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說起來她是又有兩天沒回去了,她這個所謂的家庭醫生真的很不稱職。 她有些抱歉地笑笑,“真是不好意思讓你跑一趟,麻煩你跟他說一聲,晚點我會自己打車回去,我mama醒過來身邊不見人要鬧的?!?/br> 如果夜間情況好,睡得還算安穩的話,她可以暫時離開,早晨再來。 老劉知道她的難處,仍恭恭敬敬道:“賀先生也來了,就在車里等?!?/br> 喬葉一怔,“他也來了?” 賀維庭坐在車子的后排,喬葉拉開車門坐進來的時候他唇角揚了揚,“我以為你連下樓的空隙都沒有?!?/br> “你怎么來了?” “想你,就來了?!?/br> 她被他少見的直白震得目瞪口呆,最后只說:“對不起?!?/br> “要真覺得對不起我,就陪我一起吃飯?!?/br> 喬葉看了看表,“我mama還沒醒,而且也還不到晚飯時間?!?/br> “還有兩個半小時,應該夠你安撫好她了?!彼劬床灰娏?,眸子卻依舊是黑白分明的,“喬葉,她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永遠這么由著她?!?/br> 喬葉垂眸笑笑,“現在還有什么關系呢,對她來說,永遠也沒多少日子了?!?/br> 她是醫生,對生命的流逝有種特殊的敏感,她總覺得就是這幾天了,喬鳳顏手里握著的不過是落日墜入地平線之前那最后一縷余暉。 賀維庭不太高興,他不喜歡她的這種悲觀,那不是他所認識的喬葉會有的感覺。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她這段日子有種刻意避開他的意思,她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不愿他知道? 于是他語氣故意冷硬了幾分,“那我呢,你就可以徹底不管了?” 她握住他的手,輕柔地問:“那你有沒有乖乖吃藥?師兄說給你預約了北京的權威專家會診,你打算什么時候出發?” 其實她知道他有按時服藥和做理療,最近他空前地配合治療方案,她雖然經常不在嘉苑,但每天都向秋姐和吉叔他們了解他的情況。只是他在家辦公就免不了常常要跟各方開電話會議,她的電話接不進去,等他有空打給她的時候,她又往往忙著照料喬鳳顏,兩人反而通不上話。 賀維庭道:“等你有空陪我去的時候我再出發,你不是說沒有多少日子了嗎?我可以等?!?/br> “我怕耽誤你的治療時間?!?/br> “無所謂,反正都已經這樣了?!?/br> 最佳治療時間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在徹底看不見之后,既然已經錯過了,那么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么關系。 喬葉被他逼得沒有辦法,“維庭,我以為你會明白?!?/br>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冷嗤了一聲,“你又想拿她跟我姑姑比么?我不覺得她們之間有什么可比性?!?/br> “可我不能不管她?!彼钠綒夂?,甚至還朝勉力朝他笑了笑,“你先回去吧,晚上我安頓她睡下了就回來。你想吃什么宵夜嗎?我給你帶,或者我回去給你做,你上次不是說那個番薯百合糖水好吃嗎?” 她努力把話題引向別處,不過是不想與他再起爭執,臉上的笑容卻實在勉強,幾乎疲憊得脫了力,比哭還令人揪心。 他看不到,可他能感受到。 “我不想吃?!彼涞剞D過臉去,對老劉道,“開車,我們回去?!?/br> 她被拋在身后,越來越遠,漸漸成為一個黑點。 賀維庭松開領口的紐扣,竟有些慶幸自己看不到。 這并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今天到這里來的目的并不是要逼她什么。 老劉見他好像很不高興,勸道:“賀先生,你別怪喬醫生,我看她真的是累極了,臉色也不太好。護士都說她mama情況很糟,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兒,脾氣又特別壞,就這么一個女兒……你說她不守著誰守著呢?” 道理誰不懂?他只是替喬葉不值,當初出賣他的人其實都不是她,她只是受人指使,喬鳳顏才是罪魁禍首。要他對一個連對自己女兒都充滿算計的人和顏悅色,甚至養老送終,他真是做不到。 他只想把喬葉也從這種負擔里解脫出來。 他做不到,總有人做得到的。 賀維庭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才對老劉道:“幫我打給吳奕,讓他聯系葉氏的秘書辦公室,我有事要跟葉炳談?!?/br> ****** 喬鳳顏又不肯吃飯,喬葉剛買來給她的燕窩糕也被她扔到地上,老派的鐵皮盒子在水磨石地板上砸出巨大的聲響。 “……這都是些什么東西,你們每天就拿這些給我吃?……你又要說你沒錢是吧,我知道你是不舍得,你當醫生賺那點工資還不夠你零花吧?當初我說什么來著,讓你學戲,你能學好的,登臺早就紅透了……不過沒關系,姓賀的有錢啊,他不是喜歡你喜歡的要命么,你怎么不找他要?燕窩……這里面哪有什么燕窩,都是騙人的,你們一個個都來騙我!” 喬葉撿起她扔在地上的東西,低下頭看不見扭曲的面孔和她曾經懼怕的眼神,反正顛三倒四的說來說去就是那些說辭,她已經聽得麻木了,好像已經沒了知覺。 “媽,你不想吃就休息一下,等會兒還要打針?!彼滥赣H心里不痛快,因為她沒照著她給的劇本演下去,葉炳一直沒再來過。她甚至沒敢實話實說她跟賀維庭克服萬難,如今又到了什么樣的程度,反正喬鳳顏也不會在乎。 病成這樣,她神智也有點恍惚了,有些事已經想不明白了。 只是執念還是在的,這個喬葉真的沒轍。 所以她在病房外面看到葉炳的時候,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要不就是母親的幻覺投射在了她的眼睛里。 她想起夢里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也難怪她看不清楚。 這是她父親吧,可生平也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國字臉,短平頭,發色已染上霜雪,因為人有些發福,倒不是特別顯老。 上次見他的時候,好像還是五六年前,他坐在公司的辦公室里,明明焦灼得要命,卻還要在她面前表現出幾分躊躇滿志來,不停許諾絕不會虧待她。 虧待不虧待,其實她也無從得知。她拉了他的公司一把,避免了被賀氏集團收購的命運,他承認她的血統、還她一個真正的姓氏也不是什么難事,只不過那時候她已經出國了,無國界醫生的派遣任務來得恰到好處。 潛意識里,她是不想他們都如愿,因為她和賀維庭,都太痛苦了。 “你來做什么?”她朝他走過去,怎么稱呼他永遠是件尷尬的事,她干脆就省略了,直奔主題。 葉炳眼底的蒼老蓋過了他身上原本其他所有的一切,只說道:“我來看看你mama?!?/br> 她微微偏了偏頭,像有些不認識他似的,“葉朝暉沒跟你說?” “說什么?” 老人的眼睛,渾濁而迷茫的,讓她想起孟永年。 “算了,沒什么。你想現在進去看她?” 他點頭,“方便么?” 喬葉笑了笑,有什么不方便的,喬鳳顏一直等的人不就是他? “護士可能要為她打針了,她最近疼的比較厲害,你……多勸勸她?!?/br> 她其實是想告訴他不要被嚇倒了,癌癥末期的病人,又已經出現了腹水,疼痛起來的慘烈也許很多人都不忍去看。 這也是她仍無限包容喬鳳顏的原因,任何人都可以嫌棄或者逃避,只有她不行。 母親的今天,也許就是她的明天。 除了這些,她也沒什么好跟葉炳談的,兩人之間短暫的沉默也像被拉長。他朝前走了幾步,回過頭又叫她,“謝謝你?!?/br> 她也只是潦草地頷首,而已。 走廊盡頭那間病房,打針的時候永遠是護士小姐們的噩夢,今天卻出奇的平靜順當,當班的小護士端著藥盤出來的時候腳步都輕快得像要跳舞。 喬葉隔了一段距離,似乎還能聽到驚喜的、嬌嗔的、尾音微微上揚的話語。那是獨屬于喬鳳顏的說話方式,年輕的時候很是俘獲了一批裙下之臣。 那種感覺……就像瘋癲死寂的靈魂一下子又活過來了一樣。 只不過,他們的世界里是沒有喬葉的存在的,她努力了這么久,最多也不過是從葉炳這里得到一句謝謝,不會比這個更多了。 ☆、第55章 酒后 喬葉到酒吧喝酒,其實她也只是想靜一靜,就像賀維庭前不久逃離的那次一樣。 這個酒吧還是容昭推薦給她的,距醫院不過兩條馬路的距離,他跟同事下了班要找放松的地方happyhour就去這里,熱鬧,又不會太喧囂。 喬葉比較偏愛龍舌蘭,啜檸檬,舔虎口的鹽,滑入喉嚨的感覺很刺激。其實她是喜歡喝酒的,只是酒量并不算好,一喝就斷片。以前賀維庭陪她喝,總讓著她,她喝不了的有他包圓兒,所以不覺得。 不過這樣也好,一醉解千愁。 容昭趕到酒吧的時候,喬葉已經一個人喝了半打酒,伏在吧臺上小口小口地舔鹽,醉眼迷離的,那樣子倒很像個小動物在舔傷口。 他心口有陣異樣的緊縮,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過,現在他明白那是憐惜。 他走過去,朝酒保打個招呼,然后輕拍喬葉肩膀道:“喂,你還好嗎?喝的差不多了吧?” 往常他是沒有這樣的耐心的,很多男人都不喜歡看到女人喝醉,尤其是容昭和賀維庭這樣的,高嶺之花,有輕微潔癖,女人邋遢一點都恨不得甩開她們十丈遠,更別說喝醉了風度全無,還隨時可能往他們考究的衣服上吐一身。 但眼前的人是喬葉,她又這個樣子,不單是楚楚可憐可以形容,他是沒法扔下她不管的。這酒吧他是熟客,喬葉以前也跟他來過幾次,酒保認得出,見她醉的厲害才打電話給容昭。市井里混生活的小人物是何等的點頭醒尾,加上一點小小的仗義和善良都不忍心看喬葉醉倒在這里無端被人占便宜,何況是容昭。 喬葉并沒有完全醉到意識不清,見到容昭還笑了笑,“師兄?你來啦……來,坐這里,喝什么?我請客!” 她拍拍身旁的位子,豪氣干云。 容昭蹙眉,“你到底怎么了?跑這兒一個人喝酒,賀維庭呢?” 她擺手,“唔,我沒事……別去煩他了。我……我過一會兒,就好了?!?/br> 她說話都有些不利索。容昭大概猜到是跟她mama的病情有關,還有就是賀維庭的眼疾,其實任何一件,都夠她煩惱的了,如今還是禍不單行。 “你mama的病怎么樣了,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都陪在病房里?” 也怪他最近太忙,沒精力顧她這一頭,只是道聽途說。 “還能怎么樣呢……就那樣吧!”她和他都知道生死不可逆,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容昭沉默片刻,“你別太傷心了,對她來說未必不是解脫?!?/br> 喬葉仰起頭笑,誰說不是呢? “師兄,你說我的手術什么時候進行比較好?是立馬……還是再等兩年?” 容昭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這么問。他以為她已經喝醉了,可今晚她表達得最清楚的就是現在這句話,證明她還醒著,借酒精都澆不息的煩惱,才是她郁郁寡歡的真正原因。 “這方面我不是權威,上次dr.walter怎么說,你有沒有跟他聊過?” 她斂眸,不想讓他看到她眼中痛苦的神色。聊過的,怎么會沒聊過,對方聽聞她還沒有結婚和生育,一臉惋惜,只說希望她慎重考慮后再做決定,畢竟她還年輕。 年輕嗎?二十多歲的年紀,對大多數人來說也許是的,還很年輕,可是她的姨媽差不多就在她這個歲數的時候患上卵巢癌去世,前后也不過兩年時間。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已經算是一個遲暮的老人了吧? “有時候我覺得你跟他真像?!比菡芽粗f,“很多事情都只想自己扛著,以為這樣可以解決問題,你們就沒想過跟對方商量一下么?” 商量,怎么說呢?問他,我打算切掉卵巢和乳腺預防致死的癌癥,你覺得怎么樣嗎? 喬葉搖頭,仍舊笑著,借著酒勁,手指都快戳到他臉上了,“那你呢……你怎么每次見江姜都像見了鬼似的?你怎么……怎么沒想過跟她商量?” 其實她也只是猜,酒能壯膽,平時不敢說的、不好意思說的,現在全都沒負擔地一口氣全說出來了,反正她知道明天她就什么都不記得了,尷尬的問題對方也會避免去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