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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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歲除。 河朔節度使府先后被蕭同安和薛郅占領, 好在房舍沒有毀壞,宅院格局也未曾改變,庭中隨隨與父親一同栽下的梅樹也還在, 映襯著白雪, 殷紅如血。 隨隨命人將庭院室屋清理了一番,便帶著田月容等人住回了節度使府。 在外漂泊數年, 這個年總算能在家中過了。 除夕當日晌午,隨隨剛在后園中練完刀,便有人來稟,道段司馬來了。 隨隨立即叫人帶他去堂中奉茶, 自去凈房草草沐浴一番,換了身衣裳便迎了出去。 段北岑在她遇襲后被蕭同安重用,蕭同安死后又“投誠”薛郅,薛郅防著他, 不敢委以重任, 給了他一個閑職。他“背叛”蕭大將軍,這些年背了不少罵名, 直到隨隨奪回三鎮,眾人才知他始終是蕭將軍心腹。 拿下成德后, 隨隨便將段北岑留在鎮州善后,他來魏博只是過個年,呆兩三日便要回鎮州去。 兩人同在軍中長大, 這幾年卻是聚少離多, 見了面自有許多話要說。 敘罷寒溫,段北岑笑道:“屬下這回把躡影也帶來了?!?/br> 隨隨雙眼頓時一亮,她遇襲時躡影也受了傷,蕭同安本欲殺她的馬, 段北岑將馬討了回去,養在魏博城郊的莊園里。 隨隨這大半年忙著征討薛郅,即使回到魏博也在兵營中,一直沒顧上大黑臉,直到處置完薛郅才搬回節度使府。 前日她剛命人將馬廄修葺一新,本打算今日派人去城郊接大黑臉回來過年,不想段北岑還比她快了一步。 她不由笑道:“還是你最知道我?!?/br> 作個揖道:“有勞段司馬親自去替我牽馬?!?/br> 段北岑目光微微一動,也笑道:“大將軍見外,既稱司馬,替大將軍牽馬自是分內事?!?/br> 隨隨眉眼彎彎:“闊別數日,連你都會說笑話了?!?/br> 頓了頓又道:“程徵跟著你有一段時日了,你覺得他怎么樣?” 段北岑道:“此子才學兼人,聰明絕頂,假以時日必能垂功立世?!?/br> 隨隨頷首道:“他是可造之才,只是還欠些火候,你多費點心?!?/br> 段北岑道:“屬下遵命。程公子也隨在下一同來了魏博,在驛館中歇息,打算明日一早來向大將軍拜年?!?/br> 隨隨道:“原來他也來了,為何留在驛館?一個人過年多冷清,叫他一起來用晚膳吧?!?/br> 段北岑道:“屬下也是這么說的,但程公子為人審慎多禮,不肯便來?!?/br> 隨隨點點頭:“他的確是這樣的性子,在幽州時也是克己復禮,甚是拘謹。無妨,我遣人下帖子去驛館請他來便是?!?/br>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段北岑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知道她是在想馬兒,笑著道:“去看看躡影吧,它也想你了?!?/br> 隨隨急著見大黑臉,沒聽出他話中的弦外之音,便即起身道:“你且寬坐,我去去就來?!?/br> 段北岑道:“大將軍同屬下不必見外?!?/br> 隨隨便即站起身,匆匆向馬廄走去。 躡影已有數年未見主人,但馬兒聰明又有靈性,一見隨隨立即認出她來,一邊嘶鳴一邊奮起前蹄,好似要向她撲來,溫馴的雙眼中含了淚光,越發顯得眼神清澈晶瑩。 隨隨不由得眼眶發熱,鼻根酸脹,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前去,摟住馬脖子,貼著它的臉:“大黑臉,你還認得我?真是乖馬兒,你就是世上最乖最好的馬兒……” 話音未落,便有一顆馬頭從旁邊廄房里伸過來,卻是小黑臉。 它沖著大黑臉“咴咴”叫了兩聲,一口咬住大黑臉的馬鬃便撕扯起來。 隨隨立即沉下臉,拍著它的臉斥道:“追風,松開!” 小黑臉一愣,馬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它還從沒見過主人這樣繃起臉來教訓它。 它一時忘了咬那匹新來的黑馬,委屈地瞪著隨隨,發出聲聲嘶鳴。那聲音凄凄慘慘,聞者落淚,平常不管它闖了什么禍,只要這么一叫,主人立即就心軟了。 可這回主人卻一反常態,將它湊過去的馬臉往回一推,嚴厲地數落道:“大黑臉到得比你早,你若是會說話還得叫它一聲阿兄呢,你別看它脾氣好就欺負它,要是你敢欺負它,我就把送回長安去,聽明白沒有?” 黑馬自然沒聽明白,但它感覺得到主人惱了它,還是為別的馬兒惱了它,它哪里能服氣,昂著頭沖著隨隨長嘶了一聲,仿佛在鳴冤。 隨隨無可奈何,撫著大黑臉的背脊道:“你大馬有大量,別同那傻馬兒計較?!?/br> 大黑臉溫柔地嘶了一聲,好奇地打量新來的同伴,看了一會兒,似乎對這匹與自己相像的馬兒很感興趣,伸長脖子,想用腦袋去蹭它。 小黑臉猛地轉過身,用馬臀對著它,蹶起后蹄,把地上的干草、泥土揚了躡影一臉。 “壞馬!”隨隨在它光滑圓潤的馬臀上重重拍了一下。 把大黑臉拽回來:“別理它?!?/br> 一邊溫柔地摘去它馬鬃上沾的干草,拍去它臉上的塵土:“走吧,我帶你去校場上跑兩圈?!?/br> 說著便將大黑臉牽出馬廄。 小黑臉見主人牽了別的馬兒走,一邊嘶叫一邊發瘋似地蹶著蹄子,把廄門踹得哐哐作響。 隨隨不理它,向馬倌道:“這馬兒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也該殺殺它的性子?!?/br> 小黑臉見蹶蹄子毫無效果,便轉過身,舉起前蹄,扒在廄門上,發出“咴咴”的哀鳴。 隨隨心頭驀地一軟,停住腳步,轉過身在它腦袋上薅了一把:“你這脾氣可真得改改,也不知隨了誰?!?/br> 抓了一把豆子塞給它:“就在馬廄里好好反省幾日吧?!?/br> 小黑臉望著一人一馬遠去,頹喪地背過身,垂下頭,嗚嗚咽咽半晌,連平日最愛吃的豆子都懶得看一眼。 …… 入夜,節度使府中上了燈燭,正堂中煌煌如晝。 大宴賓客和幕僚是元旦的事,歲除宴是家宴。 隨隨已沒有家人了,段北岑、田月容這些親近的下屬便如她的家人。 程徵與他們雖不算親近,在幽州時同住過一段時日,也不算外人。隨隨下了帖子,他便從善如流地來赴宴了。 這是隨隨離家多年后第一次回節度使府過年,宴席格外豐盛,水陸珍饈畢集,蕭大將軍興致高,叫人支起鐵爐子,挽起衣袖,給眾人烙她拿手的古樓子。 因要親自下廚,她大過年的還是一身利落的胡服,頭發用金簪綰個圓髻,粉黛未施。 程徵端著酒杯,目光越過杯沿,落在隨隨的臉上,她瑩白的臉龐映著爐火,仿佛美玉染上了霞光,他不覺看呆了。 直到隨隨將烙完的一爐裝進盤中,抬起眼,他才慌忙垂下眼簾,雙頰卻燙得能將雞子煮熟。 田月容看在眼里,笑道:“程公子酒量似乎不太好,才半杯不到,臉已經通紅了?!?/br> 程徵赧然一笑:“在下確實不勝酒力?!?/br> 隨隨正用刀切餅,抬眸乜了一眼田月容,笑著道:“程公子是斯文人,不比你們這些兵痞,且他還在養病,你們可不許胡鬧他?!?/br> 田月容意味深長地一笑:“不敢不敢,程公子這樣的才子我們稀罕還來不及?!?/br> 隨隨將第一塊餅放在程徵面前:“程公子請?!?/br> 因在場眾人都是她部下親信,程徵卻并未正式入她幕府,算起來還是客人。 程徵行個禮道:“多謝大將軍賞賜?!?/br> 隨隨道:“程公子不必如此見外?!?/br> 程徵用銀箸夾起餅送到口中,斯文地咬了一小口,細細品嘗,贊嘆道:“這羊rou是怎么做的,竟沒有半點膻味?!?/br> 田月容道:“這是我們大將軍四處搜羅方子,又試了無數次才試出來的秘方……” 程徵道:“大將軍是吃不慣羊rou腥膻?” 田月容道:“不是大將軍,另有其人?!?/br> 隨隨拈起一塊餅塞住田月容的嘴:“多吃東西少說話?!?/br> 叫她這么一提醒,難免又想起另一個不吃羊rou的人來。 當初走得匆忙,忘了將治羊rou的方子交給高嬤嬤——這本就是為了吃不慣羊rou的人搗鼓出來的方子,給他也算物盡其用。 程徵見她神情有些恍惚,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臨近子夜,隨隨照樣提前離席。 段北岑更衣回來,見隨隨不在,隨口問田月容道:“大將軍又去廚下煮面了?” 田月容“嗯”了一聲。 程徵心下詫異,但打量席間眾人,見他們都見怪不怪,便知這是蕭將軍的習慣。 他心念如電,想起蕭將軍曾與故太子定親,又想起故太子是元日出生,便即明白了其中的關聯。 他端起酒杯,怔怔地望著杯中的酒液,燈火落在杯中,那酒也似在燃燒。 他將酒一飲而盡,從喉嚨到心口都像有火燒過,燒得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田月容道:“程公子別小看這酒,若不是豪飲客,幾杯下肚擔保你明日下不來床?!?/br> 程徵道了聲“多謝”,放下酒杯,拿起茶碗。 隨隨煮完生辰面,靜靜地待面放涼,然后走出廚房。 庭中的槐樹下站著個人影,隨隨一眼便認出那是田月容,挑挑眉道:“怎么了?” 田月容走上前來,輕輕嘆了口氣:“都這么多年了,大將軍也該放下了吧?” 隨隨掀了掀眼皮:“我幾時放不下了?” 田月容道:“方才筵席上那程小郎一瞬不瞬地盯著你瞧,我看他生得挺俊俏,溫潤如玉,風雅文秀,同大將軍正好湊一對文武雙全……” 隨隨冷笑道:“多謝你,我一個人就能湊個文武雙全?!?/br> 田月容道:“是是是,大將軍說的是,可文武雙全的大將軍也不能一個人調和陰陽吧,屬下這不是看大將軍孤家寡人,忍不住心疼你么……” 隨隨乜她一眼:“管好你自己?!?/br> 田月容忽然沒頭沒腦地道:“等河朔這攤子事收拾完,大將軍就該入京了吧?” 隨隨抱著臂道:“你想說什么?” 田月容道:“入京不得見到……咳咳……” 隨隨轉身便往外走:“田侍衛既那么閑,正月里就由你掃馬廄吧?!?/br> 第76章 七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