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阿昭把沁兒抱在懷里,親了親臉蛋以示獎勵。正要拉著小倉鼠起身,面前卻忽然多出來兩雙精致的鞋履,在繩端上很不客氣地一碾。鳳凰牡丹,彩絲刺繡,是西太后和姜夷安,兩人一前一后地站著,身旁是眼睛紅紅的趙妍兒。 “嚶嚶,就是弟弟打我的,他抓我的臉?!壁w妍兒抹著眼淚,小手兒指向粉團團的沁兒。 “壞?!鼻邇何刈チ俗ナ中?,低下頭想要找自己的“豬豬”。 小公主兩步搶上前,撿起地上的繩子,就把小倉鼠牽去了自己的身旁。 “哼,終于被我拿來了?!彼税蜒蹨I,得意地看著沁兒。兩只手攏著小倉鼠,不讓它跑去原主人那邊。 痛得小倉鼠“吱吱吱吱”不停地叫,可憐極了。 “嘟嘟,要嘟嘟?!鼻邇嚎吹貌蝗绦?,皺著小眉頭一勁兒地往前撲,想要阿昭走過去抱回來。 隔著兩步的距離,西太后和姜夷安雍容華貴的妝容上掩不住冷意。尤是姜夷安,雖退在西太后的陰影里默然不語,只怕心里更恨不得一耳刮子刮到阿昭的臉上。 ……呵,好久不見呀,肚子可真是夠大了。 阿昭站起來,搭著腕兒施了一禮,然后走上前將趙妍兒手上的繩子解了回來。 “壞女人?!壁w妍兒伸出小手想要掌阿昭的臉,阿昭退了一步,她掌了個空,嗚哇一聲大哭起來。 “哼,本太后在此,豈許你一個啞婢這樣明目張膽地欺負主子!”西太后高高在上地斜覷著阿昭。 阿昭不亢不卑地比著手勢:“回娘娘,沁兒從小是不打人的。小公主乃是不慎之下被小倉鼠抓傷,和沁兒本無關系?!?/br> 竟然還敢頂嘴,西太后不高興了,她從前在司徒昭面前本就是抬不起頭,和司徒家沾關帶系的所有人她都心生反感,當下冷冷地向身后的姜夷安使了個眼色。 姜夷安便想起西太后方才的教訓,怕她一會兒又要怪罪自己懦弱,便緊了緊帕子走上前來。 阿昭今日穿著水紅的對襟小褂,下面是一襲藕荷色的千褶裙,頭發梳成簡單的圓月髻,雙頰嬌粉可人,顏色好極了。 姜夷安瞅著阿昭嬌滿滿的胸脯,不由想起去年青桐剛打入冷宮時的單薄與蒼白,她便明白所有關于皇上寵愛這啞婢的傳言都是真的,在自己肚子迅速大起來的這幾個月,皇上的心早已被眼前這枚不會說話的丫頭勾去了。 那個罪后死便死了,還要留下個禍害與自己搶男人,陰魂不散,簡直惡毒。 姜夷安的眼中就生出了妒恨:“來人,給我掌她嘴巴?!彼⒄亚宄旱碾p眼,其實這種怨氣已經在心里忍了很久了。 兩名宮女走過來抱走沁兒,一人箍著阿昭一只胳膊,然后便有粗壯的嬤嬤沖阿昭掄起手掌。 阿昭用力掙了一掙,內里的胸兜露出來一抹痕跡——是艷紅的蠶絲,色目國新進的貢品。如若不是皇上欽賜,她一個啞婢怎么會有這等面料? “呸,賤婢,你也配穿這樣的顏色!”姜夷安只覺得一口氣上不來,那腦袋空白間,也不知怎么的一巴掌就煽了出去。 “撲!”聲音卻怪,沉悶悶的,為何不是“啪!” 她睜開眼睛一看,頓時踉蹌地后退了幾步——皇上?!天吶,他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下了朝的趙慎著一襲明黃色龍袍背手而立,他的身材高大而挺拔,姜夷安那一巴掌恰好正正地煽在了他的胸口上。 身后早已經跪倒了一大片,姜夷安只覺得呼吸不能,她向來在趙慎面前總是卑微隱忍,幾時有過這般惡毒言辭?可惡的啞婢,竟害得她失了貫日的涵養。 “皇上……臣妾、臣妾真是冤枉……”眼瞅著趙慎冷峻的面龐,姜夷安的聲音都在打顫,她想要跪下來,奈何大腹便便,怎樣都是不方便。扭頭去看西太后,西太后卻尷尬地轉去了亭子里歇息。 “哼,愛妃今日倒是好興致?!壁w慎低沉的嗓音聽不出喜怒,只是似笑非笑地凝著姜夷安。 “父皇~~,弟弟抓傷了妍兒的臉,桐娘還護著他?!毙」縻枫返刈呱锨?,拽著趙慎的袍擺直抹眼淚。 “哦,當真是沁兒抓的???朕方才見到的好像并非如此?!壁w慎凝眉去看阿昭。 阿昭卻只是抱著沁兒低頭跪伏,也不爭也不辯。 她這樣屈就著自己,一點兒也不像從前的那個女人。那時候多么驕蠻,怎樣都不可能被宮妃欺負,偶爾吃一點點虧,也要使著性子非要自己去哄她。趙慎莫名有些煩亂,他想要青桐對自己撒嬌,更甚至是強詞辯駁,可是她卻連解釋都懶得與他解釋……或許她覺得即便解釋了,他也一樣護的是那一對母女。 在她的眼里,他已不值得信任。 趙慎肅著神色,任由妍兒拽搖著,只是看著阿昭不語。 姜夷安等了半天不見動靜,只得一狠心把妍兒牽過來,去打她的手心:“屢屢叮囑你,弟弟還小,要什么你就給他,你卻這樣不聽話,險些讓母妃釀成了誤會……” “妍兒沒有,嗚嗚嗚,妍兒只是想和弟弟一起玩‘豬豬’,弟弟不肯給妍兒玩……”自小就沒受過半分委屈,豆大的眼淚從妍兒的眼角溢出來,傷心地哽咽著。 一下又一下,脆生生,很快她的小手就紅了。 姜夷安只覺得心肝都疼了,肚子也跟著一陣陣地隱痛起來。用眼角余光去看阿昭,暗暗掖藏著恨怨。 阿昭卻只是低著頭,不動聲色。她可沒忘記自己剛死的那會兒,才半歲的沁兒尿了褲子,一個人冷冰冰地坐在地板上,被眼前這個小公主“啪啪”地打手心,還有其他看得見看不見的各種委屈。 欺負她沒有關系,但不能是她的兒子,她很記仇。 “嗚嗚,母妃妍兒好疼……”幼女的哭啼在花亭外好生清脆,聲聲惹人心憐。 姜夷安終于支撐不住,扶著嬤嬤的手腕癱軟在地上。 阿昭抬頭去看趙慎,然后站起來福了一福,抱著沁兒離開了園子。 西太后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棲霞宮內無人,她語重心長地勸說道:“誰也不是眼盲,這個啞婢舉手投足間哪里不是從前那個女人的影子?皇上既已擺脫了她,又何必再將自己桎梏回她的陰影?如今朝局不穩,藩王們更是虎視眈眈,立后能使朝臣安心,是寇是姜,都該是皇上做決斷的時候了?!?/br> “朕曾在太皇太后面前立過誓言,她會永遠都是最好,不會有人超過她。立后之事,母親日后不要再提?!壁w慎卻答得清簡,那英俊的側臉在灰蒙光線下看不清表情,默了良久,終拂開袍擺方步離開。 “那么皇上寧愿置朝局而不顧,也要專寵她留下來的這個啞婢,又是如何解釋!”西太后看著兒子蕭冷的背影,驀地提高了嗓門。 這樣的帝王她忽然覺得好陌生,她緊緊抱著手中的貓,好像怕終于得來的榮華眨眼間又從指縫中流去。 趙慎步子微微一滯,卻并不回轉過身子:“青桐……她不一樣。同樣,也沒有人能超越過她。今后朕不容許任何人,再背著朕對她半分為難?!?/br> 那嗓音低沉而威冷,只聽得人心生絕望。 “慎兒,你忘了你的初衷!你說的你想要這天下,你要做個千古明君——”空曠的殿堂里,西太后揚長的聲音久久揮散不去。 可惜這對話阿昭卻沒有聽見。 姜夷安回去后便腹痛不止,花園里那一坐催得她提前分娩了。也是湊巧,怎么著傍晚的時候宛貴人竟也陣陣抽痛了起來?;噬献铀脝伪?,西太后對宮妃生產之事萬分重視,那一日整個宮中就像是沸騰了似的,忙碌得如同一鍋粥。 阿昭在榮華宮中陪著趙慎處理奏折,他的朝政好像并沒有她想像的那么堅固,一個下午他都蹙著眉頭。 真是奇怪呀,她從前還以為他的羽翼已經足夠豐滿了呢。既是不夠堅固,又何必那般著急地將司徒家族趕盡殺絕?莫非司徒家還能搶他的天下么? 哼。 阿昭便勾著指尖給趙慎揉摁太陽xue,她膩在他的懷里,溫柔地撫慰他,反正就是不肯主動表示讓他走。 上一世阿昭的分娩趙慎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疼痛最劇烈的時候,她抓著身下的褥子一遍又一遍嘶喊著他的名字,心中不知多少凄惶。那時候他趙慎在哪里呢?——聽說姜夷安頭痛,一整夜將他留在了貞瀾殿。 這一世阿昭便要讓姜夷安也嘗嘗那個中的滋味。 在貴為皇后的時候,她對姜夷安只是隱忍和避而不見,如今轉生為婢,她卻要將她曾經施與自己的,全部都一一奉還。 趙慎分明有些心不在焉,然而竟也由著阿昭胡鬧。他一夜陪著她與沁兒,等到天明了才疾步踅去貞瀾殿。 宛貴人難產,聽說生了個小公主,一生下來母女倆就嗚呼了。姜夷安卻終于得了一枚龍子,那孩子雖不像她,卻與皇上小時候一模一樣。 趙慎十分歡喜,厚葬了宛貴人,又賞賜了貞瀾殿不少寶貝。 阿昭每日在園中教沁兒學步,時常都能看見太醫院的宮人端著藥灌來來去去。彼時阿昭就忍不住好笑——她姜夷安為著生兒子也真是夠拼了??上趺匆蚕氩坏?,那費盡心思換來的兒子,卻因為給宛貴人喝下的一碗催生湯,而落下來一身的胎病。 宮人們都覺得很奇怪,明明小皇子在胎中給養得甚好,為何生下來卻通身都是黃。體質羸弱,打月子里便斷不開藥。 作者有話要說: ☆、第23章 飛來孕 自德貴妃喜得龍子,朝臣們上書立后的聲勢比之先前更甚了。 整整一個下午,謹心閣的門都不曾打開。阿昭伴著沁兒在門前臺階上玩耍,隱隱便能聽到里頭的義憤填膺與慷慨陳詞,間或還夾雜著“妖婢”二字。 “叔叔、有刀刀?!?/br> 把門的侍衛木無表情,握刀的手背被春風吹得干裂,沁兒走過來摸了摸刀鞘,仰著小腦袋對他瞇眼笑。 “呱當!”那房內卻猛地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響動,嚇得他小手兒一顫,吧嗒吧嗒,趕緊顛著小腳丫又躲去了阿昭懷里。 “桐桐?!鼻邇簱е⒄训牟弊?,想要她抱。 “噓——”阿昭比了個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 議事房內氣氛凝重,正中的書案邊趙慎兩手支著桌沿,只是冷眉不說話。那桌下是一杯傾倒的茶水,褐色的茶汁沾濕了一片紅絨地毯,也沒有小太監敢走過去撿起來。陰壓壓的,大氣都不敢出。 “陛下,古有妲己滅紂,褒姒禍國,西施吞吳,宮中若出妖女,久之必然禍亂叢生。如今涼國內亂,北面赫奴又虎視眈眈,正是危急時候,恕老臣斗膽,懇請皇上處死那罪后遺婢,冊立新后,以絕他患!”已告老在家的八十歲老丞相顫巍巍跪仆于地上,字字鏗鏘。 旁的大臣連忙應聲附和:“老丞相所言極是!朝歌須有帝后坐鎮,天下才能陰陽共和??軐④娋覟閲?,其女寇初嵐嫻德端莊,應是最好的皇后人選,懇請皇上三思!” “不然。姜貴妃多年精心侍奉皇上,如今更誕下子嗣,新后應屬她為佳選?!?/br> “懇請皇上定奪!” “請皇上定奪!” 兩派朝中元老紛紛跪于案前,諄諄勸諫,引經據典,聲淚俱下。 趙慎劍眉冷目,棱角分明的俊容上盛滿怒意:“朕貴為天子,寵幸一個區區宮婢,卻被爾等形容成如此不堪。莫非皚皚北魏,命運竟系在一個女子身上不成?那還須眾位愛卿輔政何用?要這滿朝文武何用!” “父父,”門縫外傳來小兒的怯聲低喚,含糊不清,卻稚嫩好聽。隨后便是女人悉悉索索的裙裾聲響,隱隱一抹水紅,抱他離去。趙慎往門邊上看了看,容色稍緩。 朝臣們的眼睛也跟著看過去——哀哉,皇上竟連在前朝辦公都帶著那妖婢——當初連根鏟除司徒家勢力,朝廷內外雖然震驚,卻也暗贊實為明智之舉。沒想到時間未滿一年,皇上這么快就心軟了,連那廢后的孩子他也重新寵愛起來。 那孩子身負血債,身邊又是司徒罪后留下的妖婢看護,分明是養虎為患吶! 一群重臣竊竊私語,滿面憂愁。 “臣,再次斗膽,有幾句話不得不言……”老丞相顫顫巍巍地又要下拜。 “皇上……”太監張德福附耳過來。 趙慎不動聲色聽著,便伸手將老丞相一攔。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凜冽,不容人反駁:“朕在太皇太后面前立過誓言,司徒罪后之位,今生無人再可匹及。逝者雖逝,生者卻不能夠出爾反爾,封后之事,今后任何人都不得再提!寇將軍護國有功,即日冊封其女為皇貴妃。今日就到此為止吧?!?/br> 言畢,撩開一襲藏青色團龍窄袖長袍站起身來。 “皇上……”大臣們還想說話,他卻已經踱步到門邊。 君臣不歡而散。 兩扇雕花紅門打開,四月的陽光打著光暈照射到人的臉上,些許刺目。漢白玉欄桿旁,女人正扶著粉嫩俊秀的小兒在臺階上邁步,看到他們出來,略微一愣,繼而又笑。 那笑容明明清澈,一眾大臣卻對她生惡,胡子上翹,鼻子里吭哧出冷蔑:“哼,殺千刀的害人精!”刷刷刷,長袖拂風,像一把把冬日的刀,寒光凜凜。 阿昭知道,他們一定都恨不得立刻殺掉自己……就如同扳倒曾經光輝榮耀的司徒家族一樣快意。 當年一起打過天下的重臣,獨獨司徒一家難逃厄運,這些朝臣得了司徒家族不知多少好處,面對趙慎的屠刀,卻無一肯站出來求情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