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宋瑜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的腦袋,不知該如何是好。府里有養過小貓的,都說才出生不久的小貓離開母親很難成活,她為此憂慮不已,對它益發上心。以前家里沒養過這種小動物,因為阿母對動物皮毛過敏,稍微近身便渾身發癢。 宋瑜幼時不知道何為過敏,偷偷撿了一只巴兒狗回來。因為跟著阿耶出門,路上看見它被人遺棄,很是可憐,便悄悄地藏在衣服底下帶回家中。 養了三五天,宋瑜給它洗澡梳毛,同吃同睡,關系一下子親密不少。彼時宋瑜才七八歲,對一切小動物都有莫大的好奇,連宋琛都不舍得讓他碰。后來一日龔夫人到她房中小坐,僅僅兩句話的工夫。 因為空氣中殘存著巴兒狗的毛發,龔夫人尚未走出房間,便渾身泛起紅斑,止不住發癢。 宋瑜彼時嚇壞了,以為阿母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哭啼不休。此后不必龔夫人說,她自個兒就乖乖地把巴兒狗送人了,送人那日哭得驚天動地。她舍不得,可是沒辦法,阿母和小狗她只能選一個。 一直到今日這愿望才得以實現,她自然盡心盡力地照顧,興趣全被糖雪球吸引過去,連霍川走到跟前都忽然不覺。 直到不悅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聽下人說你今天沒吃飯?” 宋瑜蹲在地上,懷里抱著糖雪球,仰望他的姿勢格外累人。后來乖巧地點了點頭,負隅頑抗,“我不是很餓,可能是早晨吃得多了。而且……一點胃口也沒有?!?/br> 未說出口的那半句,她不愿提起,每提一遍便要回想一遍,胃里翻江倒海。 霍川不聽她解釋,讓丫鬟抱走她懷里的糖雪球,踅身往外走,“吃過飯才能同它玩,否則我便將它送人?!?/br> 說著人已到了外室,飯菜涼了,只有讓下人重新熱一遍。 宋瑜踱步跟在他身后,癟癟嘴不大高興,好像心愛的玩意兒被人搶走了。轉念一想霍川今日出門目的,眼眸熠熠生輝,湊到他跟前好言好語地詢問:“你幫我問到了嗎?糖雪球該怎么養?他們都說我養不活的,我才不信,糖雪球一定能健健康康長大?!?/br> 霍川舉箸,慢吞吞地夾了一筷子八寶rou放入口中,“忘了?!?/br> 其實何曾忘記,端王見他對此上心,還以為遇到了知己,特意為他寫了一章養貓日常方法,樂意至極?;舸ㄔ趺纯赡芨嬖V他不是自己養,而是媳婦要養,這種牽線搭橋的事情,少做為妙。 上回霍川所說眼睛會隨著日光變化的貓,端王已經命人去尋了,并承諾找到后定會好好感激他一番?;舸ū居窬?,事后想想不失為聯絡的好機會,是以便暫時應了下來。 宋瑜把他的話當真了,頓時希冀的小臉蔫了下來,哼哼唧唧坐到一旁,“算了,你一點也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br> 霍川禁不住挑唇,存了逗弄她的心思,“三妹不吃飯,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如何能照顧一只貓?” 早晨的事嚇著她了,霍川能夠理解,但不吃飯是萬萬行不通的。何況看她的架勢,似乎有將自己餓上三天三夜的趨勢,若是他不回來,她就打算這樣耗著?霍川聽到丫鬟稟報不無生氣,原本就受著傷,不吃飯哪能行。 宋瑜氣鼓鼓地瞪著他,心里道了許多遍他是“言而無信的小人”。多等一天便多一分危險,萬一糖雪球抗不過今晚呢? 只見霍川將一碗白米飯推到她跟前,眼瞅著就要掉到桌下,宋瑜眼疾手快地扶穩。他徐徐道:“將這吃完,我便遣人再問一趟?!?/br> 但見還有商量的余地,宋瑜雖不滿,唯有照做。 飯桌中央繪蘭草白瓷盆中是紅紅的剁椒魚,宋瑜只掃了一眼便胃口盡失。她目下看不得這種顏色鮮明的菜式,命人撤了下去,專心致志地扒拉面前那碗米飯。 她雙頰撐得鼓鼓囊囊,小松鼠一般,迫不及待地將霍川吩咐的吃完。抬眸覷一眼他,只見他不疾不徐地用飯,兩人姿態千差萬別,相形見絀。他即便雙目失明,也抹煞不掉骨子里拿驕矜貴氣的本性,舉手投足都令人唏噓驚嘆。 宋瑜看得怔怔,直到霍川停箸問道:“吃完了?” 宋瑜連忙將口中米飯咽下去,悶悶地回了一嗯。 霍川緩緩從袖筒里掏出折疊整齊的宣紙,一手摁著滑到她跟前,“這里頭是一些養貓的技巧和方法,還有忌諱事項,你照做便是?!?/br> 他語氣平坦無瀾,但嘴角卻是上揚,或許連自己都沒察覺如此寵溺。 宋瑜眸色登時發亮,他說忘了原來是騙自己的,驚喜地打開匆匆瀏覽一遍,十分滿意。禁不住撲到他懷中笑彎了眉眼,斗膽在他下頷上輕輕碰了碰,“多謝夫君?!?/br> 霍川斂眸,順勢握住她腰肢,看來此行十分值當。 * 此后幾天宋瑜沉浸在養貓大業中,勵志要將糖雪球養得白白胖胖,康康健健。 可惜她分了太多的精力給糖雪球,以至于無暇顧及霍川,時常將他忘在腦后,連說話都敷衍居多。兩人好不容易獨處一會兒,她懷里便臥著一只貓,那天晚飯她的主動,倒成了唯一的親昵。 霍川自然很不痛快,不止一次想將糖雪球提走送人。 他的舉動尚未來得及實施,端王府已經派人送來請柬。昨日端王尋著那只稀罕的貓,給它起了個十分貼切的名字,琉璃。貓的雙眼確實跟琉璃一般,流光溢彩,美輪美奐。 端王愛不釋手,每天最常做的便是在太陽底下觀察它的眼睛,如此癡迷境界,也算世間少有。 今日他便迫不及待地邀請霍川前去,邀請他就算了,偏偏請柬上還寫著宋瑜的名字。 端王上回成親沒能前往,今次為了表示感謝,特意補送了一份賀禮給兩人。恰好想到新娘子國色天香的容貌,便順道一起邀來,權當舉辦一場家宴。 霍川捏著這封請柬,眉頭微蹙,臉色絕對稱不上好看。 若是可以,他只想將宋瑜養在閨閣中,只是他一個人的,誰也不能看見。 然而明朗十分貼心地將日期也念了出來,五月二十五,就在后日。 ☆、第52章 如夢令 身上擦過藥后黏糊糊一片,宋瑜索性脫得只剩下抹胸半坐在彌勒榻上。左右房中無旁人,天氣十分悶熱,她一壁搖著蒲扇一壁乖乖地等候。澹衫正在給她纏頭上白綾,傷口總算結痂,不出四五日便能大好。 糖雪球縮在她腳邊,睡容愜意。宋瑜碰了碰小腿那塊青紫,已無大礙,只是映著她白膩細潤的肌膚,頗有些觸目驚心罷了。 她長嘆一聲抱緊了懷中軟枕,抬眸覷一眼窗外。左右是沒法躲過的,她拖了兩天,總要到大嫂那兒看望一遭。 午時行將過去,蓊郁繁茂的梧桐在地上投下一片陰翳,零星幾圈光暈搖搖晃晃,熱風吹得樹葉颯颯作響。頭頂烈日炙烤一方,從忘機庭到音緲閣的路程,足以使她出一身細汗。衣裳已經穿得很涼快了,再輕薄便不能蔽體了,饒是如此都讓人沒法忍受。 永安城的夏天比隴州熱得實在,白天熱晚上涼,她初來乍到適應不住,已經有風寒的趨勢。說話聲音囔囔的,夜里間或咳嗽兩聲,她被霍川逼著吃了兩回藥,情況有些好轉。 音緲閣情況也不見多好,下人各個蔫頭耷腦,連圃園里的藥草都跟人一樣沒精神。 仍是上回那個小丫鬟,其他人得空都偷閑去了,唯有她盡心盡力地捧著個水壺,一點點給藥草澆水。她余光瞥見宋瑜,連忙丟下手中活計,“二少夫人來了,快里面請?!?/br> 態度比上回熱情許多,大抵是宋瑜救了陳琴音的緣故,這小丫鬟是個忠心耿耿的,見誰都是一副笑模樣。 她一邊引著宋瑜往正室走,一邊熱心地解釋:“二少夫人來得真巧,方才二女郎也來了,目下想必正在屋內說話呢?!?/br> 宋瑜目露好奇,這兩日都沒見霍菁菁,聽說也不在府里,不知何時的回來的。兩人正在內室,那丫鬟只領她到門口便退下去忙自己的,丫鬟泰半都被支開了,只留下兩個陳琴音的貼身丫鬟。 丫鬟看到她面色微變,正在猶豫是否該近前通報的檔口,她已然來到琉璃簾子下。 簾內隱約有兩個朦朧人影,陳琴音仍舊臥榻在床,霍菁菁立在床頭。兩人之間氣氛很有些奇怪,宋瑜本欲打簾進入,但這情況似乎不便打擾,便踟躕了一瞬。 霍菁菁的聲音微有些低,仿佛刻意不讓外人聽見。宋瑜今日穿的衣裳與身旁青花海水云龍紋落地瓶頗有幾分相似,是以兩人都沒注意外頭有人?!按笊?,你本可不必如此?!?/br> 陳琴音放在腿上的拳頭微微攢緊,她面色平常,語調淡漠,“我自有分寸,菁菁今日來的時間夠長了。你才回來,身子定然疲憊,不如好好休息一番?!?/br> 霍菁菁對她逐客令置若罔聞,神情罕見的嚴肅,“我并不見得多累,倒是你……這樣做對你一點好處也無,你何必害人害己?阿瑜單純得很,她若是知道后必定傷心難過?!?/br> 夏日午后本就寂靜非常,屋內只有兩人談話的聲音,宋瑜在外頭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她腦子混混沌沌的,大概知道兩人所說何事,可是又困惑不解。不是蟬玉一人所為嗎,因何又跟大嫂扯上關系? 陳琴音不著痕跡地看了眼簾子,顫聲些微尖銳:“我顧不得許多,或許同她是無關系……但,誰能保證跟霍川無關?繼誠的死,難道真同他一點關系也無?” 宋瑜聽得怔怔,腦袋里嗡嗡作響。 霍繼誠的死跟霍川有關系?若當日之事是大嫂謀劃的,她能得到什么好處?大約是想先嫁禍自己,再牽扯霍川,最壞的結果便是玉石俱焚。 里頭霍菁菁急了,極力辯解,“二兄性情雖古怪,但不是那樣的人……” 宋瑜沒法再聽下去,將手里捧的食盒轉交到丫鬟手上,三兩步走出內室,心緒紊亂。 澹衫薄羅見她出來得早,不由得好奇。然而她臉色煞白,心神不寧,便沒有多嘴詢問,“姑娘這就回去?” 宋瑜恍若未聞,獨自走在廊廡下,拾步上臺階時沒注意腳下,險些被絆倒。薄羅眼疾手快地將她扶穩,欲言又止。 * 霍川當真是那樣的人嗎? 原本霍繼誠的死便十分突然,白天好端端的說話,夜晚便猝然暈厥,郎中來時已無聲息。 霍川委實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待人亦不和善,心地更加稱不上善良,可他真會謀害兄長嗎? 宋瑜惘惘的,眼睛盯著外頭梧桐樹默不作聲。她已經一個人呆坐了大半個時辰,任誰來叫都無動于衷,外頭仿佛傳來霍菁菁的聲音,她轉了轉腦袋,若有所思。 腦海里不止一次回放蟬玉死前的模樣,血rou模糊的雙手,透出森森白骨……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恰好被進來的霍菁菁看到。 “是不是生病了?這幾天天氣怪異,隴州又是個暖和的地方,難免會不適應。若是有何不妥千萬及時請郎中,拖成了大病可不好?!被糨驾紵峤j地在她身旁坐下,她換了身鵝黃半臂,語調一改方才沉重。 世上真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關心你,宋瑜不無感動地點了點頭,“請郎中看過了,吃了兩服藥已大好?!?/br> 她知道這個侯府所有腌臜事,全部藏在心底不說,依然是明媚干凈的模樣。宋瑜想問她一些事情,奈何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譬如她如何知道是大嫂所為,又如何篤定霍川沒有謀害霍繼誠? 到嘴的話囫圇咽了下去,她既然瞞著自己,便是有什么不能說的原因。前一個問題尚且容易回答,后一個問題,宋瑜總覺得不該由旁人口中道出,她想親口問一問霍川。 “那就好?!被糨驾疾[眼笑了笑,總覺得氣色比往常紅潤一些,俏麗動人,“方才我先去看了大嫂,聽說你為了救她把自己都摔傷了。我這幾日沒在府上,是以沒能及時來看你,阿瑜你不會怪我吧?” 宋瑜搖搖頭,轉念一想忍不住好奇,“你去了何處,母親沒阻攔?” 音落霍菁菁臉色泛上紅暈,罕見地扭捏起來,她別開視線左顧右盼,“還不是段懷清那個江湖郎中,仗著自己跟端王有點關系,便借機把我邀請過去!” 宋瑜恍然大悟,原來不是見別人,而是會情郎去了。早就察覺他倆關系不簡單,宋瑜暫時忘卻煩惱,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你同他是如何認識的?以前在隴州,他似乎千里迢迢便是為了尋你?!?/br> 姑娘家心里都藏了一顆蠢蠢欲動的心,端看是否挖掘罷了。宋瑜早已與霍菁菁交心,對她的事情免不了愛摻和一腳,況且這是何等的大事,霍菁菁藏得越嚴實,便越讓人想知道。 霍菁菁尷尬無措地摸了摸臉頰,試圖轉移話題,“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頭還疼不疼,二兄去向何處?” 宋瑜認真想了想,“傷口是不疼了,就是淤青下不去。他今早出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br> 哪知宋瑜雖好騙,但卻異常固執,不住地追問究竟何事。后來霍菁菁招架不住,便將兩人過往老老實實地交代一遍。 原 來是一對冤家,早在霍川沒有離開侯府時便認識了。彼時段懷清同霍川關系好,更對他遭遇感同身受,是以對侯府中人愈發憎惡。有一回出門在外,霍菁菁上前跟霍 川說話,被段懷清不問青紅皂白地趕了出去。從此這淵源便結下了,見一次吵一次,可悲的是段懷清吵著吵著對人家生出了不該有的情分,而霍菁菁是一如既往地討 厭他。 聽罷宋瑜禁不住撲哧一笑,心里頭對段懷清同情起來。招惹霍菁菁就算了,偏偏還喜歡上人家,真是自作自受。 霍菁菁被她笑得無地自容,“他還說要來府上提親,可是他目下居無定所,四處游蕩……別說答應,阿母必定把他趕出去不可?!?/br> 她托腮不無惆悵,心里終究是有段懷清的,否則也不會任性地跟他出去了??上扇俗⒍部?,她眨了眨眼睛羨慕地看向宋瑜,“還是你好,二兄輕易便把你娶回來了,一不留神便白頭偕老?!?/br> 宋瑜怔了怔,她從不覺得自己多幸運,相反還波折得很……從霍菁菁口中道出,她不由得正視了一下自己前半生,雖然過程出了大差錯,但殊途同歸。 * 霍菁菁一見糖雪球便喜歡上了,抱在懷里不肯撒手,半天工夫便已跟人家混熟。 她想借回去養幾天,可宋瑜舍不得,她自己養著都得小心翼翼,霍菁菁粗心大意的更不能放心了。最后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待糖雪球成活后,再給她抱去玩兩天。 霍菁菁歡喜得緊,抱著宋瑜不住地喊“好阿瑜”,心滿意足地離去。 她才走不久霍川便回來,因明日要去端王府上,總不能空手而去,是該好好準備一番。聽聞端王有側妃庶妃,女人家喜愛的東西無非那幾樣,宋瑜無需為此費神,明日挑幾樣壓箱底帶去便是。 霍川拿胰子凈手,宋瑜捧著巾櫛給他擦拭干凈。因心里裝事,是以動作十分慢吞吞,恨不得每個指縫都擦得干干凈凈。 霍川騰出一只手摸上她的臉頰,不留情面地捏了捏,“有話直說?!?/br> 宋瑜這才憋出一句,“方才菁菁過來了,知道明天端王設宴一事……她讓我問一問你,可否一同前往?” 還當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霍川的手順勢往下,握住了她的小拳頭,“明日讓人提前去說一聲便是,不成問題?!?/br> 宋瑜訥訥地哦了一聲,帶著他到一旁換上便服。自打霍菁菁離開后她便精神恍惚,一直想起陳琴音的話,以至于扣錯了好幾個扣子,終于被霍川握住手腕,“三妹,你究竟想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