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月華如水,撲撒在少女的臉上身上,笑語盈盈的氣息,帶著三分狡獪,三分自得,甚至三分孩子氣向常青迎面撲來…… 常青沒有動,只是望著她,望著她,想起方才……, 他們之間,是這樣的遙遠,遠得像夢,一個永遠不能實現的夢——常青知道,她永遠不會這樣笑盈盈地望著自己,爛漫的,毫無戒備地,對待自己,因為他是錦衣衛,而她是文臣之女,是謝府大小姐,是…… 常青忽然暴躁起來,也不知煩躁什么,擰著眉道:“謝嫻,少自作聰明!”說著,把手里的佩刀摔在地上,刀影綽綽,塵土飛濺,渺渺云煙里,隔著彼此的天涯海角,只是一個暴躁,一個卻驚訝莫名。謝嫻正為方才的推測自得,見常青如此態度,不由蹙眉,這些錦衣衛都是些瘋子嗎?好端端地說這話,這又是…… 正忖度間,見常青彎腰撿起那銀針,望著手心里的銀針,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若是你不信我說的,可以找太醫院的徐胡兩位太醫鑒別……”謝嫻忍不住又開口,常青雖然又莫名發火,可事關重大,她不能不說得周密些。 常青不答,只是陰沉著臉,沉默半晌,忽然恨恨道:“你覺得你很聰明是不是?你覺得自己又贏了一次錦衣衛,是不是?”說著,忽地把那銀子貫在地上,他功力極高,那銀針不像先前那樣“啪嗒“落地,而是宛如箭一般,“嗖”地一聲,摻入了青磚地上。 謝嫻臉色大變,提起裙子要去撿那銀針,卻被地上的佩刀一下絆倒,直直地向前磕去,常青離其不過一尺,本想要拽住她的胳膊,卻在半途中改了主意,一轉身擋在了謝嫻跟前,謝嫻便一頭扎在了他懷里,常青想也不想,伸手緊緊摟住…… 盡管,他們隔得這么遠,這么遠,可是…… 就讓他在這樣的縫隙里,偷渡著這溫馨的片刻…… 謝嫻睜大了眼睛,只覺一股強烈的男性氣息團團包圍了自己,似乎每個毛孔都浸滿了他的味道,臉“騰”地紅了,渾身發抖里也不及多想,拼命掙脫,蹬蹬后退,怒道:“你干嘛?” 常青一言不發,這是一種偷渡,或許這是一種劫難,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抱過她的雙手,淡淡道:“你說呢?”聲音里含著一種近似絕望的東西,卻又有著一種執著的眷戀,提不起,卻也放不下。 謝嫻想要說什么,卻忽然止口,低頭去尋覓那銀針,終于在一尺之地找到,蹲下來,想要拔/出來,可是她不會武功,如何能弄出來,雙手用力了半晌,卻見那銀針絲毫不動,忙轉頭急道:“?!笕?,快些,這銀針若是接觸地面久了會變質,到時候再也認不出來了?!?/br> 常青聽了這話,終于清醒過來,他開始聽謝嫻說,那銀針若不直接接觸人身,應該無妨,此時聽說會變質,臉色微變,走過去蹲下來,見謝嫻的手正死死捏著那銀針,也不多想,握著謝嫻的手,稍微用力,便拔/了出來。 謝嫻見他幾乎環抱著自己,渾身出冷汗,攥著那銀針向外爬了兩步,站了起來,又后退兩步,見常青離得遠了,這才拿出針來,因為這銀針是整個事情的關鍵,連害羞都來不及了,走到窗欞下,在月光下細細觀瞧,見其紫色稍微變淺了些,卻并沒有太多變化,長長吁了口氣,轉頭道:“大人,這銀針…… 見常青眸光爍爍地望著自己,想起方才,臉上不由紅了,咬了咬嘴唇,一本正經地沉聲道:“大人記住,這銀針千萬不要與土木物接觸,否則便是大羅神仙也辨別不出來了?!?/br> 常青怔忪許久,才“嗯”了一聲,經歷方才那一場,他的情緒似乎好了許多,臉色也變得不是那么陰沉,負手而立,淡淡道:“太醫院有人的?!?/br> “不要找娘娘的人?!敝x嫻忽然想到了什么,道:“若是串通好了,那可壞了?!?/br> “不用你囑咐?!背G嗬淅涞?。 謝嫻忽地低下了頭,沉默片刻,抿了抿嘴,萬福道:“謝嫻僭越了?!?/br> 常青不答,走的謝嫻跟前,把那銀針奪去,放在了托盤上,撿起佩刀揚長而去。 謝嫻望著常青的背影發了半天呆,忽地轉過身走到窗欞前,瞇起眼向外望去,月色琉璃,靜靜曬在前罩房的院子里,這是行宮的最前沿,住的是大內禁衛以及暫時關押的人犯,白日的喧囂漸漸沉寂在這靜謐的夜里,連同那權力、美色、陰謀與利益的傳奇…… 謝嫻輕輕地把頭靠在鐵欄上…… “嫻兒,你既然中了宮選,有些東西,便要懂了……”父親的聲音盈盈在耳,那個書香縈繞的書房,她抬起頭,仰望著那些曾經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忠臣文士,赫赫武將,后宮嬪妃,皇家榮耀……揭去那層偽飾的面紗,是斗,是比大宅門更兇險更兇殘的斗! “嫻兒,你怕不怕?”父親的手撫著她的肩頭,小小女兒,竟是讓他最放心的那個。 謝嫻搖頭,瞇起眼,道:“爹,我不怕?!?/br> “好,好孩子,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好孩子,現在我跟你說朝廷里的幾大勢力……”父親坐在東坡椅上,長長的胡須隨著風飄搖,寬衣大袍,名士風流,謝嫻望著這樣的父親,想到這樣清逸的人,卻要永遠在非漩渦里纏斗,有個念頭忍不住要說出口…… 阿爹,榮華富貴本為云煙,急流勇退才是上策。 可是她終究沒有說,不僅沒有說,還加入了這個漩渦,這是她的使命,正如娘對她的囑托,無論她能不能,愿不愿,為了妹子,為了謝家,必須負重而行,負重而行…… “你應該用女人的法子……” “你快被自己壓死了,謝嫻……” 常青的話徐徐傳來,謝嫻猛地抬起頭,望了望四周,怔忪半晌,才明白是幻覺,那個討厭的男人并不在,松了口氣,用自己的額頭枕著那冰涼的鐵欄,閉上了眼,忽在茫茫里又傳來遙遙的聲音,仿佛是妹子謝靈,謝嫻睜開眼,眨了眨,側著耳朵聽去: “救命……姐……” 聲音仿佛是被捂著嘴發出的,嗚嗚做聲,她渾身一震,臉色大變,拼命晃動著那鐵欄,想要大喊,卻忽然想到了什么,轉過身望著那鐵床,走了一圈,轉了又轉,終于跑到窗前,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喊完,低頭把自己的裙子撕開一角,在墻角找了幾塊石頭,用顫抖的手劃了又劃,劃了又劃,終于起了一點火星…… 夜空里這尖銳的聲音傳得格外遙遠,把人都驚得醒了,行宮最怕失火,禁衛門忙忙地穿衣走了出來,馬方出了屋子,見人頭攢動,呼喝道:“哪里的火,哪里的……”正說著,見院子里的枝葉的火星借著風勢很快變成了熊熊烈焰,不由皺眉,指揮人去抬水…… 正匆忙間,見房子后面忽然竄出一個人少女來,衣衫不整,滿面淚痕,抬頭看到馬方,”哇”了一聲,轉過身便跑,就這么一照面,馬方就認出竟是謝家的二小姐,腦袋“嗡”地一聲,回頭向房后看去,見兩個錦衣衛踉蹌追出來,臉膛發紅,顯然是喝了酒的。 馬方只覺得那心都停跳了,若是……若是…… 謝靈固然要死,這兩人也保不住,畢竟欺辱千金小姐是重罪,何況如今四皇子備選太子,文臣勢力大增,若是……若是,連魏公公與老大都免不了受責罰! “混蛋!”馬方上前一腳踹了下去,在兩人懵懵懂懂里,一手一個揪著兩人的衣襟拖到了房子后面,又上前兩腳,怒斥道:“讓你們作死,作死!”他武功不弱,手下又重,瞬間把兩人打出了血來。 “馬大哥,馬大哥……”兩人被打了十幾下,有一個終于清醒了,道:“馬大哥住手啊,我們不過喝了幾口貓尿,那又不過是丫頭,何況還沒……” “還沒什么?”馬方擰眉問道。 “還沒上身呢?!蹦莻€嘟嘟囔囔地在地上“呸”了一口,道:“這可不怪我們,誰家丫頭半夜亂竄,我跟老李正喝得有些高,正碰上,所以想……想嚇唬一下罷了?!?/br> “這算他媽的嚇唬嗎?”馬方一個耳光扇了過去,怒道:“你們險些闖大禍,動不動,那不是個丫頭,那是謝家的千金!再說上差的時候居然喝酒,我讓你們喝,喝!”說著,又是一腳…… “???”一個從地上轱轆地爬起來,睜大眼睛,爭辯道:“不可能,她穿的是奴婢的衣服,還自己說是個小丫頭?!?/br> 馬方不答,手下卻不不肯停下,連打帶踹,一招一式絕不含糊,兩人知道自己惹了貴人小姐,也不做聲,跪在那里,乖乖地讓馬方收拾,馬方既然知道他們還沒上手,自己便也沒下重手,雖然打得皮開rou綻,血rou模糊,卻也沒有傷殘…… “怎么回事?’常青在背后冷冷道。 馬方見常青來了,吁了口氣,停下手走到常青跟前,氣得道:“這個小子喝多了貓尿,居然去惹那謝家丫頭……” “什么?”常青聽到“謝府丫頭”,心忽然停跳了,睜大了眼睛。 馬方見老大面上忽然顯出殺氣來,忙解釋道:“是那個老二,就是長得很漂亮的那個,老大你認得的……” “哦……”常青的臉色很快恢復了冰冷的漠然,擰眉道:“她與謝家的那些丫頭婆子不是關在候房,怎么……” “那就不知道了?!瘪R方搖頭道:“我讓李嬤嬤她們看著的,也不知那丫頭怎么跑出來的,又遇上這兩個混貨,差點鑄成大錯……” 常青“嗯”了一聲,抬頭看了看滿面掛彩的兩人,“哼”了一聲,道:“該打?!庇謱︸R方道:“你跟那婆子說,怎么做她看著辦?!瘪R方答應一聲,常青轉身向房前走去,沒走幾步,見一個錦衣衛走過來道:“大人,火勢撲滅了?!?/br> 常青點了點頭,在院子里望了望,見燒得最嚴重的是牢房對面的花枝,光禿禿的幾乎黑了一片,皺了皺眉走了過去,盯著那灰燼發呆。 “大人……”那錦衣衛低聲道:“這個火來得有些蹊蹺,好像是有人故意……” 常青那張俊臉隱藏在暗影里,看不清神情,沉默許久,道:“讓馬方來?!?/br> 那人答應一聲,去找馬方,很快馬方走了過來,道:“老大,那兩個人……” “在什么地方,什么時辰?”常青問道。 馬方怔了怔,撓了撓頭道:”這倒是沒問,只是我聽走水,跑出來看,見那二小姐從房子后面跑出來,衣裳有些那個……那個……,我就知道不好,轉眼見那兩個小子出來,就過去……“ 常青瞇起眼,忽然轉身,望著謝嫻的牢房,鐵欄桿里,人影岌岌,可是……他忽地俯身下來,仔細看著那花枝,見光禿禿的黑色里,飄著一絲布條,若不仔細看去,斷斷發覺不了的,常青把那布條攥在手里,對著月光仔細去看,心下終于了然。 好大的膽子…… 在行宮之內敢縱火,若是發現了,怕是抄家滅族的罪…… 為了救那個傻meimei,連這個也不顧了嗎? 哦……其實她是篤定他發覺不了吧…… 常青捏著那布條,森然冷笑。 “大人……”一個錦衣衛跑了進來,道:“宮里頭的陳公公方才聽到響動,派人來問怎么回事?!?/br> “有人喝多胡鬧,就這么回他?!瘪R方沉聲道。 那錦衣衛見常青不說話,拱了拱手,轉身去回話。 “大人,您看……”馬方見常青捏著那布條,皺了皺眉,道:“這事……“ “你去告訴那李婆子……”常青沉吟道:“那丫頭再瘋癲,也是謝家的千金,這事不可外傳,只跟她說一個丫頭亂跑,被唬了一跳,也這么讓她跟上面回話?!?/br> 馬方躬身道了聲“是”,轉身離去。常青望著那花枝發了半天愣,轉過身繞過房門,打開鎖推開,卻見謝嫻一個趔趄向后“蹬蹬”后退,見到常青,臉色煞白,嘴唇微微抖動,卻一言不發,仿佛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常青本來有許多話要說,有許多恐嚇要欺負,卻在這樣的蒼白里柔軟了下來,淡淡道:“沒事?!?/br> “什么?”謝嫻茫茫里也不知要做什么,靠著墻壁,用力抓住那鐵欄桿,她這輩子賴以驕傲的,一直努力支撐下去的,卻成了毀滅的…… “你妹子,沒事?!背G嗌锨白吡艘徊?,卻又硬生生停駐,沉了沉心,語氣恢復了冰冷,道:“你妹子穿著丫頭的衣服半夜亂跑,被兩個人截住……”頓了頓又道:“他們喝多了?!?/br> 謝嫻忽地閉上眼,想說著什么,卻因為嘴唇抖得太厲害,竟什么也說不出來。 “但是有人及時防火,驚動了錦衣衛,所以……”常青低低的聲音響起,不帶任何情緒,卻有著奇怪的撫慰之意,道:“所以現在,沒事了?!?/br> 謝嫻忽地低下頭,閉上眼,沉默許久,低低道了聲“謝謝?!?/br> 常青見她這等神色,上前走了幾步,看著那長長的睫毛掛著淚珠,臉色變得煞白,嘴唇一直在抖動,不停地抖動,忽然深吸了口氣,后退了兩步,走到鐵床前,輕輕坐下,道:“謝嫻,火是你放的吧?” 謝嫻低著頭,一言不發。 常青知道她不會承認的,繼續道:“這里離那地方不過十幾米遠,半夜是能聽到聲音的,你把聽到了妹子的呼救,便把布條扔出了對面的枝葉上,便大喊走水……” 謝嫻依然不說話。 “開始……我以為是太監之聲?!背G嗵ь^望著謝嫻,忽然皺起眉,少女在他眼里,一向是落落大方,即或最艱難的時候,也不見她輸了氣勢,此時卻仿佛抽掉了魂魄,畏縮地靠在墻角,把頭垂得低低的,仿佛…… “你那妹子……”常青微微有些于心不忍,正因為不忍,他要……“到底是怎么回事?” 許久許久,謝嫻才抬起頭,顫聲道:“什么?” “我的意思,她怎么這么不懂事?好歹謝家也是書香門第?!背G嗾f到“書香門第”四個字,忽然帶了些譏諷,卻又瞬息不見,道:“這是怎么了?瘋瘋癲癲,毫無禮儀,聽說你們自幼一起長大,她……” 謝嫻抬起頭,望著常青…… 或許常青這次并沒有攻擊與諷刺…… 或許這次她實在不知怎么辦好…… 她在茫茫里張口,道:“都是我的錯,從前妹子好好的,后來我與母親斗法,母親不忿失敗,就去報復妹子,妹子莫名掉進了湖里,撈出來就變得有些古怪,我有時候懷疑她摔壞了腦子,當年學針灸醫術,也是為了這個,后來發現她雖然古怪了些,卻也沒出什么大格,便覺得長大了就好了,再后來家里出了事……” 常青第一次見謝嫻這么親近地與自己說話,毫不設防,虛弱而,坦誠著,也不忍心把語氣冰冷,而是竭力放緩,道:“應該是摔壞了腦子?!鳖D了頓又道:“不是你的緣故?!?/br> 謝嫻聽了最后那句,忽然閉上了眼,眼淚嘩啦掉了下來,道:“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她,讓她掉進湖里,讓她摔壞了腦子,最后若是讓她……罪該萬死,萬死難贖!” 常青聽到“萬死難贖”四個字,深吸了口氣,他不是那種會安慰人的,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有些陌生,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不由站了起來,忽然發怒道:“說不是就不是,自己找罪受,也由得你!” 謝嫻聽了這話,忽然醒悟到常青的身份,用袖子擦了擦眼淚,低著頭訥訥道:“讓大人見笑了?!?/br> 常青“哼”了一聲,道:“縱火的事情……”見少女神色凄然,忙改口道;“已經過去了,那婆子的事情牽扯非小,待我稟明圣上,自有分斷?!闭f著,轉過身走到了門口,忽然又轉過身來,見謝嫻靠在墻上,把頭埋在裙子里,她身形窈窕,姿容美麗,卻因為氣場太強,讓人很難產生憐意,此時卻…… 他的心忽然亂起來,仿佛那個傍晚,那樣的疲憊,重重壓在了她的身上,也壓在了自己心上,便生出了那種柔軟,那種柔軟不是仰頭才見的渴慕,而是一種憐惜,一種想要呵護的溫情,常青皺了皺眉,忽然又走到謝嫻跟前,低低道:“別難過?!?/br> 謝嫻沒有動。 “跟你說,別難過?!背G嘀貜土艘槐?,他極少用這樣語氣與人說話,此時說起來,硬邦邦的讓人聽著并不舒服。 謝嫻這才抬起頭,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道:“讓大人見笑了……”說著,扶著墻站了起來,道:“謝謝大人高抬貴手?!?/br> 常青本來一片憐惜,見她這樣,忽然生起氣來道:“謝?拿什么謝?”說完又后悔了,道;“不用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