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回門? 霍無咎滅了后主的國,后主殺了霍無咎的爹。都到了這般地步,還能說出這兒是霍無咎娘家這種話呢? 嘴上說著什么回門,但是那不加掩飾的語氣,分明就是想找個借口,再把霍無咎弄來奚落羞辱一番。 隔著千年的史書,江隨舟對這昏君也算多少有點了解。 他,要多蠢有多蠢,這個讓霍無咎回門的損招,肯定不是他能想得出來的。 江隨舟看到他和龐紹的眼神交流了。 十有八九,是龐紹和后主沆瀣一氣。后主想拿霍無咎出氣,龐紹要討他的高興,于是,龐紹就替他想出了這么個主意。 他們二人一拍即合,求仁得仁,各自歡心了,到頭來苦的可是他江隨舟。 休管要侮辱霍無咎的是誰,在霍無咎那兒,他江隨舟都是跟他們蛇鼠一窩的。后主欺負完了人心里爽了,這賬,記在的可是江隨舟的頭上。 他江舜恒不想要命,大可以去作,但不能拿他江隨舟的腦袋做籌碼。 江隨舟咬牙。 他必須得替霍無咎拒絕,且要拿出個合理的理由來。 他頓了頓,精致得近乎秾艷的面上露出了兩分反感和為難。 “皇兄,這便不必了吧?!彼瓜卵?,纖長的睫毛擋住了他眼中的情緒,恰到好處地擺出了一副拒絕的姿態?!耙粋€殘廢,難登大雅之堂,憑白惹皇兄厭惡?!?/br> 他語氣很慢,嫌惡之情溢于言表。 話說得漂亮,似乎句句為后主考慮,但周圍人一聽便知,是他自己嫌丟人,說幾句漂亮話。 自然了,他怎么說也是一國親王,跟個戰俘一同入宮“回門”,想來也過于滑稽,太丟人了。 不少朝臣面上露出了幾分幸災樂禍的神情。 而后主聽到這話,更精神了。 “怎么,不愿意帶出來?五弟,昨夜才跟人家洞房花燭,怎的今日就這般無情?” 江隨舟聽著他那怪里怪氣的口氣,難免心生反感,卻不得不接著演下去。 他頓了頓,似乎因著和對方有過肌膚之親而難堪至極,片刻后才壓低了聲音道:“皇兄,這不一樣?!?/br> 后主哈哈大笑起來,整個朝堂上彌漫著一股歡快的氣氛。 龐紹又清咳了兩聲。 后主看向他,便見龐紹在下頭沖他眨眼睛。 后主意會。 早在上朝之前,他舅父就告訴過他,雖說提議讓霍無咎回門,可狠狠羞辱江隨舟一頓,但是,這說說也便罷了,更重要的,是要拿這件事做籌碼,換取江隨舟手里的好東西。 雖然他對江隨舟手里有什么好東西并不感興趣,但是,能從他手里奪走些什么,終歸是件快樂的事。 即便如今,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被父皇忽視、只能看著父皇如何寵愛江隨舟的可憐嫡皇子,即便如今,他已經是皇上了。 但他的愛好,依然沒有變過。 后主清了清嗓子,換了個更為舒適的坐姿,一抬腿,踩在了龍椅地坐墊上。 “也罷,既然五弟不情愿,非要金屋藏嬌,朕也不會強迫你?!彼L了音調,笑著道?!安贿^呢,五弟既要把佳人藏起來,總歸要拿什么來換,你說對吧?” 江隨舟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果然,他猜得沒錯,后主這損招兒,是龐紹提出的。他既哄了后主開心,自然不會不拿報酬。若這報酬,后主沒想著給,那龐紹定然是要自己來拿。 只是……自己如今看來,不過是個領個閑差的閑散王爺,有什么值得他們圖謀的? 江隨舟頓了頓,試探道:“皇兄請說?!?/br> 后主清了清嗓子。 “朕思來想去,宮中要蓋宗祠,還是應該工部去做,不應該交給禮部。正好,鸞昭儀這幾日還求著朕,想要她父親來替你分憂。五弟,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美人傷心,你說對嗎?” 江隨舟眉峰跳了跳。 原是如此。 南景到了景幽帝這一朝,因著龐紹掌權,朝廷的腐敗已經達到了一個巔峰。自古官員貪腐,最容易動手腳的便是興土木。而在這里面,油水最大的,肯定是興建宮室了。 也正因為如此,后主鬧著要建新的皇宮,龐紹便由著他建。反正皇宮蓋起來,銀子便會從國庫流到他龐紹的口袋里了。 如今看來,定是皇宮的修葺還沒有完全完成,所以龐紹才會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個美差??墒恰S舟不大明白,這么一塊顯而易見的肥rou,是怎么落在他的手里的。 他一時沒有言語,目光不著痕跡地在朝堂里逡巡了一圈。 有好整以暇看戲的,還有冷著臉不言語的。甚至還有幾個官員,神色緊張,直往他這里瞟。 暗潮洶涌之下,涇渭分明,儼然似在暗中存有兩個派系。 江隨舟心里忽然升起了一個不妙的猜測。 看這情勢……似乎自己在朝中也暗藏些許勢力,這差事,就是那些人想方設法塞進他手中的。 龐紹cao縱后主說出這些話,想來,也是在同他博弈爭搶。 這樣的話,情況就復雜很多。此時他退后一步,傷及的,便不只是他自己的利益了。 只是…… 一則,自己如今眼前一抹黑,朝堂中事,他分毫不清楚,甚至連自己手下是誰都不知道,即便將這差事接下,恐怕也會生出事端。 二則,如今擺在他面前的,是個二選一的題目。要么放棄這份靖王得來不易的好處,得罪一眾同僚,要么把霍無咎帶進宮來羞辱一番,得罪霍無咎。 江隨舟嘆了口氣。 簡直是將他放在火上炙烤。但兩相對比下,還是腦袋要緊些。 龍椅之上,后主還在陰陽怪氣地催他:“五弟,怎么不說話?這美人和美差,總得選一個呀?” 江隨舟抬眼,這次,他面上的反感和怒意,再不是裝出來的了。 “皇兄所言極是,臣弟的確不應越俎代庖?!彼_口,緩緩道。 他看到,后主笑得愈發得意了。 —— 天色大亮,窗外樹影婆娑。日頭透過嫩綠的枝杈,明媚地照進來,在光滑的深色地磚上鋪開斑駁的光亮。 纖細的塵埃在光中靜靜飛舞,使得光線顯出幾分紗樣的實質。 一片亮堂堂的靜謐。 周府醫癱跪在地,腰背挺得筆直,額上沁出了細細一層冷汗。 他瞪圓著眼睛,梗著脖子,一動也不敢動。 在他脖頸上突突跳動的血管前,抵著一片銳利的、染滿鮮血的木頭。 那血不是他的,但他卻能感覺到,這木片有多銳利,能瞬間切斷他的咽喉,要他的命。 “夫人……將!將軍!將軍究竟要問什么,只管問便是??!”他顫抖著聲音,哆哆嗦嗦地道。 他頭頂上方響起一道低沉的聲音。 那是輪椅上的霍無咎。他坐在那兒,俯下了身,一只胳膊懶洋洋地搭在膝頭,另一只手上,握著那片染血的木頭。 死死抵住了周府醫的喉嚨。 “他讓你來干什么的?!彼似^,垂著眼,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在面前的人,問道。 周府醫哆哆嗦嗦地實話實說:“小的就是奉潛山公公之命,來給您治傷的??!” 霍無咎冷聲:“說實話?!?/br> 周府醫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就是實話??!” 霍無咎涼涼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遭。 不似作偽,但也不排除裝的可能性。 方才,此人一來,說他是府上的大夫,霍無咎心下便有了猜測。 景帝是個蠢貨,靖王卻不是。景帝捉他,只想折磨來玩兒,可靖王,卻不會只有這點目的。 他若是按兵不動,定然會有所圖謀。而靖王可能會想從他身上得到的,要么是梁軍情報,要么便是想利用他對抗景帝。 雖說他昨天的表現與傳聞中不符,但那傳聞也不會是空xue來風。所以,靖王若想放松自己的警惕,再對自己加以控制,那么最好的方式,便是借醫病之命,給他下藥了。 霍無咎看著那抖得像篩子一般的府醫,目光冷淡,不為所動。 “那就張嘴?!彼畹?。 府醫顫巍巍地從命。 下一刻,一顆藥丸驟然落入他口中,不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被人緊緊捏住了下頜,往上猛地一抬。 藥丸落入了他的腹中。 府醫瞳孔震顫,立時,他便感覺到了一種劇烈的灼痛,從他的胃里升起來。 他面前,那個俊美如神祗的將軍,慢條斯理地收回了木片,撐著膝蓋坐起身。 那雙眼,沉黑如一汪深潭,平靜無波,恍如地獄中拿人性命的無常。 他靠回輪椅的靠背上。 分明坐的是一架簡陋至極的木椅,那通身的氣度,卻像是坐在王帳中的虎皮上一般。 他垂眼看著周府醫,道:“此藥不出一刻,便可腐蝕五臟。趁著我手里還有解藥,說吧,他們派你來,究竟是要做什么?!?/br> 周府醫痛哭流涕。 “小的實在沒有騙您??!”他腹內的灼痛已經讓他嚇得渾身顫抖。他又急又怕,狼狽地一把撈過丟在一旁的藥箱,哆哆嗦嗦地翻開給霍無咎看。 “小的是真的得了命令,來給您瞧傷的??!這些皆是傷藥,您若不信,隨便一味,小的都能用在自己身上,給您作證吶!” 說著,他手忙腳亂地將那藥箱里的東西倒出來,就要一個一個打開了給霍無咎看。 霍無咎靜靜看著他。 這回,他相信這人的話是真的了。 竟是真來給他看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