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他心道,難道就這么白來了一遭嗎? 也不知再睜眼的時候,自己是已然到了陰曹地府,還是回到他的桌前,面對著那個學生寫的那篇可笑的論文。 也不知道,這段歷史會因為他變成什么樣子……而霍無咎,又會與原本有怎樣的不同。 他唯一的不甘,便是沒見懷里的那些證據,交到霍無咎的手上。 ……或許還有點不甘,就是臨死前,沒再見霍無咎一眼。 這是他兩輩子,頭一次感覺到愛是什么,又頭一次感覺到,愛而不得是什么滋味。 他閉了閉眼。 他驟一松了勁兒,方才透支的精力和氣勁便都開始向他索命來了。他只覺得暈極了,渾身疼得厲害,卻又疲乏,眼都快要睜不開了…… 就在這時,轟隆一聲。 他抬頭看去,是殿前那處橫梁終于遭不住火焰的吞噬,垮塌下來,頓時碎了一大片的屋頂,在火焰之中,露出了一片晴朗的青空。 接下來,便是他的頭頂了。 江隨舟看向那片天空,片刻之后,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 霍無咎趕到后主寢殿時,看到的便是一片火海。 他一路殺進宮,身上的鐵甲都被血浸透了。 旁邊,有士兵匆匆地要救火,但根本找不到水源。旁邊,已被押著跪了一地的人,為首的那個,正是衣冠不整、醉醺醺的江后主。 霍無咎是跑上前去的。 旁邊的士兵急匆匆地道:“將軍!這狗皇帝說,靖王殿下在那里頭!” 霍無咎抬眼看去,一片火海,轟然燒紅了他的眼睛。 “已經開始塌了,將軍,這可怎……” 不等那士兵說完話,周遭便是一陣驚呼。 只見猩紅的披風獵獵而過,他們的將軍踏著漢白玉石階,沖上前去,幾個縱身,竟跳上屋頂,落進了火海之中。 “將軍!” 四下里一片驚聲,將士們立時慌亂了起來。 便見癱倒在地的后主哈哈大笑起來。 “好啊?!彼f?!敖袢针弈芤话鸦饘⑺麄儍蓚€全都燒死,真是不虧?!?/br> 旁邊的將士紅了眼,抽刀要殺他,卻被周遭的同袍攔住。 “不要沖動!”旁邊的人急道?!皩④姏]有下令,不可殺俘虜!” 那士兵紅著眼道:“可是將軍他……” 就在這時,轟然一聲巨響。 眾人抬頭看去,便見巍峨的皇帝寢宮,倒塌在了一片火海中。 后主笑得更放肆了。 “來??!”他笑道?!皻⒘宋?,給你們的將軍報仇??!” 卻在這時,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笑容也停在了臉上。 他抬頭看去,便見霍無咎渾身染血,抱著個衣袍逶迤的人,在大殿垮塌的那一剎那,踏著即將塌陷的屋頂,從宮殿中越了出來。 他身后獵獵的披風已然染了火。猩紅的披風燒起了細碎的火苗,火星升起,與披風的顏色融在了一起。 “將軍出來了!” 將士們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呼聲。 便見霍無咎穩穩落地,身形一甩便滅了披風上的火。 他單膝跪在地上,珍而重之地將那人穩穩托在懷里。 立時便有士兵迎了上去,卻聽霍無咎啞著嗓子低聲命令道:“去找大夫,快點?!?/br> 眾人不敢怠慢,連忙散去。 而霍無咎跪在熊熊燃燒的廢墟前的漢白玉磚地上,俯著身,一手抱著江隨舟,一手輕輕用手背碰他的臉。 想要叫醒他,卻又像怕碰碎了他一般。 “江隨舟?!彼麊≈ぷ?,低聲道?!半S舟,睜一睜眼?!?/br> 隨后領兵趕到的魏楷看到這一幕,停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他看見將軍披風上焦黑的火痕,看見將軍猩紅的眼睛里,全是濕漉漉的。他跪在地上,分明沒受傷,卻像只被射中了要害的猛獸,蜷縮在地,茍延殘喘。 魏楷的眼睛也跟著紅了。 卻在這時,霍無咎的懷里發出了細微的響動。 是江隨舟咳嗽的聲音。 魏楷一步上前,又生生止住,停在原地。 江隨舟咳嗽了幾聲,睫毛顫了顫,虛弱地睜開了眼。 “江隨舟!”霍無咎抱著他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卻見江隨舟咳嗽著,費勁地抬起了手。 “你怎么樣,哪里難受么?別怕,大夫馬上就到?!被魺o咎啞著嗓子急急地說。 卻見江隨舟抬手放在了胸口上。 “這里?!彼ひ纛澏?,在火焰聲中,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 “怎么,這里受了傷?”霍無咎慌了,連忙伸手去碰。 卻見江隨舟費勁地從衣襟里扯出幾頁紙。 那幾頁紙,染上了斑駁的血,全是江隨舟的。 霍無咎接過那幾頁紙,只看了一眼,便囫圇收了起來。 “什么時候了,管它做什么!” 他低聲地吼了江隨舟一句,很兇,但隨著聲音出口,眼淚卻掉了出來。 盈潤滾圓的兩滴淚,吧嗒掉在了那幾張紙上。 便見江隨舟費勁地想笑,卻又扯不起嘴角。 最后,他用了全部的力氣抬起手,力氣極其微弱地碰了碰霍無咎的臉,語氣虛弱,像在交代什么后事一般。 “因為我沒敢跟你說?!彼f。 “我喜歡你,只能為你做這點事了?!?/br> 第93章 他的聲音弱得幾乎只剩下了氣音,話音未落,雙眼便已經閉上了。 霍無咎手背的青筋條條綻起,嘴唇也開始發抖。 他說不出他現在是什么感覺。 他竟忽然聽到了他這些時日以來夢寐以求的、甚至想都不敢想的話,但他的心口卻被這句話狠狠攥緊了,將那脆弱的臟器攥得四分五裂,疼得他呼吸都要停下了。 他說不出話,只顧著顫抖著手,去試江隨舟的鼻息。 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但霍無咎卻在旁側熊熊燃燒的熱浪中,感覺到了那脆弱卻平穩的氣息。 他像是在絕境中終于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即便僅是游絲一線,卻足以托住他飛速墜落的心。 他嗓音低啞,帶著些聽不分明的顫抖,對江隨舟說道:“沒事的,不會有事,你放心,沒人能讓你出事?!?/br> 他語氣很急,分明是在對著江隨舟說話,但那聲音里掩藏不住的迷茫和空恐懼,卻分明是在勸說他自己。 說完話,他抬頭四顧,便見有士兵一路跑著,拽著跌跌撞撞的太醫,已經過了宮門。 霍無咎托著江隨舟,將他抱著站了起來,轉頭去吩咐魏楷道:“速讓太醫跟上?!?/br> 他面上的神情仍是素日那般肅然平靜,像是在刻意隱瞞自己的慌亂一般,但那雙通紅且泛著水光的眼,卻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魏楷匆匆應是,轉頭便前去接應?;魺o咎抱起江隨舟轉身,便直往旁邊完好無損的宮室中去。 方走兩步,他停下來,回過身看向旁側的后主。 他此時跪坐在地上,已然癱軟成一片。他臉上盡是酒醉后的酡紅,目光卻直勾勾的,滿是陰毒的恨意,緊盯著霍無咎懷里的江隨舟。 霍無咎垂眼,看了他一眼,便轉身揚長而去。 “把他捆嚴實了,丟到火里去?!彼f。 —— 窗外是一片忙亂的聲音。 大軍甫一入皇城,便扣押下了宮中上下所有的宮人和妃嬪。此時外頭盡是霍無咎手下的將士,后主已死,這會兒眾人正忙著救火。 而殿中的氣氛卻是一片冷凝。 太醫把脈的手都是哆嗦的。 此時四下里皆是身披重甲的士兵,森嚴地羅列在周圍。床邊站著的那位將軍,身上的鎧甲還染著血,此時一雙森冷的眼睛,正緊緊地盯著他。 像是床榻上那人要有一點危險,便要立刻扭斷他的頭顱一般。 他倒是真做得出來。 太醫知道,就是這人,剛剛帶兵進了皇城,將皇上都給殺了。 太醫把完了脈,總算松了一口氣,噗通跪在地上,一頭扎在了霍無咎的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