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樓船上琴聲響了一陣子,又靜寂了一陣子。有琴聲的時楊岳愁苦,沒琴聲的時他更愁苦,今夏在旁看著他著實可憐。 估摸著過了半個時辰,雨已漸歇,陸繹方才自樓船返回來,看似心情頗好,瞧見今夏把盤子里的酥餅吃了大半盤,也沒說什么,只叫他們都進艙來。 兩船漸漸分開,楊岳不舍地看著樓船駛離,方才慢吞吞地進艙。 陸繹撩袍坐下,見人都進來了,便道:“都說說吧,在這位翟姑娘身上可發現了什么線索么?” 高慶楞了楞,他在樓船上不過才待半盞茶功夫,不曾盤問,不曾四處查看,實在談不上有何線索,再說陸繹對翟蘭葉頗有中意,猶豫片刻才道:“大人恕罪,卑職未有發現,從言談舉止來看,這位翟姑娘似乎對修河款之事并不知情?!?/br> 陸繹點點頭,目光轉向今夏與楊岳:“你們?” 楊岳搖搖頭,眼下他連話都不想說。 今夏好意提醒他:“大人,您跟她在一塊兒呆了半個時辰,要說線索,您應該比我們知道得多?!?/br> “所以……”陸繹挑眉,“你現下是要我向你稟報么?” “……卑職不敢?!?/br> 陸繹微瞇起眼睛,示意他耐心有限。 今夏只得慢吞吞道:“線索不多,僅能看出翟姑娘頗為念舊,待丫鬟也甚好。她所住之處距離碼頭很近,應該就靠在湖邊,近日里她曾冒雨偷偷出過去,還受了點風寒。還有,恕卑職直言,翟姑娘多半是受人牽制,不得不對達官顯貴曲意迎逢,她對大人應該是另有所圖?!?/br> 陸繹倒未著惱,淡淡道:“此話怎講?” “她的養家不缺銀子,卻要她帶病游湖,不是對大人別有所圖又是什么?”今夏反問他。 高慶哼了一聲,道:“不過是偶感風寒,算不得什么大事?!?/br> 今夏瞥他:“偶感風寒對尋常人來說自然不算什么,但她先天心脈有損,這風寒對她而言可就受罪得很?!?/br> “她先天心脈有損?你怎么知道?”高慶不解。 “她每一下咳嗽,都牽動心脈,與尋常風寒咳嗽不同,難道你看不出來?” “那她所住之處距離碼頭很近,如何看出來?”高慶又問。 “……我真羨慕你,腦子不用想太多,只要會刑訊就行?!苯裣泥止玖藘删?,才接著解釋道,“翟姑娘的鞋襪很干凈,而她丫鬟的鞋上卻有泥點,所以她們上船前是坐轎子。若是距離遠的話,她們會乘坐馬車。翟姑娘的鞋幫上有五六道劃痕,顯然是丫鬟在刮除大量泥點的時候粗心大意所致。對于她這樣嬌嬌弱弱的姑娘,這樣大量的泥點只有在陰雨天出門才可能沾染上,她沒坐轎也沒乘馬車,所以她是悄悄出門?!?/br> 高慶楞了好半晌,才道:“……娶她要花兩千兩銀子,這明顯是養家想用她撈銀子,你怎說養家不缺銀子?!?/br> 今夏無奈地看著他:“哥哥,樓船上光是那掛紅麝珠簾就不止兩千兩銀子了,更莫說她所彈的那方琴?!?/br> 高慶說不出話來,只得做出了解的模樣,點了點頭。 陸繹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手指輕輕敲擊了幾下圈椅扶手,開口道:“那么,你以為她對我有何企圖?” 今夏聳聳肩:“這就不好說,她的養家是知府的小舅子,在揚州地界上,他應該過得夠安逸的了。大人您是京里來的,又投了個好胎,沒準他想往京城里鉆鉆?!?/br> 陸繹看向高慶:“去查查這個小舅子,他何年收養翟姑娘,翟姑娘的親生父母是誰,她接觸過哪些人,還有連同他名下地產都查明白?!?/br> “卑職明白?!?/br> 船緩緩駛在歸程中,楊岳依舊沒什么精神,今夏在旁不時試著逗他說話,可惜始終不得其法。她說上十句,他頂多“嗯嗯”兩聲。過了好一會兒,眼看船就要靠岸,她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道:“你這樣子,頭兒見了肯定要起疑心,你好歹也裝個樣子,精神著點?!?/br> 楊岳聽罷,拿手將臉一陣猛搓,力道頗大,把原就粗糙的面皮整個都搓紅了。 “不想了,想又有什么用!”他狠狠道。 口中雖說著不想,但眉宇間仍死死地打著鐵疙瘩,可見他是口不對心。 今夏不好說破,只順著他道:“就是就是,還是想想正經事吧。咱們待會吃什么?頭兒過兩天就得傷筋動骨,是不是先給他補補?我這里銀子雖不夠,不過咱們可以到城外林子里打個野雞野鴨什么的,運氣好沒準能打著野兔……” 船徐徐靠岸,陸繹也未再有其他吩咐,一行人徑直回了官驛。楊岳向楊程萬稟了船上之事,楊程萬是何等樣人,楊岳每次說到“翟姑娘”三個字時不經意流露出的異樣又怎瞞得過他的眼睛。 “你這神不守舍的模樣,莫不是因為那女子的緣故?”他望著楊岳,淡淡問道。 楊岳愣神,未料到這么快就被爹爹看穿,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今夏趕忙插口道:“頭兒,你是沒瞧見,那翟姑娘生得真真是好看,大楊也就是多看了她兩眼。那位陸大人,瞧她瞧得眼都直了,說不了兩句話就去摸她的手,簡直就是個色中餓鬼!” “夏兒……”楊程萬皺眉頭。 “真的,您別瞧他日里裝得道貌岸然,見著上官jiejie就要關起門來說話,說了還不到半柱香,我們聽見里頭動靜,一進去,您猜怎么著……他的手都摟到上官jiejie腰上了!簡直就是個急色鬼?!?/br> 她在里頭說得熱鬧,卻不知窗外頭正立著陸繹。他原是有事要吩咐,不想聽見這一出,當下側頭思量了片刻,也不進去訓斥她,反倒轉身走了。今夏只聽外頭有腳步聲行過,想是官驛中的雜役,也未多想。 過了半盞茶功夫,高慶過來,把今夏叫出來問道:“陸大人有話問,今兒租船共是二兩銀子,加上船上的茶水點心,就算三錢銀子吧,他已暫時替你們墊付著,問你們打算何時還錢兩?” 今夏立在當地,整個人從頭到腳石化掉,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小聲問道:“今兒這船、這船……不是陸大人自己要租的么?怎得現下要我們付錢?” “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替大人來問話?!?/br> 別的事兒倒罷了,獨獨這銀子一事愁煞人,光租條船就花掉二兩三錢,這不是個小數目,找劉大人報賬都難開口。她焦慮地原地轉了轉,覺得這事有點冤,決定找陸繹說道說道。 門虛掩著,她猶豫片刻,沒敢推門,而是規規矩矩地立在門外,規規矩矩地敲門,規規矩矩地說話。 “陸大人,卑職有事想稟報,不知您可否方便?” “……進來吧?!崩镱^淡淡道。 今夏用手揉揉腮幫子,活動活動下巴,接著猛得一下扯出個殷勤如春花的笑臉,邁步走進去。 里頭,陸繹已換了身家常衣袍,半舊的月白直身,用青絲絳松松結著,正立于書案前低首看著什么…… “陸大人?”今夏試探地問。 “等等?!?/br> 陸繹連眼都未抬一下,專心致志地盯著案上。 今夏只得收了口,乖乖等著。屋內靜悄悄的,僅能聽見陸繹的手指在紙張上的摩挲聲,她循聲細看,他正看的似是一副地圖,街道交錯縱橫,應該是某個城鎮地圖才對。 等了好半晌,也不見陸繹抬眼,今夏干站著,倒是不覺得腿酸,就是臉上堆的笑著實有點撐不住了。 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陸繹這才抬起頭來,瞥了她一眼,今夏忙以笑臉對上。 “有何事?”他復低下頭,理了理衣袖,似不經意問道。 “陸大人,方才高慶來問我租船的二兩三錢銀子何時還,我想租香船是大人的主意,怎么會要我們還銀子呢,肯定是他聽岔了?!苯裣男Σ[瞇道。 陸繹抬眼,看著她平靜道:“他沒聽錯?!?/br> “……這個……”今夏的笑臉垮下來一半,另一半仍頑強地堅持著,“大人,這、這不太合適吧……” “怎得不合適?”陸繹自書案后轉出來,“是你來尋我借銀子,說想租條船查案的吧?” “……是,沒錯,可我沒說要租香船,香船這么貴,劉大人那里我不好報賬?!苯裣拿銖娕阒δ?,“其實論理,香船是您租的,翟姑娘想見的也是您,這船資是不是……” 她話未說完,就被陸繹打斷:“論理,來江南辦此案,我是協辦。租船也好,見翟姑娘也好,都是協助你們六扇門辦案?,F下,船你也坐了,翟姑娘你也見了,案子線索你得了,糕點你吃了有大半,船資卻要我掏,哪里有這種道理?!?/br> 這下今夏的臉徹底跨下來。 “……我、我就吃了幾塊而已……” 陸繹望著她,慢條斯理道:“做人要厚道?!?/br> 到底是誰不厚道?! ☆、第三十章 今夏平日里也算是伶牙俐齒的,可就是偏偏說不過他去,躊躇片刻,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垂頭喪氣地朝外頭走。 前腳才邁出門檻,后腳還未跟上,又聽見陸繹在身后道:“以后沒旁人在時,你最好莫踏進我這屋子,這世上嚼舌根的小人避是避不開的,陸某雖無清譽,但還想守著幾分清白?!?/br> 這話有點沒頭沒腦,她楞了楞,遲疑轉頭問道:“嚼舌根的小人?” “今日我為了助你們查案,不得不應酬翟姑娘,不想卻有一干小人,在背地里說我是什么色中餓鬼?!标懤[轉過身,連看都不看她了。 “……” 今夏總算明白這事的緣故了,仔細回想那時窗外有腳步聲,自己不曾理會,想來正是陸繹在窗外,那些話全叫他聽了去。當下再懊惱自己口沒遮攔,已是來不及,她想來想去也沒個好法子,只得老老實實道:“大人,我錯了!我是為了給大楊解圍,一時情急,才說那些口沒遮攔的話,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次,我下次再不敢了?!?/br> “口沒遮攔?”陸繹略略挑眉。 這時候,今夏反應快起來了:“不不不,那些話簡直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喪心病狂!大人,您就饒了我這次吧?!?/br> 陸繹仍不理會她,手指似不經意拂過房中的攢接十字欄桿架格,自言自語道:“還有點灰……” 今夏微微一怔,隨即忙接口道:“我來、我來、我來幫您打掃!” “不妥吧?” “妥當妥當,讓大人住得舒服,本就是卑職應該做的事情?!彼笄诘?。 陸繹再不說話,返身回到書案前,繼續看他的圖去,抬眼舉止間似只當沒她這個人。 這該是默認的意思,今夏心領神會,轉出去取了水和抹布來,挽起袖子就開始上上下下地擦洗起來。這些活兒她自幼在家中是做慣的,順手順腳,麻利得很,現下更加加倍賣力,盼陸繹消了氣把那二兩三錢銀子勾了賬才好。 過了一會兒,高慶進來,見狀,拿眼多瞄了她幾下,沒敢多問,拱手向陸繹道:“大人所吩咐之事,卑職已命人去查,不知大人可還有別的吩咐?” “暫且沒什么要緊事?!标懤[正提筆蘸墨,抬眼朝他道,“你這兩日辛苦了,且回去歇歇吧,明日早起再來?!?/br> “多謝大人,卑職告退?!?/br> 高慶退出去前又瞥了今夏一眼。后者正跟個條桌腿子過不去,那腿子下部摳出卷葉裝飾,好看倒是好看,可條條凹處積了灰塵,清掃起來甚是麻煩,她又是用指甲摳又是用抹布蹭,正干得起勁。再看陸繹,一副風輕云淡的模樣,怎么看都像是貓戲老鼠,也不知陸繹究竟因何要為難這個小捕快,他暗自搖了搖頭。 眼見到了正午,陸繹也不理會今夏,自顧出門,大概是用飯去。她好奇心起,拿著抹布去擦書案,手上雖不停,眼風卻直往案上瞅。 是地圖果然沒錯,且就是揚州城的地圖,她沒費勁就找著官驛所在,然后是提刑按察使司,接著又找著了昨日去過的翟宅,還有今日上船的碼頭…… 他盯了這地圖半日,究竟在看什么呢? 今夏顰眉回想當時陸繹的手指,是一條斜線,向左上角延伸——西北面!她的目光落到地圖西北角,細細掃尋了幾遍,卻始終找不出有什么問題。 正當她疑惑時,陸繹已返回來,見她仍在擦洗,皺皺眉頭道:“還沒打掃好么?我要歇息了?!?/br> “好了,已經好了!”今夏緊著抹兩下,收了手笑道,“大人,您瞧,這桌、這椅、這柜,我干活沒得說,干凈得能用都舌頭舔,不信您試試?!?/br> 陸繹沒接話,干看著她。 今夏自己也意識到這話是有點不對勁,一陣訕笑遮掩過去,接著又堆笑道:“大人,你看我也知道錯了,那個、那個……銀子……是不是……” 陸繹盯著她片刻,忽問道:“二兩銀子而已,丟在水里也不過就聽個響,犯得上你這么卑躬屈膝委屈求全么?” 聞言,今夏面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低了頭,習慣性用腳去輕輕蹭門檻,道:“當然犯得上了,你們上頭這些人自然不會知道我們下頭的難處。如今東廠、西廠、北鎮撫司、南鎮撫司養了多少人,每年開銷多少銀子,想必您心里也有數。反之,三法司攤派下來的銀子一年比一年少,上頭一再要我們節儉行事,如今光是租條船就花了我一個月的月俸,頭兒若去找劉大人報賬,定是要受他訓斥看他臉色的。我卑躬屈膝,總好過他卑躬屈膝吧?!?/br> 聽罷,陸繹靜默未語,卻聽她又道: “再說,不過只是打掃屋子而已,又不是賣身,這事我本就在行,也不覺得如何委屈啊。怎么大人您看著,覺得我樣子很憋屈么?” 陸繹扶了扶額頭,不再理會她,徑直往里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