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少年本是該起身告辭的,目光掃過在后面發呆的玲瓏,忽地一笑,“小鈴鐺,勞煩換杯熱茶?!?/br> 玲瓏原本是偷偷摸摸半蹲在地上,聞言嚇了一跳,忙直起身,連連擺手,“不成,不成,我是個笨丫頭,只配做粗使。擦擦書架還成,換茶這細致活兒,我可做不好!”憨憨的笑了笑,轉身溜回書架旁,低頭盡心盡責的擦拭。 喻大爺微笑,“換茶一向是童兒份內之事,她不管的?!币恢贝故质塘⒌耐瘍好ψ哌^來換茶,少年揚手止住,“多謝喻先生盛情,仆告辭?!?/br> 喻大爺也沒多留,笑道:“招待不周,慚愧之至?!逼鹕硭蜕倌曛练块T口,童兒在前引路,少年旖旎而去。 玲瓏丟下舊帕子出來,沖父親吐舌笑笑,走到門口往外張望,“爹爹,這人有幾分邪性,您說是不是?”喻大爺緩步來到她身邊,跟她一起向外看了幾眼,“瓏兒,太原王家是聞名海內的大商家,家大業大,這少年是王家嫡支嫡房,年紀雖小,卻已掌管王家在北方十三行省的所有字號,非同小可?!?/br> “他果然管著很多人?!绷岘囉X得自己猜對了。 還有,他還管著很多錢。 又有人又有錢的,氣場就是不一樣啊。神氣。 父女二人說著話,玲瓏不好意思的道歉,“爹爹,方才我太莽撞了,實在對不住。您和那王家是什么交情???咱家有個笨笨傻傻的灑掃小丫頭,會不會讓您臉上無光?”喻大爺不由的一笑,伸手摸摸女兒的小腦袋,溫聲道:“乖女兒,這有什么呢?爹爹并不在意這些。喻家和王家也不過一面之識,并無深交?!?/br> 玲瓏乖巧的點頭。 喻大爺微笑,“爹爹倒寧愿你頑皮些,也比整天死讀書要強?!?/br> 如今的玲瓏雖不大安生,喻大爺卻真的是比過去喜歡多了。過去的玲瓏裝淑女,扮老成,和堂姐暗中較勁,讓做爹娘的cao碎了心。 喻家的男子淡泊名利,女孩兒卻熱衷攀比,這算怎么回事。 玲瓏聽到父親這么說,笑嘻嘻。 好呀,您不喜歡死讀書的女兒,那我便不死讀書好了。我這都算是兩世為人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好勇斗狠,爭強好勝,與姐妹爭競,這些我肯定是不屑為之的;讓自己舒服,也盡量讓自己周圍的人舒服,開心度日,便是莫大的功德。 “不過,瓏兒,方才你本不必弄出那么大陣仗的?!庇鞔鬆斣掍h一轉,“你只需在書架之上‘篤篤’敲兩聲,爹爹便知道你有意想看了。爹爹可以故意迎能日光把它舉得高高的,你便能瞧個大概?!?/br> “這法子好?!绷岘囘B連點頭。 “瓏兒可有別的法子?”喻大爺微笑問道。 玲瓏歪頭想了想,“有啊。爹爹書房不是放了幅銅框眼鏡么?” 喻大爺嘴角上揚,“對極了。你若想看,爹爹可以裝近視眼,‘眼鏡在哪兒?’你便扮小丫頭走過來,把匣子里的銅框眼鏡拿給爹爹,光明正大站在旁邊看?!?/br> 玲瓏一樂,“咱們預謀好,往后便好辦了?!?/br> 父女二人想了幾個對暗號、傳心意的法子,很樂呵。玲瓏挑了兩本新出的小品文,“這兩本好,語言風趣詼諧?!庇鞔鬆敵蛄顺?,“成,稍后爹爹替你帶回去?!绷岘囍栏赣H這還是不放心的意思,也沒辦法,笑道:“成啊,您千萬莫忘了?!迸销Q氅,辭別父親,出了書房。 玲瓏帶來的兩個小丫頭在廂房侯著,見自家小姐出來了,忙跟在身邊。 前方是一個石拱橋??熳叩降臅r候,玲瓏看見橋上有幾名男子,有那王姓少年,有幾名小廝,還有一位身穿玄色披風,分明是叔叔喻二爺??礃幼?,這王姓少年是走到半道和喻二爺遇上了,在客氣的寒暄。 “他不會也掏出那枚腰牌請叔叔看吧?”玲瓏想道。 沒辦法,那個害她丟人出丑的腰牌,她一時半會兒是忘不掉的了。 遠遠的瞅了瞅,少年和喻二爺只是客氣寒暄,并沒從身上拿出什么東西請喻二爺幫他辨別??磧扇说氖謩?,喻二爺似是要邀他進去坐,他在推辭。過了片刻,兩人拱手作別。喻二爺下了橋,拐到右手邊,似是要去金石齋;那少年原路向前,應是跟隨童兒出府。 玲瓏和兩個小丫頭見他們走了,便不緊不慢的走過來,到了橋上。 一個小丫頭忽地“咦”了一聲,“三小姐您看,這是什么?”玲瓏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橋邊殘留的積雪上有個黑黝黝的物事,正是方才那王姓少年給喻大爺看的腰牌。 “這應該是件要緊的東西吧?他就這么丟了?”玲瓏不由的納悶。 命小丫頭揀起來,玲瓏拿在手里看了看,這東西涼涼的,有點兒沉,樣子挺丑,沒什么出奇之處。不過,這腰牌上有圖案乍一看上去是兇神惡煞般的頭像,仔細看紋路,卻像一個字體繁復的金文。 “陳?”玲瓏不確定的想道。 喻老太爺有一本手錄的小冊子,名為《陳年舊事》。陳年舊事這四個字喻老太爺親筆用金文寫的,陳字的字形,和這腰牌的紋路有幾分相似。 金文屬大篆,是繼甲骨文之后形成的文字,年代久遠,風格古樸,字形卻是有變化的。同樣一個字,在不同的青銅器上可能會有不同的形狀,譬如這個“陳”字,在金文中就有十幾種寫法。所以玲瓏也只是覺得相似而已。如果不是聽喬思柔講了陳王余黨的叛亂、行刺,或許玲瓏根本便不會往這個方向想。 “如果我都看出來了,父親怎可能沒看出來?”玲瓏犯了尋思。 喻大爺不是金文大家,可他耳濡目染,對金文的認知肯定比玲瓏要強上許多,那是毫無疑問的。 他肯定看出來了,可是他不光一個字沒說,而且一點痕跡沒有流露出來。 “這是喻家一貫的態度吧?但凡和朝政有關之事,一律三緘其口?!绷岘囅氲接骷乙幌蛑怀雒?、隱士,卻不出官員,若有所思。 這個時代剛剛建立的時候,玲瓏的曾祖父是本地大儒,朝廷下詔求賢,他被鄉紳父老推舉了上去??墒撬贿^是到京城游玩了一趟便回了家,根本無意入仕。世上哪有那么多淡泊名利的人,世上又有幾個男人對于權力具有免疫力,能做官而真的不想做官呢?權力在手的滋味,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滋味,那是多大的誘惑。 童兒帶著三個人匆匆走了回來。小丫頭忙提醒,“三小姐,有男子過來了?!绷岘囂а弁?,只見童兒在前,王姓少年和他的兩名小廝在后,正往這里走。 顯然,少年發覺自己丟了東西。 “我不是三小姐,我是灑掃丫頭,叫小鈴鐺,記住了么?”玲瓏低聲吩咐。 小丫頭很聽話,雖覺莫名其妙,卻乖順的點頭。 這一行人走的很快,沒多大會兒便到了近前。童兒陪著笑臉,“小……小……”想叫小姐,卻想起方才的事,不敢叫;想叫小鈴鐺,還是沒膽子叫,不知該叫什么了,索性不叫,指指她手中的腰牌,“這是三少遺下的,可巧被你揀去了?!?/br> 玲瓏順手把腰牌丟給童兒,“不好玩,給你吧?!北尺^身去,看著橋下的風景。 這會兒是冬天,一片蕭瑟,其實沒什么好看的。 少年低沉的笑笑,“你不會替我換茶,卻會揀我的東西?!闭Z氣中頗有嘲笑之意。 玲瓏惱怒,反正她扮的就是個憨傻丫頭,不精明,索性轉身從童兒手里搶過腰牌扔到地上,抬腳要踩上去,“豈止,我還會踩東西呢?!鄙倌晟磉叺男P驚呼一聲,“這可是要緊物件兒!”奮不顧身的撲上去,從玲瓏腳下搶救出腰牌,緊緊握在手中。 這小廝眉清目秀的,相貌倒挺機靈,不過這行為卻透著股子傻氣。 搶到腰牌,他獻寶似的捧給王姓少年,“三少,清松不辱使命?!?/br> 少年接過來,微微點頭,那名叫清松的小廝仿佛受到什么了不得的嘉許一樣,容光煥發,滿臉笑容的退到了一邊。 ☆、第15章 “這小廝身手不錯?!绷岘囆闹幸粍?。 方才他從玲瓏腳下搶出腰牌,靠的絕不僅僅是聰明機靈膽子大,更因為他練過功夫,輕盈敏捷??磥硗跫掖_屬有底子的人家,連小廝都是高手。 小廝對少年極其敬服,這少年大概不光看著唬人,也真有幾分本事。這樣的少年,拿著一枚印著“陳”字金文的腰牌,難道他是在……查陳王余黨?可那是朝廷的事,跟他有何干系,他又不做官。除非……?玲瓏想到一種可能性,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了,這人定是想平平安安過百望山,千方百計想和土匪攀上交情,讓土匪莫和他做對??墒?,朝廷不是正在大力清剿陳王余黨么?陳王余黨之中兇悍之人很多,落草為寇的也不少,他既想和土匪攀交情、謀求貨物順當過百望山,又擔心這撥悍匪其實也是陳王余黨,他若和這撥賊人有了來往,豈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所以他才會請教喻大爺,問喻大爺有沒有見過這腰牌。 如果喻大爺說在百望山匪窩見過這腰牌,估計少年是寧肯繞遠路,或再想其余良策,也是不愿和這撥賊人打交道的。那也太危險了。他日若賊人被官府擊潰、捉拿,查出和他來往的證據,他便吃不了兜著走。 這些念頭在玲瓏腦海中一閃而過,其實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她想明白這個道理,覺得這少年面臨的難處也頗多,橫了他一眼,便轉身往橋下走去。 幫又幫不了他,走吧。 少年生平極少有人敢駁回他、兇他、沖他發脾氣,見玲瓏瞪過他之后揚長而去,不禁轉過頭去,看了幾眼玲瓏的背影。 他身邊另一名小廝清柏卻是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是在玲瓏面前吃了虧,心中不忿,便上前一步,用手勢詢問請示,“三少,可要教訓此人?” 少年不禁皺眉。咱們上喻家這是做客來的,你還打算在喻家做些什么不成?清柏見他雖沒說話,眉頭卻皺起來了,知道自己會錯了意,忙躬了躬身,低頭站在一邊,不敢再多事。 童兒方才本是擔著心的,見王三郎東西拿回來了,自家三小姐也沒有不依不饒,很是慶幸,陪笑引著三人往外走,“三少,這邊請?!敝懒岘囃白吡?,他便打算換條路,帶少年和清松、清柏沿著河邊小徑向西走,到了盡頭之后便折而向南,直通向大門。 玲瓏快要下了橋的時候,前方忽然傳來凄厲的狗叫聲,不由的心中一緊。這個時候狗是看家護院的,哪家哪戶不養狗?可是這只狗的叫聲不對,怎么透著股子瘋狂的意味?前方道路上跑出條黑色的大狗,兩耳直立、雙目直視、狂叫亂跑,看著很是嚇人。玲瓏身邊的兩個丫頭年紀都不大,見這條狗好像是瘋了,嚇的腿腳酥軟,站在原地哭,玲瓏一手拉了一個,厲聲道:“快跑!”回身往橋上跑。 少年本是要隨著童兒往外走的,瞅見瘋狗,瞅見玲瓏的狼狽相,停下了腳步。 清松、清柏神情戒備,各自拿了暗器在手,卻不敢輕舉妄動,一齊看向自家主人。 少年氣度端凝的站在那里,紋絲不動。 清松、清柏也便引而不發。 童兒年紀不大,看見瘋狗也嚇的慌了,“三小姐快過來,小的護著您!”嘴里這么說,卻是聲音都發顫了,身子更是抖個不停。 少年嘴角翹了翹。三小姐,果然這不是什么小鈴鐺,是喻家的三小姐,喻泰的女兒。 玲瓏牽著兩個小丫頭,跌跌撞撞、氣喘吁吁的到了少年身邊,想往他身后躲,“那個,三少,你……你的手下身手很好,勞煩擋擋這只瘋狗,可好?” 眼見得大黑狗已越來越近,聲聲狂叫,吐舌流涎,眼睛赤紅,少年偏穩穩的站著不動,“小鈴鐺,你這是求我么?” 玲瓏看到大黑狗的森森白牙,頭皮發麻,“這是條瘋狗啊,不管是誰不小心被它咬了,都有性命之憂!這個時候可沒有狂犬疫苗!”當下也來不及細想,諂媚的仰起小臉,“三少,看在咱們同樣排行第三的份兒上,你大發神威,將這瘋狗一刀砍死,好么?” 別說是這氣勢凌人的少年了,就是他那小廝清松,怕是也能輕輕松松將瘋狗殺死。 到了這種危急時刻,就顯出有武力的好處了。 黑狗張著大口撲過來,小丫頭和童兒都嚇得失聲尖嚇,玲瓏也是花容失色,抱住少年的胳膊央求,“快,快殺了它,快呀!”少年低下頭,柔聲問道:“小鈴鐺,你求我?”玲瓏帶著哭音兒點頭,“嗯,我求你?!?/br> 少年面目冷靜,沖清松點點頭。 清松得令,一揚手,一團物事迅疾打向黑狗的面門。黑狗揚起的前蹄還在半空,卻停住不動了,過了片刻,軟軟的癱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玲瓏此時真有死里逃生的感覺,倚在欄桿上,怔怔流下眼淚。 差一點兒喪身瘋狗之口啊。 童兒還在發抖,兩個小丫頭驚駭過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淚花花。 她倆也是嚇的。 少年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小鈴鐺,我家里缺個小丫頭?!?/br> 蕭瑟冬風中,他白皙的面龐如冰雪,如白霜,寒意十足。 玲瓏打了個激靈,笑的格外討好,“缺小丫頭???這好辦,趕明兒我挑兩個上好的給你送過去!” 少年凝神看著她這張雪白晶瑩的臉蛋,慢吞吞道:“你就蠻好……” 玲瓏不等他說完,便趕忙接上話,“放心放心,一定挑個和我一樣機靈的,挑個比我還強的!放心放心!”一邊說著,一邊像個男人一樣拱拱手,“今日多虧三少了,改日登門道謝,登門道謝!”轉過身,一溜煙兒跑了。 “好你個小鈴鐺,過了河就拆橋?!鄙倌暌娝Σ坏奶恿?,又覺好氣,又覺好笑。 我還真能要喻家三小姐做小丫頭不成,把你嚇成這樣。 這邊的狗叫聲、人的哭叫聲遠遠傳出去,便有幾個身材強壯的家丁拿著木棍趕了來。見了死掉的瘋狗,知道是客人王三郎的功勞,忙一迭聲的道謝,又要去稟喻大爺、喻二爺知道。少年卻道:“我家中還有要事,不便耽擱,告辭?!辈活櫦叶〉耐炝?,執意走了。 喻大爺、喻二爺趕過來時,少年已離開了。 聽童兒、小丫頭講了當時的兇險情形,喻二爺白了臉,“可憐的小玲瓏?!庇鞔鬆斆嬗袘n色,吩咐快請大夫來,“瓏兒身子才好,又吃了這番驚嚇,還是讓大夫看看為好?!庇鞫斏钜詾槿?,“就是,小人兒家經不住嚇?!?/br> 所幸玲瓏并沒事。見玲瓏臉色依舊白里透粉,晶瑩剔透,眼神依舊靈動,神情依舊活潑,喻家人也便放了心。喻大爺和喻二爺仔細商量了,命人備了一份厚重的謝禮至王家,答謝王家三少。 怕驚著喻老太太、喬氏,這件事并沒聲張。喻大爺、喻二爺兄弟兩個把外院好好的整頓了一番,負責養狗的家丁當天便被驅逐出府,另外換了勤謹可靠之人。靜嘉、靜翕、玲瓏各添了四個丫頭貼身服侍,喻二爺還打聽著哪家有會功夫的丫頭,打算重金買回,給三姐妹使喚。 兵荒馬亂之中,玲瓏還是高高興興過了十歲生日。 雖是小孩子家,十歲也算是個整生日,除喻家長輩、族中幾位和喬氏交好的伯母、嬸嬸之外,姨母喬思柔、姑母喻溫惠也來了。喬思柔送了外甥女一對滿綠冰種玉鐲,“這個綠色襯你?!庇鳒鼗葸@做姑母的不能比姨母差了,送了侄女一對做工精致的金色珍珠耳墜子,“這顏色難得,且珠子圓潤,戴著玩吧?!绷岘囈灰坏乐x。 這些生日禮物對于玲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來說已經很厚重了,不過,因母親喬氏妝奩豐厚,玲瓏跟著也闊了,私房財產很是不少。這些生日禮物在玲瓏的總財產之中,就算不得什么。要知道,玲瓏可是擁有三千畝地的大地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