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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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蘭橈皺了皺眉,低頭若有所思,片刻才回答:“我覺得她說的不對?!?/br> 燕歸很是意外:“為什么?” 陳蘭橈道:“說這種話的人,必然沒經歷過真正的痛苦,比如我現在,進退兩難,死反而成為最輕松的一件事,而且我怎能跟你相比……” 燕歸不待她說完,便喝道:“你之前還說因你是女兒身,所以太子、程立雪等都不把你放在眼里,如今你卻自己看低自己了嗎?白日你跟我持劍對峙,可知那時候陳國每個男兒,都比不上你的風采……” 陳蘭橈扭頭:“別說了,我恨不得那時就死了作罷?!?/br> 燕歸忍不住罵道:“你胡說什么,陳蘭橈何時變得如此膽小怯懦了?” 陳蘭橈抬頭挺胸:“我才沒有!” 燕歸道:“那就打起精神來,如你所說,師神光還不知下落,思奴尚嗷嗷待哺,今日若不是你求我,誰會去給他找乳娘來,他可能就這么生生餓死,你忍心如此?” 陳蘭橈回想思奴稚嫩的模樣,伸手捂住臉:“夠了,別說了!” 更深漏遲,宮闕深深,陳蘭橈左右為難,滿懷愁緒,竟比夜色更濃幾分,她抬頭看天,今夜無星無月,漆黑一團,令人發慌。 陳蘭橈不知不覺念道:“ 老柘葉黃如嫩樹,寒櫻枝白是狂花。此時卻羨閑人醉,五馬無由入酒家……”想到自此之后,恐怕再也不能如之前般快活自在,一時眼角含淚。 公子燕歸聽她喃喃,心思涌動,很想上前抱一抱她,安撫也好,疼愛也罷,可也知道此舉會令她不悅。 燕歸生怕再廝守下去,自己會按捺不住,便柔聲道:“太子今夜怕是不會醒,我送你回去歇息罷?!?/br> 陳蘭橈如夢初醒,轉頭看他:“是了,方才你對我說……你曾遭遇絕境,不是騙我的么?似你這般的人,怎會落得那般境地?甚至要說什么重生?” 燕歸微微一笑:“人世間離奇古怪的荒唐事,多如牛毛,我又不是神仙,只是區區凡人,曾有那種生不如死的境遇,又有何奇怪?” “是啊,天下之大,風云詭譎……何足為奇,我可真如井底之蛙,”陳蘭橈自言自語,她悶悶地邁步欲走,卻又問道:“那個……曾救了你的,是什么人?” 燕歸看著她,目光一片溫柔:“她……是天底下最聰慧仁義的姑娘?!?/br> 陳蘭橈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眼神,不知為何臉頰有些發燙:“沒想到你竟也挺rou麻的,算啦,我回去睡了?!?/br> 次日一早,太子琪醒來,回想昨晚之事,怒不可遏:“陳蘭橈呢!” 左右報說:“陳國公主剛跟程將軍去了演武場,還派人來請太子殿下?!?/br> 腦袋后一個青紫大包,臉頰上還有塊極大淤青,太子琪想到陳蘭橈,恨得牙癢非常:“好,本太子這就去,看她究竟能如何……比試過后,孤就即刻招幸她!” 太子琪氣沖沖到了校場,舉目看去,卻見場中程立雪立在馬邊,一臉漠然,在他對面不遠,陳蘭橈身著白色騎射服,正在檢看腰間箭。 太子琪一見,頓時怒火消除大半,今日陳蘭橈未著女裝,青絲在發頂梳成一束,如緞般傾瀉而下,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如此簡單利落的打扮,卻越發顯出毫無瑕疵的輪廓,更增添了一種雌雄莫辨的異樣之美。 太子琪坐在最中位子,其他將領分別依次而坐,還有些陳國的降將,包括陳王也在座。 公子燕歸坐在太子琪下首位置,將太子琪的反應一一看在眼中,卻仍不動聲色地轉頭看向場中。 頃刻時候到,陳蘭橈翻身上馬,檢校官點燃一炷香,那邊程立雪才也懶洋洋地上了馬,他回頭看一眼陳蘭橈,眼皮半抬不抬,簡直連看她一眼都覺不屑。 陳蘭橈面無表情,小臉上只有淡淡一絲冷漠氣息,抬手拍馬,馬兒往前而行,程立雪“嗤”地一聲,似是而非地打馬而“逃”。 身后只聽得一聲“嗖”,程立雪聽風辨音,心中微微詫異,正好馬兒轉彎,他回頭一眼,卻見陳蘭橈騎在馬背上,身子微微伏著,雖馬兒顛簸起伏,她左手持弓,右手挽著韁繩……看起來竟有些像模像樣。 第一支箭果然落空,武魏這邊的將士們頓時發出嘲笑之聲。 有人道:“程將軍,你就陪小公主好好地玩一玩吧!”戲謔之意溢于言表。 程立雪笑笑,忽然聽到身后馬蹄聲漸漸急促,他擰眉打馬,也加快速度。眼看兩人一追一逐,一圈將近,程立雪聽到耳畔又有利箭破空之聲,他本想適當躲避,不料仔細一聽,心頭大為詫異,原來他聽出了那箭風的方向,并不是指向自己…… 難道陳國公主的箭術竟差的這樣?這簡直是兒戲!他堂堂武魏大將,居然陪個女子在此……程立雪腹誹未已,忽然聽到驚呼聲紛紛響起,然后是一聲慘叫! 程立雪心驚,扭頭向著慘呼聲傳來方向看去,卻見就在他右手側的看臺遠處,有一人仰天往后倒下,胸口正好插著那白翎的利箭。 那人,居然正是曾打開城門放武魏進城的王統制,今日他聽聞有熱鬧可看,便偷偷前來,刻意躲在最后面的位置,不知為何竟給射中! 一片嘩然,尤其是在王統制身側的眾人,如群蟻潰散,紛紛閃離。 太子琪與他身側的眾將士們也都轉頭眺首,因隔得略遠,一時不明發生何時,只看到那處人影散亂,有人驚叫:“射、射死人了!” 程立雪猛地回頭,看向身后的陳蘭橈,正好看到她人在馬上,身子端正直立,向著他張弓搭箭,半瞇的雙眼中,透出銳利殺氣。 程立雪竟打了個寒戰。 陳蘭橈雙腿夾著馬背,任憑白馬狂奔,上半身卻動也不動,馬兒兜轉之際,她的手指輕輕一勾,利箭瞄準的目標原本是程立雪的后背,此刻悄然換了個方向。 燕歸目光一動,人坐在位子上,忽然掌心微汗。 ☆、第 18 章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目不轉睛看著場中的陳蘭橈,燕歸心底默然響起李白《俠客行》中名句。 千里彤云,天色蒼茫,寒風卷起旗子,烈烈有聲。白馬上那道身影,看似纖柔嬌弱,但此刻張弓搭箭,氣勢卻儼然不輸任何武將。 果然不愧是他所看中的人。 但是,她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燕歸心道:“蘭橈,希望你明白我昨日所言?!?/br> 銳利的箭鏃之后,是陳蘭橈鋒芒畢露的雙眼,破碎虛空,凜凜然看向的卻是太子琪的方向。而對方揚長脖頸,正看向王統制倒下方向,渾然不知生死已迫在眉睫。 白馬疾馳往前,箭鏃閃爍寒光,機會就在剎那轉瞬間,陳蘭橈眼波輕轉,復看向公子燕歸。 剎那間目光相對,那嬌紅的唇角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她長睫輕眨間,白馬已經開始轉彎。 那箭頭對準的方向也隨之不露痕跡地轉變。 燕歸的這口氣,直到現在才放松下來,然而回想她方才那一刻乍然流露的一抹淡笑……那可是,看破了他的擔憂,在嘲笑他的緊張嗎? 就在燕歸心念涌動時候,陳蘭橈已經射出了第三支箭。 程立雪心中震驚無法形容,他可以聽風聲辨出那支箭從自己左側身后射來,他即刻作出反應,身子往右邊微微側出躲閃。 果不其然,那支箭幾乎貼著他左邊肩頭擦身而過!程立雪又驚又疑,幾乎要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出手的究竟是否陳蘭橈,為何準頭如此之嚇人! 但就在他恍神之時,身后又傳破空之聲!這次卻是自他右邊身側而來,程立雪心悸之余歪身往左,雖然如此,只聽得很輕微的“破”的一聲,他右肩的衣裳已被劃破! “該死!”程立雪震驚之際,這才確認是他輕視了陳蘭橈!想不到陳國公主箭術如此出色!但是這還未完,第五支箭閃電般而來,這一次,對準的卻正是程立雪的后心! 程立雪聽得那風聲凌厲,不由倒吸冷氣,千鈞一發中低低俯身,只聽得頭頂“嗖”地一聲,那支箭擦著發頂心而去! 程立雪心驚膽戰之余,驀地領悟:不是什么歪打正著也并非失手……王統制的確是被陳國公主故意射殺!而陳蘭橈這三箭,卻好像并不是要立刻取他性命,難道是因之前被眾將士以及他本人嘲笑,故而也用這法子來折磨他嗎? 但是程立雪卻只想到了其一。他打馬而行,倉促回頭看向陳蘭橈,見陳國公主嬌小的身子伏在馬背上,秀麗絕倫的臉上卻滿是冷然凝重的肅殺,此刻于他眼中,她不再只是個嬌弱無力的美貌少女,卻比軍中任何一名身經百戰的將軍更可怕! 程立雪咬牙回頭,打馬而行。 此刻那一炷香,已經燃過了大半,他深吸一口氣,絕不信自己的性命竟會喪于一名少女手上! 陡然間,低低地驚呼自周遭零星響起,程立雪不解其意,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陳蘭橈人在馬上,回手自囊中取箭,她搭上一支箭,觀者平靜,她卻并不張弓,回手又取一支箭,搭在弦上,觀者有驚呼聲……直到她取了第三支箭! 在座眾人陡然明白了陳蘭橈此舉的意思,但卻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忍不住站起身來,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陳蘭橈催動白馬,馬兒如明白主人心意,奮起四蹄,靠前方的黑馬越來越近! “是時候了!”陳蘭橈目視前方,深吸一口氣,如玉般的手指勾動弓弦,張弓如滿月。 程立雪聽到利箭破空聲響,但是這次,他糊涂了,他無法辨明這一次箭是從哪個方向而來,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覺得身后有千萬支箭鋪天蓋地,程立雪魂飛魄散,但是決斷的時間至是一剎,因為一剎過后,就會定生死。 等程立雪反應過來身后追命的利箭是三支后,他明知如此,卻不能左閃,無法右躲,甚至連俯身都不能!因為三支箭聯袂而至,發出的破風聲音互相影響,讓他無法準確判斷箭頭的高低來作出應對。 避無可避,程立雪大喝一聲,抬手在馬兒臀上狠拍一記:“走!” 黑馬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飛奔而去。程立雪卻自馬背上騰空而起,他扭腰轉身,長腿斜掃,掃落一支箭,卻躲不開同時而來的第二支,右肩狠狠一疼,是箭鏃咬rou,但最致命的第三支,卻直沖他胸口而來。 程立雪回手,死死地握向第三支箭,同時身形如斷線紙鳶,向后急跌,狠狠倒地。 眼冒金星,幾乎吐血,程立雪停了會兒,才勉強從地上探身,他還未坐起,就看到眼前馬蹄閃現。 程立雪怔住,他仰頭,望見在蒼茫天色下,是陳國公主秀麗絕倫的臉,她右手持弓,左手搭箭,正對準他的眉心。 這一次,他無論如何躲閃不了。 全場嘩然,卻又寂然無聲。 程立雪心頭一嘆,手松開,掌心的那支箭無聲跌落,他望著陳蘭橈,片刻后輕輕一笑:“很好,我愿賭服輸,你動手吧!” 程立雪說完之后,微微仰頭,閉目等死。 意料中那射穿透露的箭卻不曾來到,程立雪聽到陳蘭橈的聲音響起,問道:“這般死在我手上,算是折辱你么?” 程立雪微微皺眉,道:“不,死在你手上我毫無怨言??蓢@我自詡英勇無敵,卻不過自高自大,如今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女子也不能小覷,尤其是如公主這般的女子?!?/br> 耳畔是那少女輕笑了聲:“這還像句人話?!?/br> 程立雪擰眉大叫:“你要殺就殺!莫要羞辱我!” 陳蘭橈說道:“怎么你竟這般敏感,我隨口一句話,就認為是羞辱……只怕你還不知何為真正的羞辱……”說到最后一句,她的聲音聽來竟有幾分沉郁。 程立雪不解其意,陳蘭橈卻又道:“算了,那柱香該燒完了吧?”她自言自語般說了這句,就聽遠處那傳令官后知后覺地大叫:“一炷香畢,比試結束!” 程立雪驀地睜開眼睛,見陳蘭橈正收箭入囊中,小臉上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 他震驚無法置信,一時連肩頭疼痛都忘了,掙扎著叫道:“你為何不殺我!” 陳蘭橈淡淡看他一眼:“你就當我改變主意了吧!”她說完之后,轉身打馬,緩緩離開。 有幾個跟程立雪相熟的將領們此刻飛奔而來,有人將他扶起來,連問如何。 有人道:“方才那小公主跟大哥說什么了?幸得她毫無經驗才拖延了這些許時候,也是大哥洪福齊天,讓香正好燒完了?!?/br> 又有人道:“沒想到這賤人箭術這般了得……不過她愿望落空,不會回去哭鼻子了吧?” 幾人才欲說笑,程立雪喝道:“夠了!誰許你那么稱呼陳國公主的?” 被斥那人不明所以,只好閉嘴。程立雪看著陳蘭橈離開的方向,最終搖了搖頭,在眾人簇擁下前去療傷。 陳蘭橈提著弓,隨著白馬沿著校場而行,心中卻想到昨晚上她夜探陳源的一幕。當時她回到殿中,夜不能寐,又惦記思奴跟陳源,想來想去,便出門去探陳源。 陳源殿內,那仇先生仍守在榻前,望著他滿頭白發,微光中竟讓她有幾分踏實,看著仇先生俯在桌上,像是睡著,陳蘭橈便放輕腳步,走到陳源跟前。 陳源閉著雙眸,面色緩和了許多,不復之前受傷垂危時候那種頹敗的鐵青色,陳蘭橈靠近了,跪坐在榻前,呆呆看著兄長的臉,不知不覺眼睛已淚水模糊。 她跪坐良久,才抬手擦擦淚,輕聲道:“哥哥,我來看你了,你什么時候才能醒呢?”忍不住探手出去,輕輕握住陳源的手。 陳源動也不動,陳蘭橈低著頭:“我心里很難過,恨不得這一箭是我替哥哥受了,如果這樣,現在也不至于這樣痛苦了……”她忍著欲哭的沖動,低聲道:“太子琪是個混蛋,公子燕歸也不像是個、是個……可是他卻讓仇先生救了哥哥,又幫我給思奴找乳娘,哥哥……” 她本想說燕歸不像是個“好人”,可想到他所做的那些,卻又不忍說出口。 不知為何,心頭一酸,淚落更急,紛紛打在陳源手上,于他的掌心匯聚成小小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