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對兩個小輩有些話不好明說,楊程萬嘆了口氣道:“他熱心自然有他熱心的道理,錦衣衛何時會做虧本買賣?!?/br> 頭兒指得是陸繹別有所圖? 可頭兒就算治好了腿,也只是個小小捕頭,以陸炳呼風喚雨之能,又能圖他什么呢? 今夏不解,楊程萬卻已不愿再說下去。 服侍爹爹用過湯藥,仍扶他躺下休息,楊岳要照顧爹爹,晚間自然留在醫館內;今夏是個姑娘家,多有不便,只得回官驛去。 “你記得把這個吃了?!睏钤腊涯瞧寇梁傻そo她。 “我沒事了?!?/br> “保不齊身體里還有余毒未清,吃下去妥當?!?/br> 今夏只得接過來。 “六枚藥丸就得一兩銀子呢,你可別糟蹋了!”楊岳擔心她不吃,把藥丟一旁糊弄事兒。 今夏大驚:“這么貴!那怎么能吃,咱們把它退了吧,能不能退?” 楊岳無語:“我說小爺,命要緊錢要緊?這玩意退不了,你不吃可就糟蹋一兩銀子呢?!?/br> “我知道了?!?/br> 今夏百般無奈地把藥瓶揣進懷里。 夜色如墨,無星無月,亦無風無雨。 今夏躺在官驛廂房的床上,了無困意,腦中密密匝匝都是這幾日間發生過的事情,一幕幕在腦中來回交替。不知是否體內果真有剩余毒瘴,她靈臺一片混沌,絲毫理不出頭緒,便爬起來倒了一枚楊岳給的芰荷丹吞下去,恐辣得難受,又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地喝。 此丹完全不像她之前所吃的那枚藥,入口冰涼,帶著淡淡水菱角的清香,簡直可以稱得上爽口。 那么,她之前所吃的究竟是什么?又是誰喂她吃的? 今夏愈發弄不明白,拖了腳步復躺回床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聽見外間梆子響了兩聲,才模模糊糊睡去…… 恍恍惚惚間,她身處一處既陌生又熟悉的大街上,周遭燈火璀璨,人們摩肩擦踵,處處笑語喧嘩,仿佛在過什么熱鬧的節日。她茫然四顧,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繁燈似錦,她卻始終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奔跑著,倉皇尋找,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尋什么…… 身子忽然猛地落下,踏入半溪流水,似飄似浮,聽得流水潺潺,見一艘畫舫緩緩飄來,舫中有絲竹之音,娉娉裊裊,少女眼梢眉角般勾人。待那畫舫自她眼前駛過,她才見到舫內一對男女相擁而立。 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朝今夏嫣然一笑,面似桃花柳如眉,赫然是翟蘭葉。 今夏正想開口,忽見那男子也轉過頭來,正是楊岳。他嘿嘿笑著,眼耳口鼻滲出細細紅線,越來越多,鮮血泊泊而流,笑容扭曲而猙獰。 “??!” 今夏大叫一聲,騰地坐起身,自夢中驚醒過來。外間春雷滾滾,電光將室內照得慘白,她方才想起來,今日正是驚蟄,雷從地底而起,驚醒萬物。 起身摸到桌邊,想點燈卻一時摸不到火石,摸索間她把早前喝水的瓷杯碰落在地,摔了個響脆。 還不及嘆氣,她尚未回神之際,只聽哐當一聲,門被人踹開,有人強行闖了進來。 身上只著單衣,手邊連個趁手的兵器都沒有,她隨手抄起茶壺就預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砸過去再論其他。 “袁姑娘!”那人道。 這聲音有點熟,今夏手一滯,夜空又是一道電光閃過,那人眉目雋秀,正是陸繹,卻又烏發散落,素袍半披,顯然是急匆匆而來。 “陸大人?!” 陸繹原是全身緊繃,見她全然無恙,似松口氣,沒好氣地瞥了眼她手上的茶壺:“……這也算是待客之道么?” 今夏捧著茶壺,慢吞吞地看向半殘的門:“您的樣子,也不像是來做客的?!?/br> “方才我聽到你這里有叫聲,”他并不習慣對別人解釋,“還有瓷杯碎裂之聲,以為此間在打斗?!?/br> 想不出什么借口,今夏只得如實道:“我被夢魘住了,起身后想點燈,不小心把杯子打了。大人您真是內功深厚耳力非凡,這么遠都能聽得清楚?!眱扇怂肯喔羯踹h,況且還夾雜著雷聲,她著實由衷欽佩。 陸繹冷哼了一聲,也不知是不屑她的欽佩,還是不齒她驚叫的緣由。 雷聲陣陣,仿佛從屋檐邊滾過,今夏借著閃電總算摸著了打火石,將燈點起,看見地上的碎屑,暗嘆口氣,扯了塊布將它們收拾起來,裹了裹丟在屋角。等她做完,回身看見陸繹竟然還在,而且還坐了下來,原本半披的素袍已穿戴整齊,烏發仍舊披散著。 既然他不走,今夏也不好怠慢,倒了杯水推過去:“大人,請喝茶?!?/br> 陸繹并不去端茶,略挑起眉。 對于這位錦衣衛大人細微表情的含義,今夏已能猜著幾分,無奈且歉然道:“我知道是茶是涼的,可三更半夜,我也沒地方燒水去。大人您大人大量,將就一下吧?!彼约阂部诳实煤?,自倒了一滿杯咕咚咕咚喝下去。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弄著杯子,陸繹并不解釋自己為何還不走,況且錦衣衛做事向來沒解釋的必要。他似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道:“說說你的夢?!?/br> “……沒什么,就是尋常噩夢,”今夏本能地不想說真話,信口胡謅道,“被狗追,被蛇咬之類的?!?/br> 陸繹抬眼望她,緩緩道:“我聽說你今天去了城西桃花林?!?/br> 今夏愣住,一時想不出他是從何處聽說,且究竟知道多少,只能順勢應了聲。 “命還挺大,沒死???”他淡淡道。 瞳仁嗖一下緊縮,今夏背脊繃緊,戒備地盯著他,沉聲問道:“我沒死,大人很失望么?” 聞言,陸繹似乎怔了下,復打量她的神情,壓抑著語氣中的氣惱:“你以為是我想殺你?不是我妄言,我若想要你死,有三十六種以上的法子可以讓你無聲無息地消失。若是我,你以為你此時還能在這里么?” 錦衣衛的手段,今夏自然是知曉的,說老實話,她也想不出陸繹有什么殺人理由,當然她也沒聽說錦衣衛殺人需要理由。 于是,她只好不吭聲。 大概也懶得和她計較,陸繹接著問道:“你在桃花林里遇見了什么?” “一對男女,抱在一塊兒……咳,他們都穿著衣服?!鄙玛懤[誤會,她補充道,“女子已經死了,我不認得她的臉。那男子我沒看見長相就暈過去。后來有人往我嘴里塞了一枚藥丸,讓我含化了咽下去,再后來有人把我抱出了桃花林,我也沒看清他的樣貌。最后,是謝霄背我下山,說起來,我在此事上還欠了他份人情?!?/br> 陸繹冷哼了一聲,才皺眉道:“你能確定真有一對男女,會不會是你中毒后的幻覺?” 今夏怔了怔,腦海中,那對男女確是古古怪怪模模糊糊,更像是幻境中的人,可是自己又怎么會有如此臆想呢? “我、我不知道?!彼?,“我方才夢見那男子轉過身來,是大楊,臉上都是血?!?/br> 陸繹靜默地看著她,片刻之后才道:“你覺得他想殺的是楊岳?” “來人約的是大楊,大楊走不開,我才替他去?!?/br> “此人知道到醫館找楊岳,必然知道楊程萬正在醫治腿傷。自己爹爹在治傷,楊岳多半走不開,而你會替他去?!?/br> 今夏顰眉思量:“有此可能,但來人為何不直接找我呢?” “也許你認得他而楊岳不認得,也許他身上有破綻擔心被你看出來,也許就是故意要讓你放松戒備……”陸繹斜眼瞥她,語氣不善,“虧你還是個捕快,怎得連這層都想不到?或者,你是關心則亂?” 興許是因為謎團太多,自己在此事上確是有點著慌,今夏梗梗脖子道:“大人您對頭兒也挺好的,你也不想大楊出事吧?!?/br> 陸繹慢條斯理地抿了口涼水,才道:“福壽天定,楊岳若真殉職,我能做的,頂多就是自掏腰包讓他享受捕頭待遇?!?/br> “……”今夏怔住,眨巴了幾下眼睛,緊接著又眨巴了幾下眼睛,臉上驟然堆出與此時極不相稱的燦爛笑容,“大人,若是我……就是我!我也殉了職,您會不會也讓我享受一下……嘿嘿嘿……那個……捕頭待遇?” 陸繹默然起身。 “大人!大人!您別走啊,咱們再聊一會兒……我給您燒水泡茶,行不行……” 任憑今夏打疊起十分殷勤,陸繹恍若未聞,徑直離去。 ☆、第三十八章 清晨,橋頭正是一天中最嘈雜的時候,一艘艘小舟之中滿載著魚蝦,買主或拖著板車或挑著膽子。魚主人一聲開市,到處都是買賣的討價還價聲,魚腥味彌漫在整個橋頭。 一柄青竹油布傘壓得低低的,傘下人穿過幾位魚販子,徑直上了一艘浪船,身子鉆入船艙,青竹傘方才合上,隱入竹簾內。 他才入內,浪船緩緩蕩開。 艙內的上官曦顯然已經等了一會兒,見到來人,臉上并無詫異,也未有絲毫熱絡。 “前日有條船進了揚州,”她淡淡敘述道,“是從北方來的,船上的人,雖然還未查出真實身份,但錦衣衛一日之內出入其間三、四次,姿態恭敬,應該是官家的人?!?/br> “姿態恭敬?”來人問道。 “上船之后,在甲板上更靴方才入內?!?/br> “出入其間的錦衣衛,你可認得?” “提刑按察使李大人,京衛指揮使王大人……”上官曦微微挑眉,“還有提刑按察副使,經歷等等六七人。這等大人物到了揚州,竟然無人知會您么?” 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袖,來人道:“好在這樣的人不多,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是誰了……那位賣魚的小哥找到了沒有?” “還沒有,只怕此人根本不是魚販子?!?/br> “就算不是魚販子,只要他在揚州地界上,你們就應該找得出來?!?/br> 上官曦面色一沉,皺眉道:“揚州地界本就蛇龍混雜,我烏安幫只管水路,岸上的事兒僅憑三分薄面,不好插手太多。你道打聽盯梢是件容易事么?再說,幫中前日才出了事,本就人手不夠?!彼赖牡苄侄及l送了,倒也罷了,那幾名受傷的弟兄卻是傷情一日重過一日,請來的大夫皆束手無策,幫務多的著實令她焦頭爛額。 “前日之事,我略聽說一二,你們遇上東洋人,死傷數人?!?/br> “這是本幫的事,不勞您費心?!鄙瞎訇乩淙坏?,“能辦的事情我都在辦,您什么時候能放人?” 來人也不著惱:“上官堂主很急么?” “急倒不急,但既然是交易,彼此就該拿出誠意?!鄙瞎訇丶又卣Z氣,微微傾身向前,“我出身草莽,弄不來文縐縐那套,你若想耍我,我答應,我的雙刀只怕不答應?!?/br> “言重了!”來人微微笑道,“也好,我也喜歡和爽快人合作。三日之內,我會安排此事,但有個條件,你必須讓你家少幫主親自前來?!?/br> 上官曦警覺道:“為何一定要他?” “上官堂主莫誤會,我不過是幫人還少幫主一個人情罷了。少幫主不來,只怕這人犯你們就帶不走?!?/br> 此時,船身微微一震,又靠了岸。 來人再不多言,俯身取了靠在一旁的青竹油布傘,掀開竹簾,撐開竹傘,施施然下船去。 聽著皂皮靴在青石板路逐漸遠去的聲音,上官曦秀眉深顰,半晌嘆了口氣。 浪船緩緩蕩開。 沈氏醫館,后廂小院。 “頭兒怎么樣?”記掛著楊程萬,今夏一大早就趕過來。 大概是夜里頭沒睡,楊岳面容略憔悴,在井邊打了桶水,掬了捧冷水撲在面上,用力搓了搓才道:“夜里一早在發燒,到天快亮才算退,睡得穩了些,你就莫進去了?!?/br> 今夏點點頭,又問:“腿呢?怎么樣?” “腫得跟饅頭似的?!?/br> “???要不要緊?大夫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