,將那帶血的金簪扔地老遠,隨后撫住她被淚浸濕的面靨,輕輕抬起,“別怕,崔鈺已經死了,你告訴朕,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你為什么要殺她?你要相信朕,不管是什么原因,朕都會保護你的?!?/br> 他背對著夕陽,身后是紅糜發黑的蒼穹,而那雙黑如點漆的眼眸甚是清透,映出顧菁菁含憂帶怯的可憐模樣。 她低聲抽泣,囁囁道:“陛下為何不留崔鈺一命,問問她呢?” “朕若留她,你便危險,所以朕不留她,亦不信她?!痹庥媚粗甘萌ニ劢堑臏I,“菁菁,朕只信你?!?/br> 暖風拂過,帶著些許草木的沁香,顧菁菁被他的目光牽引著,只覺那里面的真摯和期盼重若千金,壓的她喘不上氣。 他信她。 他說他只信她…… 莫名的悸動逐漸摧毀戒備,陡然生出一絲念想,哪怕前方是萬丈深淵,若能得此一言,粉身碎骨也無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