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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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燕歸忍不住放慢腳步,望著這如畫仙境,他垂眸看向懷中之人,縱然暈厥,陳蘭橈眉心卻微微皺起,似有些抹不開的愁緒。 抬腳上了臺階,入了殿內,將人輕輕放在榻上,公子燕歸卻并不起身,順勢便半跪在踏前,垂首細看面前容顏。 頃刻,他伸出手指,在她眉心輕輕按下,慢慢地把那一道細細地憂慮抹開了去,而他的左手,卻握著她的纖手不放,柔若無骨的手兒,如一團溫玉,嬌香可人。 他的目光一點一滴地描繪她的容顏,近乎貪婪,纏綿入骨。 寢殿內無聲無息,安靜地如同與世隔絕,外間的刀兵聲,鼓噪聲,戰亂紛擾,人心惶惶,似都到不了此處。 將中午的日光本該炎烈,但今日陰天,便只有一抹微微地凄白自殿外照進來,清風暗送,薄荷綠的窗紗瑟瑟發抖。 紫金的熏爐內還有檀香未滅,淡淡地灰白色煙氣自獸口緩緩吞吐而出,被風一吹,散亂扭曲,化作輕煙裊裊。 霜影站在榻前不遠,隔著一層錦云紗看著眼前這幕,正一陣風過,熏爐的香氣飄渺散開,在她身畔飛舞開來,無端竟有些眼疼,霜影不由抬袖擦拭雙眸,而袖子放低瞬間,她猛然驚呆。 前方榻前,公子燕歸驀地垂首,壓了下去……霜影心頭巨震,情不自禁發出一聲驚呼,拔腿就要沖上去,誰知腳步才動,就被人一把攥住手腕,同時有一只寬大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 霜影無助地轉動目光,看到一雙極大而兇的眼睛,她來不及害怕,復竭力往前看去,風撩起錦云紗帳,上面若隱若現的團花隨之舞動,就像真的花朵飄亂,那花紋之后,是公子燕歸醒目的黑色大氅,如龍蛇般逶迤浮動…… 那兩扇門復又掩上,發出吱呀聲響。 頭一回是她推開,第二次是她關上,第三回是師神光闖了進來……如今是第四次了,已有些熟悉。 他仍是不動,耳畔聽得兩人腳步聲漸漸遠去,師神光道:“以后不要隨便什么也亂撿,尤其是這些流浪犬只,有些兇惡的很,留神咬傷了你,到時候可別哭?!?/br> “我才不怕呢,我撿的都是很聽話的……”那有些天真的聲音,帶著滿滿自信,依稀還有一抹甜意。 師神光哼道:“你最近越發不像話,連我說的都不聽了是不是?” “誰讓你不理我?!标愄m橈回答,她嘻嘻一笑,“你不理我,我就只好搭理別人去?!?/br> “你!”師神光似還要說,卻聽到一聲清斥:“駕!”馬蹄聲響起,料想是陳蘭橈趁他不備,翻身上馬,揮鞭而去。 果不其然,耳畔又聽到師神光斷喝了聲,叫道:“蘭橈,給我慢些!” “追上我再說!”那清脆的聲音,帶著嬌笑之意,越來越遠。 一直等馬蹄聲都消失不聞,他才從梁上動了動,提氣躍下。 這個對他來說本來十分尋常簡單的動作,此刻卻無法輕松做到,以至于落地的瞬間,一口氣散開,整個人頓時跌得十分狼狽。 幸好這一幕無人看見,否則,被人知道公子燕歸也有如此狼狽的一刻,豈不是天下笑談。 公子燕歸咬了咬牙,想爬起身來,卻幾乎無法動彈。方才他聽到師神光來查探,一念之下,情急中氣運丹田,竟給他拔地而起,躲在頭頂的屋梁之上。 此刻想想,這并非是他功力未退,而是因為之前陳蘭橈喂他吃的那顆丹藥,將他身上的毒性壓住,才讓他暫時能恢復一絲內力。 但此刻,所有內力都已耗盡,仿佛油盡燈枯般,他以極為難看狼狽的姿勢跌伏地上,只有手指能稍微抖一抖。 靜默中,無聲慘笑。耳畔卻聞嗚咽之聲,眼前有物閃動,定睛看去,見竟是那只小黑犬,溜溜達達、試試探探地走了過來,掀動鼻子在他身上嗅來嗅去,最后居然伸出舌頭,于公子燕歸臉上舔了兩下。 “這畜生!”心底罵道,公子燕歸卻只能默默看著,他已經有七八日沒有進食,胃腸好似已不存在,整個人麻木的連饑餓感都消失了,只是求生的本能提醒著他應該吃一點東西。 若是能動,他想做的便是拗斷這小黑犬的脖子,雖然瘦小,到底還是有些rou,聊勝于無。 但可惜的是他此刻毫無力氣,而那小黑犬仿佛也沒察覺身邊此人的居心叵測,轉了一圈兒后,居然在他臉頰邊上趴了下去,蜷縮成一團。 黑犬身上微暖,毛茸茸地蹭著公子燕歸的臉,絲絲有些發癢,他心底惱怒,卻也無法。 一人一犬,相依相偎,直到天色漸暗,公子燕歸終于緩過一口氣,他首先做的,就是把小黑犬一把擒住。 在之前逃亡路上,他吃過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茹毛飲血的事,也并非沒有做過,小黑犬正睡得熟,忽然給抓住了,便發出驚叫聲音,瞪著烏溜溜地眼睛看他,不明白這跟自己睡在一塊兒的人為何忽然如此兇惡。 “嗚……”小黑狗悲鳴了聲,掙扎不休。 公子燕歸目光一動,卻看到它前腿上綁著的一道布帶。只是一怔間,手便松了,機會稍縱即逝,小黑狗趁機掙開,遠遠跑到旁邊。 公子燕歸抬手,在胸口輕輕一按,摸到里頭一塊綿軟之物,深沉的目光幾番閃爍,他終于靠著板壁慢慢躺了下去。 從黃昏朦朧,到夜色降臨,他的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醒,仿佛有一只腳已經邁進了地獄黃泉,但是卻仍有一股力量,牽引著他,讓他無法徹底放棄。 他渾身發冷,不知昏迷多久,忽地覺得胸前有一團暖意,勉強睜開眼睛,才發現那只小黑狗不知為何又湊過來。盤成一團靠在他胸口。 “真是愚蠢……”公子燕歸心底喃喃地想,明知人類想要殺它,卻還要湊近過來。 只是這一次,他不再討厭那股毛茸茸的感覺,手指一動,他忽然想要摸一摸身邊這只小狗。 沒想到他公子燕歸臨死之前,是跟一只黑犬相依為命。 “醒醒……快醒來!”朦朦朧朧中,耳畔有人輕聲呼喚,公子燕歸卻動也不動,良久,唇間有東西流淌進來,那甘甜的,香氣沁然,像是救命甘霖般的…… 一如,此刻。 ☆、第 8 章 宮闕無聲,薄紗輕舞,如掩映著一個古怪的舊夢。不知過了多久,公子燕歸身形一動,才從榻前站起身來。 那高大軒昂的身影自簾幕后轉了出來,他邁步欲往殿外而行,經過霜影身側之時,忽地停住,問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霜影一震,她微微抬頭看著面前之人,公子燕歸身上的鎧甲森森生光,閃爍凜凜寒意,但最令她心頭戰栗的卻是這個人的雙眸,比刀鋒更加凜冽銳利,令人不敢跟他對視。 霜影低頭,渾身輕顫:“奴、奴婢什么也沒看到?!?/br> 公子燕歸打量著她,頃刻微微一笑:“很好。在此好生照料公主,若有差池,唯你是問?!?/br> 霜影顫聲道:“是……” 公子燕歸舉步出殿,那仿佛鐵塔般的男子看了霜影一眼,轉身跟上。 兩人到了殿外,公子燕歸踱步,行過一株臘梅跟前,看著那滿簇枝頭的金黃,朵朵臘梅綻放,香氣繚繞,花瓣亦如蝶翼般輕薄,近乎是透光的明黃。 眼底流露贊賞之意,公子燕歸伸手,摘了一枝玲瓏梅花,輕嗅了嗅,便放進懷中。 自公主的寢殿到了前方殿閣,侍童青牛站在殿門處,見他來到便飛奔上前,興高采烈道:“公子,那陳國太子已經醒了?!?/br> 公子燕歸眉梢微動,笑道:“仇先生果然非尋常人也?!?/br> 正欲進殿內探望,身后忽然有人急奔而來,跪地道:“公子!姚將軍巡城時候發現有人擄劫殺害百姓,將軍派小人來請示公子該如何料理?!?/br> 公子燕歸眉眼不抬:“違反軍令,就地格殺就是,何必來稟?!?/br> 那傳令小兵猶豫道:“公子,那人是……太子的部屬……” 公子燕歸一怔:“太子的人?是楊森嗎?” “是?!?/br> 公子燕歸垂眉沉吟,他身邊有一員謀士便道:“公子,若是太子的人,不如先行綁了,等請示太子之后再做料理,免得于太子面上不好看……傷了彼此的和氣?!?/br> 那士兵跪等,卻聽公子燕歸冷笑道:“若投鼠忌器,不能殺一儆百,恐怕慶城會成為第二個晉城,就算得罪太子也顧不得,傳令下去,將楊森跟動手之人梟首示眾!叫姚亮嚴加巡防,若還有當街殺人擄掠者,不必請示,一概格殺!” 那士兵精神一振,應了聲后轉身離去。 謀士嘆了口氣,道:“公子,這時候得罪太子,怕是不智?!?/br> 公子燕歸道:“不必多言,我自有考慮?!?/br> 陳蘭橈從夢中驚坐起身,天色已暗,殿內燭光搖曳,竟不知今夕何夕,此時幾時。 霜影飛快上前來,面露喜色:“公主,您終于醒了?!?/br> 陳蘭橈猛地抬頭,腦中無數凌亂景象爭相閃過:“霜影……我怎么了?我怎么睡在這里……不對!我記得魏軍進城了……父王……哥哥!”她語無倫次,回憶也跟著急轉,終于在瞬間把所有都記了起來。 霜影見她騰身而起,忙拉住她:“公主別急!太子殿下無礙了!” “無礙?”陳蘭橈身形一頓,半驚半喜。 “是??!”霜影道,“公子燕歸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個怪人,太子殿下之前明明咽氣了,但是那怪人……不知用了什么奇異法子,我聽伺候的人說,殿下傍晚時候還喝了一碗藥……” 縱然霜影百般安慰,陳蘭橈仍不能完全放心。 兩人出了寢殿,赫然看到門外守著兩名侍衛,卻不是陳國人。 侍衛見她們出來,其中一個將她們攔住,問道:“要去何處?須請公子允許?!?/br> 陳蘭橈大怒:“這是陳國皇宮,我要去哪,容你來管?”抬手將那人兵器掀開,那士兵不忿,另一人將他擋?。骸安豢稍齑?!公子吩咐了,不得對公主無禮!” 此人說罷,便向陳蘭橈行禮,賠罪道:“公主勿怪,公主要去何處?請容小人護送?!?/br> “不必!”陳蘭橈冷冷一笑,便帶著霜影拔腿離去。 之前陳源棲身的寢殿,殿閣燈火通明,外頭許多士兵層層守候,見陳蘭橈來到,卻并不阻攔。 陳蘭橈急急進了大殿,卻微微怔住,前方榻上,陳源靜靜躺著,燭光中面容安詳,仿佛睡著,而在踏前,跪坐一人,背影瘦削,卻是一頭如雪的白發。 陳蘭橈放輕腳步跑到榻前,輕聲喚道:“哥哥!”見他胸口傷處已經包扎妥當,而鼻息也十分沉穩,這才松了口氣。 陳源毫無知覺,榻前那白發之人道:“他服了藥已經安睡,你也不要引他說話,此刻他需要靜養,情緒起伏對他來說毫無裨益?!?/br> 此人說話深沉緩慢,聲音偏帶一抹嘶啞,陳蘭橈轉頭,見到一張清癯的臉,——本來看到他的頭發都白了,還以為是個年紀近百的老者,可是看正臉,卻依稀不過是三四十歲的形貌。 陳蘭橈意外之余,遲疑問道:“您是……” 白發之人道:“我的名字叫做仇如海?!?/br> 聽聞這般獨特的名字,陳蘭橈一怔,目光從他滿頭白發上掃過,脫口道:“莫非就是傳說中那個能生白骨活死人的神醫仇如海?” 那人略略抬眼,長睫底下的淡色雙眸毫無表情:“我不記得我的名字有那么長,只是仇如海而已?!彼D了頓,臉上浮現淡淡地笑意:“但是從今以后,‘仇如?!?,也可以煙消云散,不復存在了……” 陳蘭橈心頭一陣激動,若此人真是傳說中的回春妙手,那么陳源必然是無礙了,傳聞這位名醫,只要是一息尚存,不管多重的傷多難醫的病,他都會手到病除。 燭光搖曳,映著陳源的臉容,清雋的睡容竟有幾分恬靜之意。 陳蘭橈勉強鎮定,復又問道:“我聽聞神醫素來深居簡出,怎么此次會為武魏效勞?” 仇如海淡淡道:“是公子燕歸請我來的,我自然就來了?!?/br> 陳蘭橈啞然:“可……為何?” 仇如海道:“你若是知道我的名字,為何不知我的來歷?公子燕歸替我報了今生不能報的大仇,我當然要答應他一個條件:就是來幫他醫好這個人?!?/br> 陳蘭橈心念轉動,便記起關于仇如海此人的種種:“仇如?!辈⒉皇撬谋久?,他原本姓周,是晉國的世家子弟,生活優渥。但平地生波,晉太子看中了周家新婦,竟設計強之,新婦憤而自盡,周家上告此事,晉王卻偏袒太子,以“誣陷王孫”之名,將周家全族二百余口殺死殆盡。 仇如海僥幸逃出,他滿腹悲傷怨憤,傷及五臟六腑,以至于滿頭青絲盡化作白發,從此改名叫做“仇如?!?,以提醒自己深仇似海,一生不忘之意。 可仇如海雖然一心想要復仇,奈何他只是一名醫者,從來只懂救人,卻不懂殺人的手段。 何況對方乃是一國王者,對方有傾國之力,而他只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醫者而已。 無奈之下,仇如海想出一個法子,但凡有人求醫,他便會要求對方殺死一名晉國王侯,提頭來見,才會動手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