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容名似有所覺地停下,漫天的罡風吹得鐵鏈左右搖擺,硬邦邦地砸在懸崖上,碰出無數段冷硬的聲音。這金石相碰聲中,他似乎聽到了某處石塊裂開了。懸崖上噼里啪啦地滾來一顆石子,容名愣了愣,心想,疑心病會傳染。 他把疑神疑鬼收回肚中,覺得后面這條鐵鏈子聒噪得很,要是風大些,可能會鉆到天上那位的耳朵里,這不可避免地又要有麻煩事了。 這天上那位,指的自然便是天帝了。 天帝耀魄寶自從長明死后,那顆心眼也跟著去了大半,留下的一小半,隨著他歲數的增大,縮到針孔那般小。這位平日里不茍言笑的天帝,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在誰身上插一刀。 這把刀自然插在了他身上。當年,只因他替罪神天驍說了句好話,把小心眼的天帝得罪了個透,轉眼之間,神旨降下,他就來到了此處。 至于那句好話,摸著良心論,他只是實話實說。 戰神天驍早年戰功卓絕,把西方心魔南方火魔北方赤魔東方天魔都給殺得哭天搶地的絕種了,神界的日子好過了很多年,天驍功不可沒。 而天驍的罪狀,乃玩忽職守,致使墮魔揭兀從天牢逃離,以至于神魔大戰中,本該萬壽無疆的太子長明被揭兀這橫生的變故在背后捅了一爪,從此身隕道消。天界悲慟了好幾萬年。 當時天帝暴怒得只差沒原地化成一道又紅又辣的煙,欲將天驍的神根斬斷,輪回六世畜生道后一刀剮了,他當時說——陛下,天驍雖有重罪,亦有戰功。 四舍五入七抵八消,就是罪不至死。 但天驍最終還是被宰了。 耀魄寶痛失愛子,殺了愛將,仍不解氣,便拿他這個多嘴的開刀,時不時便要降下一道旨意,這樣那樣,幫助天上的神仙找私下凡界的愛寵,或是幫地下的鬼差捉遠逃的惡鬼,要么是南海出了一條妖龍要他去除,要么就是靈山上那只扁毛畜生下凡造孽要他去逮??偟膩碚f,他守在這里,就是個打雜兼看涯的。 容名踱回木屋旁,眼睛一轉,透過重疊的竹葉,看向永渡橋上那抹徘徊的黑影,他把竹葉別開,只見一個歪髻持刀的黑甲男子正慢慢的過來,文君正在茶攤邊喝道:“慢著——橋西不是你尋人的地兒,趁那邊主人沒搭理你,快滾下來?!?/br> 黑衣刀客遲疑片刻,抬眼一瞧,一個白衣男子在他低眼抬眼之間現出來,竟沒發出一點聲響。刀客活見鬼似地看著容名,只覺得這男子面如冠玉,一雙眼睛黑幽幽的,有點看不透——他只站在那,眼神也沒毛病,卻讓人頭皮莫名的發麻。 容名略過刀客一身的血氣,直看向他手中緊握的佩刀,這佩刀上泛著一層黑紫,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鬼氣。容名這才抬眼看向來者。 此人的眼睛已關不住殺人如麻的戾氣,鷹鉤鼻,薄嘴唇,高顴骨,乍一看有點普通,仔細一瞧,他瘦高的身子就好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刃,戴著個斗笠,背上掛著一件黑色披風,在永渡橋上戳出一股凌然的鋒芒,好像一根淬了毒的黑針。 刀客被容名看得毛骨悚然,半垂下眼簾,道:“閣下,我等前來尋我家小姐,若有打擾之處,還請見諒?!?/br> “這里沒有谷外的女子,”容名負手道,“三十涯乃妖魔聚集之地,閨閣女子還未到此處,早被岷山之中的豺狼吞吃了,你去岷山里瞧瞧,或者去下邊吊鐘崖旁邊的大涼山找,若這兩處都沒有,你們就節哀吧?!?/br> 那刀客在他說話這檔子,兩眼掃向他后邊的竹林——鼎鼎大名的三十涯,從來無事者不得擅闖,在刀口上舔血多年,他們自然知道永渡橋西邊鎮著尊法力通天的大神。刀客抬眼瞅了瞅那座氣勢逼人的山崖,暗道一聲晦氣,行了個半禮,轉身走了。 加上他,一起來尋人的刺客共有八個。他們是秦王庭專門養的刀,主人什么時候需要什么時候拔。這次上面交代了,死要見人,活要見尸。 此事說起來還是楚國不地道,那小子既然跟著楚國巫師多年,許多小把戲自然也看過不少。說什么全須全尾的交來任秦王處置,再怎么全,也該用上斷骨散。 這下好了,秦王臉上的指甲痕如今還沒消,舊恨添新仇,除此之外,那群三四十歲的大漢也被耍得團團轉,追了半天的人,到頭來只抓到一只母兔子回來交差,秦王暴怒,一天要殺好幾個人,眼下要是再找不到,他們也該洗干凈脖子往山林里躲去了。 容名目送刀客離開,轉身回屋,看了看那靠在門上的人,笑道:“怎么在這?”一陣熱風從東邊呼嘯而來,猛的進了竹林,把陸安期吹得像只風中鵪鶉,他暗自哆嗦了一下,一邊漠然地看了看容名,轉身回屋。 屋中放著早上沒吃完的冷糕,陸安期抓了一塊,囫圇往嘴里一塞,生無可戀的咽下去,拍了拍手,往榻上一坐,摸出手里的刀,他心里別扭地盤算著找個話頭,臉上卻裝得一派鎮定,手上的刀三番五次的差點掉下去。 陸安期直覺容名看穿了他,一邊忌憚著,一邊漫不經心道:“他們叫你十三爺?!?/br> 他們相互折磨的時間,四舍五入該有五天了,一般人的行事方法是先互報家門姓名,陸安期的行事方法略有不同,他先暗中觀看,直到如今,才磨里磨蹭的跟人勾搭。 容名答到:“這是別人順口叫的,叫的人多了,便依著他們。鄙人叫容名,容易的容,無名小卒的名?!?/br> 陸安期抬眸看了他一眼,把刀往袖里一收,抱著手,道:“三十涯有個神仙,傳說他比東海里的那只大烏龜活得還要久……你真是神仙?” 這話說明,姓陸的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但疑心鬼并不愿意相信別人,因此頗費了些周折,才敢開口詢問。 容名倒了一杯酒,聞言,笑了笑,道:“算是吧?!?/br> 陸安期盯著他瞧了半天后,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直看得神仙也有點發毛了,他才撇了撇嘴,道:“你我并無什么不同?!?/br> 容名心口一松,掃了他一眼,笑道:“哪里的話,我似乎比你高?!?/br> 他這話對陸安期來說,無疑是種耍流|氓,因此把臉黑了下來,默默的轉過頭去,半晌,才漲著臉哼唧道:“我才十六歲……” 陸安期說到此處,覺得自己被這流|氓扯著鼻子走了一圈,有些惱怒,怕再說下去就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了,就把嘴一合。 他一沉默,屋子就安靜下來。陸安期渾身不得勁的想,他恐怕已經猜到我是誰了。 大概疑心鬼的眼中,凡是能蹦會跳的,都包藏著禍心,因此格外的不合群。 陸安期摸了摸心口,在頭上撓了一下,打量著容名能化為春風的臉,心里糾來結去,半晌,才說道:“能不能再留我幾天?” 容名把茶盞放下:“自然可以?!?/br> 十三爺答應得爽快,陸安期心里跟著一松,終于想起十三爺的好來。他在容名如沐春風的笑容下軟了軟心,敞開一小個口子,放出一點遲來的知恩圖報。 陸安期悶了悶,道:“你救了我一命……” 容名看他似乎還沒說完,就沒插嘴。這人瞪著榻面半天,心里轉了百來十個彎,才道:“你以后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吩咐就是,當然,不能超過我的能力之外……”他抬起頭,鬼迷心竅地從容名臉上意會到一種欣慰,他鼓起臉,視死如歸地說:“我什么都會做?!?/br> 容名:“……” 這個什么都會做的人,急切地想做點什么東西回報這個救命恩人,往屋內掃了一圈,思索良久,為了證明自己有多能干,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要給容名露一手廚藝??嘤跊]有鍋灶,便將就著那個煮藥的砂鍋,燒火的火爐,竹林里的斷竹,準備炊一炊,把柴火往灶里一放,萬事俱備,他抬頭張望片刻,問:“米呢?” 容名指了指永渡河那邊的小鎮。 陸安期臉上一呆,旋即瞪了他一眼,腳下如踩風火輪似的打鎮里轉了一圈,兩眼盯著一家雜糧鋪,飛快的奔進去,一股腦買了半口袋,臨走時,他掉頭對店家道:“這是容名要的?!?/br> 陸安期氣急敗壞的心在扛著米的那一刻稍安了些,他健步如飛的在大街上一走,吸引了一大票目光,順手在野狗阿三的鋪子上拿了塊rou,飛也似的去了,他一路飛快的過了文君兩口子的茶攤,喝茶的妖神魔怪見鬼似的看著他上了橋,旋即看了看對面等候歸人的老鄰居。 “十三爺撿了這么多年破爛,可終于撿到個寶貝了?!?/br> “誰說不是呢,這小美人兒黏人得很,十三爺每次出來,都要跟到橋邊?!?/br> “都跟到橋了,咋不過來?” “你當誰都有你那一臉糙皮?”文君笑罵道,“我看清楚了,十三爺原來是個護食的?!?/br> 林夏無語的望她一眼,見她一臉八卦地向橋西張望,接著,又以橫掃千軍的氣勢把手里的茶往客人桌上一放,抖擻著手中的抹布,伸脖子往河對面瞧。 河那邊,容名把小美人背上的米接過,笑著說了句什么,就見那小美人臉紅了紅,瞪了他一眼,飛快的進竹林里去了。 文君把頭縮回來,指點著兩人離去的背影,說道:“這世上連神仙都熬不住寂寞了。我早說過,天下緣分千萬種,全靠等,時機成熟了,爛木頭都能開花。這下不知道要哭瞎多少妖精?!?/br> 若前幾天大家都是捕風捉影,這下,經過文君的一嘴雕琢,再看看那兩人郎情妾意的模樣,霎時間,河這邊十三爺開葷的消息就飛了滿天。 河那邊十三爺被陸小蠻趕到一旁,見證了什么都會做的人做飯是什么硝煙場面。 陸安期把rou剁成細沫兒,將米和rou一股腦扔進水里,加大火力,忙活半天,灰頭土臉的抬起頭來,就著容名放在房里給他漱口的鹽用了,蓋子一合,再一開,一鍋新鮮出爐的糊米爛rou粥便被盛進碗中,塞到了容名手里。 “吃?!?/br> 容名似笑非笑的看了陸安期一眼,慢慢品嘗了一口,抬起頭,不言不語的看著陸安期。 陸安期垂眸盯著腳尖,等了半天,見容名又吃了一勺,他就得意地翹了翹尾巴。 少年人的悲歡喜怒活似夏日的天氣,上一刻電閃雷鳴,下一刻就晴空萬里。陸安期覺得容名吃了自己做的飯,就有點不一樣了,具體說來,是他心里的那道隔自己消了一半,因此,看什么都眉清目秀的。 陸小蠻把臉一揚,湊過去,盯著容名片刻,伸手把他手里的勺子搶了,他滿心歡喜的想,我第一次做飯,竟然能讓容名這種神仙愛不釋手,可見我無所不能。 那翹到天上去的尾巴,在領教了自己的廚藝后,徹底塌了下來。陸安期木著臉,掉頭去河邊端了一盆水,一把奪了容名面前的碗,就著一碗半干的稀飯往水里一舀,再拿勺拌了拌,往十三爺面前一放。 容名:“……” 十三爺把勺子放下,手輕輕在桌子上敲了敲:“我總覺著,你已經很不錯了?!?/br> 陸安期哼了一聲,抱著手往榻上一坐,臉上飛起兩塊紅。他平生第一次,被人夸。 少年對這種隨口一說的話似乎格外敏感,他好像是有點無措,又好像是看出了容名這句隨口說的話本身不具備什么值得夸耀的意義。陸安期手足無措的看了容名半天,莫名地對這男人升起一股好感。 這就好像從來都只能挨罵的男孩,突然某天,一個胖阿姨從天而降,摸著他的狗頭說“你真厲害”這種半真不假的話一樣,他立馬就對這個阿姨產生了親切感,覺得她好像一個仙女。 畢竟人活在世間,最由衷的渴望,是能得到別人的贊賞。不管這人是個什么品種,什么年紀,什么性格,得到認同是普遍的本性,從無例外。 陸安期在這不期而至的夸獎中抿了抿嘴,他失去的是大多數人都該享有的童年,他以后,將用一生去彌補童年的缺憾。容名給他埋葬在心里的渴望開了個閘,洪水滔天而下,沖得少年眼眶發燙,恨不得在這男人臉上親一口。 容名看著陸安期低下頭,溫聲道:“怎么了?” 陸安期默默一嘆,感動過去了,疑心病又占了上風。他偏頭看了容名一眼,沒吭聲。 容名活了千百年,卻從沒見過這么復雜的小崽子。他思忖片刻,道:“是傷口疼么?” 他不提還好,一提,陸安期背后果真一疼。 “嗯?!标懓财谝Я艘а?,聞著容名帶過來的一陣風,這風里帶著點青竹酒的淡香。 酒香隨著漸近的容名慢慢濃烈起來,他就如坐針氈地聞著,驀然抬眼,看到容名沉靜的側臉,恍惚間那點親切又飄了回來,把受夠了寒涼的少年拉到這塵世之中的一片凈地,不經意間,就體會了一把從來沒指望過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