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雖說她回自己的家是理所當然的事,更何況她親生父母還是那樣的身份,她回了那就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小姐,但十六年的養育,說走就走,沒有一絲留戀,阮母心里說一點都不難受是不可能的。 好在她的阿妤回來了。 她原本還以為自己以后膝下連一個女兒都沒了。 不忍阿妤難受,阮母看著她,重新笑著說,“你哥他每次都能吃十多個,隔壁那些小孩也時常來家里摘,回頭我給你摘幾個嘗嘗鮮?!?/br> 阮妤自然不會說不好。 母女倆笑著進了堂間,這里到底不比江陵府的阮家,亭臺水榭、樓閣聳立,吃飯、見客都是不同的地方,甚至就連見客也分好幾處地方,那差不多門戶的來家里做客得請去花廳,好生吃茶說話,若是見外頭的掌柜和管事就得去外院的堂間,若是親戚和來往頗密的朋友又是不一樣的地方……而她親生爹娘這,滿打滿算也就是個一進院,三間正房,一間耳房,還有間廚房和平日吃飯待客的堂間。 不過家里雖然小,布置得卻很是干凈。 那堂間的白墻上還掛著幾幅字畫,看筆墨和落款,是她爹寫的。 她掃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那桌子上。 桌上擺著兩三道菜,看樣子應該是午間吃剩的,只是那飯菜都沒動幾筷子,又看了一眼阮母,她娘正在給她倒茶,剛倒出一些又哎呦一聲,“哎,茶都冷了,我去廚房給你重新沏一壺?!?/br> 剛要走又不知她喜好,忙又停下,回首問她,“你喜歡喝茶還是喝水,還是……” 阮妤見她忙里忙外的樣子,話語間全是掩不住的高興,眼下卻是一片青黑,想來從知曉這件事,她就沒怎么睡好了,心里長嘆一口氣。 她知道家里的條件,雖說開著一間酒樓,但那是祖上留下來的產業,傳到她爹這一代早就沒落了,她爹又是個書呆子,整日只喜歡教書,可即便是這樣的條件下,家里還給阮云舒請了個丫鬟貼身照顧,她倒是沒什么好吃心的,只是想到阮云舒說走就走一點都不留戀,轉頭還在徐氏面前說那樣的話,搖了搖頭,她希望以后他們兩家人還是不要見面了,要不然讓她爹娘知曉他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在背后這樣說他們,還不知道得多傷心。 抬手握住她娘的胳膊,阮妤心底一片柔軟,聲音也很是溫和,“阿娘不必忙,我這會不渴,您陪我說說話吧?!?/br> 正逢幾個下人進來,請示外頭的東西怎么安置。 阮妤見阮母怔愣,便同她說,“都是阮家給您和爹的東西,說是你們照顧阮云舒辛苦?!?/br> 阮母剛剛也瞧見了那些東西,本以為是阿妤帶來自用的,便也沒說,如今聽聞是阮家的謝禮,立刻就皺了眉,“不用謝禮,我們是照顧了云舒,但你這些年也受他們照顧,讓他們拿回去吧?!?/br> 雖說當初沒有阮家那奴仆的事,她的阿妤也不會跟他們分開。 但不管怎么說,阿妤這些年過得的確不差,如今她們一個走一個回,她沒送過去什么,自然也不會要他們的東西。 阮妤見她態度堅決,也就沒勸。 這些東西是阮家給的,她爹娘要,便留下,不要,那就全拿回去……她不會去干涉他們的決定。 “拿回去吧?!彼粗?,發了話。 “大小姐……” “拿回去?!比铈ツ樕蠏熘?,語氣卻很平淡,她在家中一向說一不二,底下的人自然不敢質疑她的決定,輕輕應了一聲,剛要離開,又聽人說,“以后見到不必這樣稱呼,我不是你們的大小姐,你們的大小姐已經歸家了?!?/br> 話音剛落,阮母和那幾個下人便都看了過來。 阮妤卻不再多言,那幾個下人相互對視一眼,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低頭又朝她告了禮,這才往外退去。 等他們走后。 阮妤看著神色還有些怔忡的阮母,笑了笑,握著她的手搖了搖,問她,“阿娘,阿爹在哪?” 阮母一副還沒回過神的模樣,訥訥道:“你爹還在書院,估計還得過會才回家?!毕氲桨㈡ハ惹澳欠?,突然又激動地站了起來,她本來還不敢確定也不敢過問,生怕自己黃粱一夢,轉瞬就醒,如今,如今—— 她看著阿妤,想到她先前說的話。 阿妤的意思是,是從此就留在家中吧?! 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兩日不曾歇息好的面容也因為得了阿妤的準話,變得紅光滿面起來,想著把這個好消息立刻說給孩子他爹去,阮母火急火燎道:“我現在就去喊你阿爹回來,他要是知道你回來肯定高興!”剛往外頭走出幾步又想到自己居然留阿妤一個人在家,忙又止了步子回過頭,氣喘吁吁道:“阿妤,你在這坐會,我去去就回來?!?/br> 說著匆匆跑了出去,打算喊個相識的人去書院傳話,讓孩子他爹早先回來。 阮妤看著她風風火火的模樣,手托著下巴,眉眼也忍不住彎了起來,前世她對阿娘唯一的印象就是蒼白,病弱……如今能見到這樣健康有活力的阿娘,她怎么會不高興? …… 霍青行剛走到門外就聽到阮先生家門前幾個臉生的下人在說話?!斑@,咱們就這樣回去了嗎?”一個車夫看了眼里頭,又看了眼那幾車禮品,猶豫道,“這可是盛嬤嬤親自交待的,咱們就這樣回去,夫人能高興嗎?” “可大小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绷硪粋€車夫語氣為難。 其余車夫一聽這話果然沉默下來,又過了一會才有人小聲說,“府里不是說大小姐只是回來住幾日,過些日子肯定就受不住要回去嗎?怎么我看大小姐今天的意思是以后都不回去了?” “罷了罷了,我們還是先回去吧,到底怎么樣還是交給夫人去處理吧?!闭f話的是這群車夫里的領頭人物,姓車,他說著就要上馬車,余光卻瞥見隔壁門前一個提著一籃子柿子的少年,那少年就站在那,穿著一身樸素到再樸素不過的青衣,鳳眼黑眸,身形挺拔修長,見他看過去就抬起一雙沒有什么情緒的眼,他看著看著也不知怎的竟神色一怔。 那少年卻沒理會他們,徑直走了過來。 因為道路狹窄,馬車和人又都擠在一道,他過不去,索性便停下步子,看著車大,“麻煩讓讓?!闭Z氣客氣,聲音和表情卻很淡漠。 車大愣愣讓開。 “多謝?!被羟嘈谐它c了點頭。 其余已經上了馬車的車夫見車大遲遲不動,忙喊人,“大哥,怎么了?” 車大這才回過神,后知后覺發現自己先前竟一直屏著呼吸,他連忙擺擺手,說了句“沒事”,上馬車的時候還是沒忍住朝那少年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這樣的破落地方居然還有這樣的少年,瞧著竟比大小姐的未婚夫還要讓人覺得貴氣和心驚。 …… 馬車剛離開,阮母就出來了。 這里左鄰右舍的感情都很好,見阮母出來,剛剛懼于那些車夫的人這會紛紛圍了過來問,“庭之他娘,你家姑娘回來了?這就是……”市井人家對官家小姐有天生的畏懼,他們不由壓低聲音,“城里知府家的那位吧?” 小鎮上哪有什么秘密? 昨日阮家門前突然來了一輛馬車,還走下幾個富貴的婦人,今早阮家那個小女就進了城,說是去城里當小姐了,他們盤算了下也就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了,怪不得那阮家小女長得跟阮家夫婦一點都不像……原本還以為阮家以后沒女兒了,哪想到剛剛突然來了個仙女一樣的小姐。 這會眾人一邊說,一邊踮起腳揚長脖子往里頭看,可到底離得太遠,瞧不真切。 阮母心里高興,嘴角也忍不住抿開一抹笑,有心想說幾句,但又怕自家城里來的姑娘不喜歡這市井的做派,輕咳一聲擋住了門,“回來了,等過幾天帶她見你們,今天就不招待你們了?!?/br> 旁人見她這般,撇了撇嘴,到底還是先回去了。 阮母見他們離開,這才又招來一個在旁邊玩的小孩,“小虎子過來,你替嬸子跑一趟,跟你叔說下,讓他快點回來?!闭f著還從腰間拿出幾文錢給他。 那機靈的小孩拿到錢立馬脆生生笑道:“嬸子您等著?!?/br> 說著就往不遠處的書齋跑去。 阮母想回去陪她家姑娘說話,剛要進去就瞧見霍青行的身影,笑著喊住人,“小行?!?/br> 霍青行頓足,朝人點頭,“嬸子?!?/br> 阮母笑哎一聲,看了一眼他手里端著一盤連油水都沒有的炒青菜,皺了皺眉,“你二嬸就給你們兄妹吃這個?”又見他手里還提著一只空籃子,就知道他是給人送柿子去了。 誰不知道霍家院子里那幾株柿子樹最甜不過。 心里氣他二嬸是個鐵公雞,看著人模人樣,還總是標榜自己多疼這對苦命的兄妹,實則他們這里的人誰不知道她的做派,也就這對兄妹實誠,從不說人壞話。 嘆了口氣,又軟聲道:“今天嬸子做菜,你和你meimei來我家吃吧?!?/br> 霍青行溫聲婉拒了,“不用,您和先生吃吧?!?/br> 阮母還想勸,但想到今天自家姑娘第一天登門,到底還是作罷,只說,“那行,等過幾日再請你們兄妹上門?!?/br> 她滿臉高興,霍青行想到先前那幾個車夫說的話,目光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他是見過那位知府小姐的,上回去江陵府的時候,他被同窗拉著過去便瞧見她在那施粥,他還記得那日她墜著一對寶石耳墜,穿著一身石榴紅的短衫,底下那條裙子上還撒著金片,身后簇擁著十幾個丫鬟、婆子,那樣的富貴小姐又怎么可能習慣這樣的市井地方?阮嬸這高興還是太早了。但他并不愛說這些閑話,也就只是朝人點了點頭,等人進去后也就回去了。 5. 第 5 章 這聲音好熟悉,像她的前夫…… “哥?!?/br> 院子里,一個穿著藍衫白底的少女正在廊下做衣裳,看見霍青行進來,她笑著抬起頭和人打招呼,見他手里端著的那盤菜,她既不意外也不生氣,只是彎著杏眼問,“隔壁好熱鬧,是城里那位阮小姐來了嗎?” “嗯?!?/br> 霍青行點點頭,他對這個話題顯然不感興趣,見她衣衫單薄還坐在迎風口,皺眉道:“這里風大,你身體不好,進去吧?!庇挚粗掷锏囊律颜f,“我衣裳多,你不必為我準備?!?/br> “哥哥的衣裳都是前些年的了,沒幾個月就要過年了,哥哥總得置辦一身見客的衣裳?!迸c霍青行的冷清淡漠不同,霍如想說話細聲細語的,很是溫柔。 “只是我手藝不好?!?/br> 她說完又嘆了氣,聲音也跟著低了下去,“若不是因為我的身體,哥哥也不必處處節省……”她始終覺得自己和家里虧欠哥哥良多,先是因為爹娘的病把家里拖垮了,后來因為丁憂連帶著哥哥的科考都延誤了,如今她又是這樣一個多病羸弱的身體,害得本就不算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哥哥平日一有空就去鎮上擺攤給人寫信賣字畫,把賺來的錢全用到她的身體上,自己卻省吃儉用,衣裳都洗舊了也不肯買新的。 要是沒攤上他們這一家,哥哥恐怕早就登科折桂,直上青云了。 “我沒事?!被羟嘈幸回炇莻€少言寡語的脾性,無論對誰都是這幅態度,但看著霍如想神色愧疚,還是軟了神色和語氣,“你做的就很好,只是這會天快黑了,別傷了眼睛,左右離過年也還有幾個月?!?/br> 霍如想這才重拾笑顏,笑著“哎”了一聲。 她把手里的衣裳小心放進繡簍里,又去接他手里的籃子,“哥哥先去吃飯吧,我已經把飯菜熱好了?!?/br> 霍青行點頭。 兄妹倆一道朝堂間走去,霍家清貧,蠟燭都沒點幾盞,兄妹倆又都是一樣的內斂性子,就連吃飯的時候都沒什么聲響。 而與此截然不同的卻是隔壁阮家。 阮父還沒回來。 阮母正帶著阮妤去看她的房間。 家里就三間正房,一間阮父阮母住,一間阮庭之住,空下的那間自然是離開的阮云舒住過的,阮母一路走來興沖沖,卻忘記自己根本沒想過阮妤會回來,也因此阮云舒住過的房間根本就還沒來得及收拾,如今里頭全是阮云舒從前用過的東西……阮母站在門口,看著里頭的布置,神色驟然變得僵硬起來,扭頭去看阮妤,生怕她介意,剛要說話,阮妤卻已經笑著邁進屋子,她如閑庭信步一般把屋子打量了一圈,而后滿意地點了點頭,回過身,笑著和阮母說道:“這里很好?!?/br> 阮云舒的房間算得上是阮家位置最好的一處地方了。 不僅朝陽還很大,窗對著院子,推開窗就能瞧見院子里那幾株橘子樹,甚至還能瞧見隔壁院落延伸出來的幾個柿子,被綠葉和枝條簇擁著,瞧著很是憨喜可愛。 她很滿意,見阮母還是一臉緊張的模樣,笑問道:“阿娘,家里還有新的被子嗎?” 阮母忙道:“有,有的!” 她說完就立刻去里頭的櫥柜里拿了新的床帳和被子,還有如枕頭這樣的物件,這么多物件堆積在一起都快把她的臉擋起來了,見阮妤要來幫忙,她卻忙讓開一步,“你站著就好,阿娘馬上就給你弄好?!?/br> 以前家里有丫鬟。 她從未讓云舒動過手,如今自然更加舍不得讓阿妤動手。 阮妤卻笑著從她手里接了枕頭和被子,把人的視線弄開闊了,一邊坐在床邊套枕頭,一邊看著阮母一副還想張口的模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阿娘可別再拿我當大小姐了,以后這里就您和阿爹的女兒,沒知府家的小姐?!?/br> “您總這樣,我都不敢和您親近了?!?/br> 阮母一聽這話果然不再開口。 母女倆一起把床上的東西換了一圈。 做這些事的時候,阮母一直在悄悄打量著阮妤,見她神色平靜,沒有半點不適,心里卻更加疼惜了,阿妤從前哪里做過這些?心里不禁決定,回頭還是再找個丫鬟。 他家雖然比不過知府家,但能給的,他們會盡量給,斷不能讓阿妤受了委屈。 面上卻沒露出什么端倪,還和人笑著說起話來,“你晚上想吃什么?”她其實還不大適應這樣如聊日常一般和阿妤說話,這倒不是因為她不愛阿妤。 自己肚子里掉下來的血rou,她怎么可能不愛?即使十多年沒見,但骨子里的血緣卻是牽系著的。 她只是沒想到她的阿妤會真的回來,會這么快適應這樣的生活,會喊她“阿娘”,眼中又沒忍住盈起了水花,只是比起這兩日動不動就落下的眼淚,此時的眼淚卻帶著欣喜和幸福。沒讓阿妤瞧見,趁著人低頭掖被角的時候,悄悄擦掉,笑著說,“阿娘給你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