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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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唬了一跳:“老人家,你莫不是糊涂了吧?一塊玉而已,質地也不見得如何,怎的要萬金?” 店主人道:“那是老朽的傳家寶,少一文錢都不賣?!?/br> 侍衛待要說什么,桓煊道:“我們是西京人,出門在外,沒有隨身攜帶這么多財帛,能不能留下信物,先將玉佩帶走?” 店主人搖了搖頭,便要拿回玉佩:“貴人遲些帶足了錢來買吧?!?/br> 侍衛也道:“公子,不可能有別人出一萬金來買他這塊玉佩的,待回了長安,叫人帶著錢來買便是?!?/br> 桓煊卻握著那塊玉不愿松手,不知怎么的,他覺得這塊玉佩正是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他一定要把這塊玉帶回長安送給鹿隨隨。 他想了想道:“可否用東西換?” 那老頭打量了他一眼,瞇了瞇眼道:“貴人想用什么換?” 桓煊將腰間一塊羊脂玉的螭龍佩摘下來放在他面前。 老人看了一眼,仍舊搖搖頭。 桓煊從腰間摘下佩刀。 侍衛吃了一驚,這把刀從齊王第一次上戰場便跟著他,不知飲過多少敵將的血,不說價值,單是對他的意義便非比尋常。 他竟然隨隨便便就拿來換一塊破玉佩! 桓煊卻是眉頭也不動一下:“這樣夠了吧?” 老頭拔刀出鞘,刀光如雪,映得昏暗的鋪子頓時亮了幾分。 老頭這才點點頭:“是把好刀。此刀足矣,貴人把玉佩收回去吧?!?/br> 桓煊還沒說什么,侍衛立即將那塊螭龍佩拿了回去。 覓得合適的禮物,桓煊心滿意足,接下去幾日便不再耽擱,一路順著官道往長安趕去,八百里的路程只用數日便走完了。 回到長安時正逢中元節,桓煊提前進京自然要向宮中稟報,他到城外長樂驛,便派人先去向皇帝傳信。但是入宮覲見,免不得要耽擱一日半日,他存了私心,要在進宮前先去山池院看一眼鹿隨隨。 他打定了主意要給那村姑一個驚喜,特地沒派侍衛先去通傳,繞到城西,從延平門進城,直奔常安坊。 直到桓煊一行到得山池院門口,高邁才得到消息,頓時嚇得滿身冷汗——這會兒去搬大公主來救命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能硬著頭皮,領著奴仆們迎到門上,行禮道:“拜見殿下,恭賀殿下凱旋?!?/br> 桓煊下了馬,攥了攥手中的對鹿玉佩,向人群中掃了一眼,不見鹿隨隨和她那如影隨形的婢女,遂問道:“鹿隨隨呢?” 眾人都將頭埋得低低的,高邁臉色煞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桓煊見他臉色不對,忽然想起今日中元,各大寺廟中都有盂蘭盆會,鹿隨隨大約是跑出去玩了。 他有些不高興,但也明白他突然回京她并不知情,怎么也不能怪她。 “可是出去玩了?”桓煊道。 高邁苦著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請殿下責罰,老奴沒看顧好鹿娘子,她……她已不在了……” 桓煊怔了怔:“什么意思?她走了?” 高邁伏在地上慟哭起來。 桓煊不理會他,翻身上馬,重重一夾馬腹,徑直向棠梨院疾奔而去。 到得楓林小徑前一望,只見棠梨院的木門虛掩著,隱約可見庭中有白煙冉冉升起。 他只覺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三步并作兩步穿過小徑,推開院門,只見庭中生著個火堆,高嬤嬤和棠梨院的婢女們圍在火堆旁,正在化紙錢,見了他驚愕地抬起頭來,個個眼皮紅腫,臉上掛著兩行淚。 桓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手一松,對鹿佩掉下來,磕在青石板上,清越的一聲響,價值萬金的寶玉裂成了兩半。 桓煊卻連看都沒看一眼,只是盯著高嬤嬤哭紅的雙眼:“鹿隨隨在哪里?” 不等高嬤嬤作答,他已快步穿過庭院走上臺階,“砰”一聲推開房門:“鹿隨隨,給我出來!” 第54章 五十四 門扇“砰”一聲撞開, 門軸“吱嘎”作響,像是哀慟的呻.吟。 屋子里帷幔低垂,既然無聲, 雖是炎夏, 腳下的金磚卻滲出絲絲的涼意。 午后的陽光穿過直欞窗照在床前,塵埃在光柱里漂浮。 這里的一切和他記憶中并無二致, 還和一年多年他離開的那個清晨一樣。 “鹿隨隨?!彼麑χ刂蒯♂玖艘宦?,喑啞的嗓音里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 沒人回答。 他撩開一重又一重帷幔,天青色的,薄櫻色的, 海天霞色的,纏枝海棠紋的,海棠團花紋的……像跨過一重重的山水,他的身邊是海棠花紋的幾案, 海棠花紋的櫥柜, 海棠花紋的妝臺、銅鏡、奩盒、花瓶……他終于走到繪著海棠花樹的屏風前,院子里的海棠早謝了, 床前的海棠花永遠不會凋謝,無論炎夏還是寒冬, 只要她睜開眼就會看見。 她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對著這一屋子、一院子的海棠花?又是以什么樣的心情穿戴上另一個女人喜歡的衣裳首飾,裝扮成另一個女人的模樣,當成別人的影子? 他心底一直都是知道的, 只是因為她逆來順受, 從無怨言,所以他便心安理得地將她當作贗品和替身,甚至覺得那些東西對她來說足夠好了。 桓煊的心臟驟然一縮,他猛地將海棠屏風推倒在地, 紫檀木框崩裂,琉璃破碎,他踏著滿地的碎琉璃走到床前。 他拉開珊瑚色海棠紋織錦帳幔,撩開泥銀海棠紋的輕容紗帳。 海棠紋的象牙席上放著一床海棠蜀綾的被褥,枕邊還有個金銀平脫海棠花黑檀木盒子。 連榻邊的棋枰、棋笥上都嵌著海棠花形的螺鈿。 “隨隨,鹿隨隨……”桓煊轉過身,在一屋子的海棠中間搜尋著,他打開所有櫥柜和箱籠,將輕紅淺粉淡藍薄紫的海棠紋衣裳都翻出來,仿佛那些地方都可能是鹿隨隨的藏身之處。 他找遍了臥房,又去浴堂、廂房尋找,到處都沒有他的鹿隨隨,只有鋪天蓋地的海棠花和海棠紋,每一朵都像嘲諷的笑眼,密密麻麻地聯綴成網,將他緊緊纏在其中,纏得他幾乎窒息。 高邁追了進來,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失魂落魄地尋找,抹著眼淚勸道:“殿下節哀順變,鹿娘子是去歲八月里走的,已經快一年了……” 桓煊恍若未聞,他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他的隨隨不見了,他要把她找回來。 庭樹的枝椏間蟬鳴聲聲,他忽然響起此時還是炎熱的初秋。 那一年的炎夏和初秋,他們搬到后園的涼臺水榭里,所以她不在棲霞館也是理所當然。 她或許早惱了那一院子的海棠花,所以搬去園子里住了,一定是這樣。 桓煊向著后園奔去,胸中忽然生出股巨大的希望,幾乎將他的胸腔撐破。 園中已是初秋的景象,平靜的池面上只剩下幾莖殘荷,偶有池魚游過,帶起一圈漣漪,風亭水榭里空無一人,涼臺上覆了曾落葉。 他們曾在這里對弈,并排躺著仰望星河,游湖的畫舫擱淺在案邊,上面的漆畫都有些剝落了,可還是能分辨出海棠的圖案,桓煊的雙眼像是被灼了一下。 他找遍了整個園子,竹林,校場,山坡,哪里都沒有鹿隨隨的影子。 走回棠梨院門前,陽光已經西斜,落日余暉從屋脊上潑灑下來,照亮了檐口瓦當上一朵朵精巧的海棠花。 桓煊抬頭看了一眼門上的烏底金漆匾額,他親筆書寫的“棠梨院”三個字在夕陽中躍動,仿佛在向他擠眉弄眼,他想起這個小院子原本叫做棲霞館,掩映于云蒸霞蔚的霜林深處,住著一個霞光一樣明艷動人的女子。 他將匾額摘下來重重地砸在地上。 高嬤嬤拖著沉重的腳步緩緩走上前來,哽咽道:“殿下,鹿娘子真的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抖抖索索地從袖子里摸出一物,卻是一支白玉簪子,燒裂成了兩截。 “娘子被歹人綁走,葬身在火場里了,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沒燒毀的東西……” 桓煊低下頭,看著那支簪子,燒裂的簪頭上赫然是一朵海棠花,那朵花也像一只笑眼,譏誚地看著他。 他也覺出了自己的好笑,忍不住跟著笑了一下。 這笑容卻比痛哭流涕更叫人難受,高嬤嬤的心肝都似被摧斷了,她顫聲道:“殿下,難過你就哭出來,痛痛快快哭一場吧……” 桓煊抬起眼,眼梢微紅:“不管她去了哪里,孤都要把她找回來?!?/br> 高嬤嬤一怔,看出他神色不對,不由心急如焚,捂著嘴哽咽了一聲,無助地看向高邁。 高邁上前一步道:“殿下,鹿娘子真的沒了……” 他頓了頓,一口氣說道:“老奴死罪,一直瞞著殿下,這一年來往淮西寄去的書信上,關于鹿娘子的那些事,都是老奴編造的……隨信附的物件,都是娘子留下的舊物……” 他深知長痛不如短痛,這種時候要把話說絕,才能讓他盡快接受事實。 桓煊沉默半晌,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我不信?!?/br> 高邁與高嬤嬤對視了一眼,無可奈何道:“殿下,是真的,一年前老奴親自看著她的棺柩入土……” 桓煊黯淡無神的雙眼中忽然好似燃起了兩團火:“在哪里?” 高邁一愣。 “棺柩在哪里?”桓煊道。 高邁道:“鹿娘子的靈柩安葬在西山北麓……” “帶我去?!被胳拥?。 高邁一驚:“殿下剛回京,宮里陛下想必知道消息了,宮里怕是很快便要來人了……” 齊王回京該先入宮覲見的,他先到山池院來已是不合規矩,拖延了這么久不進宮,即便皇帝不降罪,心里也會不豫。何況他剛打了場大勝仗,說不得就要被御史參一本恃功矜寵,看不慣他的朝臣和中官不依譁知要就此作出多少文章來。 桓煊卻似聽不見他的話,只是面無表情地重復了一遍:“帶我去?!?/br> 話音未落,便有內侍快步走來,一禮道:“啟稟殿下,宮里有中官來傳諭……” 高邁額角青筋一跳,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急忙勸道:“殿下……” 桓煊徑直朝外走去。 那中官等候在門口,看見齊王出來,臉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笑意:“奴恭賀齊王殿下凱旋?!?/br> 頓了頓道:“陛下聽說殿下提前回京,特地在安福殿設宴,為殿下接風洗塵……” 桓煊打斷他道:“有勞啟稟陛下,孤家中出了事,恕難赴宴,來日孤自去宮中向陛下請罪?!?/br> 中官吃了一驚,定了定神,堆笑道:“殿下離京許久,好不容易回來,什么比得上一家人團聚……” 桓煊仍是不松口。 中官也看出不對來,為難道:“還求殿下去宮中露個臉,否則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桓煊從腰間解下一物遞給他:“有了此物,想必可以交代了?!?/br> 中官接過來一瞧,頓時嚇得差點靈魂出竅,齊王給他的竟是神翼軍的虎符。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這不是難為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