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崔莞的底細,眾人心知肚明,因而王樊此舉,落入旁人眼中,意味深長。 對他人的神色變化,王樊看得通透,崔莞也十分明澈,她唇角一勾,拱手笑道:“是阿挽的不是?!闭f罷站直身子又道:“一路舟車勞頓,好歹是趕在嚴冬前入了城,又將這園子拾綴了一番,便耽誤了時辰,眼看雪落梅開,便趁此給發了帖,邀諸位上門賞梅?!?/br> 她這番話,刻意點出了繪心園出現的時機,嚴冬前,也便是江南案后,如此一來,她的出現不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猜忌。 果然,隨著崔莞的話落,竹舍內的氣氛又添了幾分活絡。 隨后,崔莞與百里無涯,兩人周旋于眾世家子之間,加之有裴清王樊時不時暗中相幫,這一賞梅宴辦得比她心中的預期仍要完美。 眾人和樂融融的用過午膳之后,方一一告退,崔莞親自相送,將所有來客均送至繪心園的大門外,頷首道別。 一輛輛華美的馬車,踏雪而去,最后離開的裴清,特地與崔莞約好,過兩日送帖邀她登門一敘后,方依依不舍的登上了馬車。 熱鬧的繪心園門前,漸漸靜下,崔莞目送裴清離去后,轉身便進了門。 厚重的朱門緩緩合緊,只是,無論離去的世家子,還是含笑送完來客,返回園中的崔莞,誰都不曾察覺,就在離繪心園不遠處的一條小巷中,不知何時停了一輛普通的青篷馬車。 恰好在崔莞跨門而出的剎那,一直留心的車中之人,霎時瞪大了一雙含滿驚駭的眼眸! ☆、第二百三十二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上) 是她,果真是她! 即便乍看之下容貌比起兩年前略有不同,即便穿著的是男子衣袍,可陸嵐仍是一眼就認出,立在門前含笑送客的翩翩少年,正是本該魂歸黃泉的崔莞! “怎可能,怎可能,她怎可能還活著?且那容貌……”陸嵐驚駭中透出一絲不敢置信的目光,緊緊盯在那俊美絕倫的面容上。 那張臉,明明已經被她親手所毀。 一刀一刀,劃破,剜毀! 可此時落入眼中的臉孔,確實完美無瑕,連一絲傷痕都不曾留下。 難道,這人不是崔莞?只是長相一樣罷了? “不,是她,就是她……”陸嵐面色隱隱發白,攏在長袖下的手,緊握成拳,修得尖利的瑩甲扎入掌心,溢出絲絲殷紅,她卻依舊口中喃喃,恍若未覺。 陸嵐出身潁川陸氏,雖不及王謝顯赫,卻也為名門望族,當年陸氏嫁女,十里紅妝的盛舉方令世人通曉,即便陸氏平日山水不顯,一族底蘊,卻也非尋常世家可比。 而當年嫁入崔氏的陸家嫡女,正是崔莞的母親,陸嵐的姑母。 因此,年歲相仿的陸嵐與崔莞,自幼便為手帕之交,無論是幼時戲耍,還是兒時啟蒙,哪怕是讀書識字,學琴習畫,皆以此為伴,時常同臥一榻,秉燭夜談。 春去冬來,便是十四年。 崔陸二氏當年仍多有惋惜,倘若崔莞與陸嵐為一男一女,少不得親上加親。 故而論起來,世間除去雙親之外,就屬陸嵐最為明晰崔莞的言行舉止。再者,當年陸嵐與崔莞,也曾扮過少年,偷溜出府邸踏春游玩,便是那一次,兩人同時結識了王樊。 眼下,門前那少年,雖比兩年前的崔莞略顯高瘦,可對于陸嵐而言,那一顰一笑皆熟悉至極,加之自遠處望,她難以看清崔莞脖頸上微微隆起的“喉結”,整個人看起來,便如當年與她一同著男裝,扮少年的崔莞一模一樣! “這世間,豈會有如此相似之人?”陸嵐垂下眼簾,眸底的駭然之下,漸漸泛起一絲冷厲。 好不容易她才得償所愿,嫁于阿然,偏偏這時,崔莞卻死而復生,若是叫人知曉當年她暗害崔莞一事…… “噫?這不是王夫人嘛!” 突然乍響的輕呼,驚得陸嵐渾身一顫,險些癱軟在車廂中,她慌亂地側過頭,卻見可容兩輛馬車并排的小巷中,不知何時已行來一輛華蓋香車,高高撩起的車窗簾子后,露出一張笑逐顏開的面容。 “原來是蕭夫人?!标憤贵@慌的神情轉瞬間褪去,臉上流露出一抹高門貴婦當有的疏離淺笑,淡淡頷首道:“想不到會在此碰見蕭夫人?!?/br> 陸嵐口中的蕭夫人,正是初至臨淄后不久,崔莞與蕭謹外出時遇上的刁蠻世家女,方喬。 此時的方喬,挽著婦人髻,顯然已出嫁,她見陸嵐竟認得自己,心中欣喜不已,嘴角噙上一絲諂笑,道:“我也沒想到能在此碰見王夫人,真是趕巧了?!?/br> 她數月前嫁入蕭家,雖蕭之謙亦是人中龍鳳,可到底比不過王謝二氏,對陸嵐,方喬自是要花心思討好奉迎,若能與陸嵐結下幾分交情,往后建康中那些自視甚高的世家貴婦,誰還敢輕忽了她? 越想方喬心中越激動,臉上揚起的笑容也愈發諂諛,絲毫沒留意到陸嵐眼底的不耐,甚至也未思慮為何身為頂級世家婦的陸嵐,卻乘著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藏身小巷中,裹步不前。 陸嵐厭惡的瞥了一眼喋喋不休的方喬,有意離去,卻又擔心此處動靜過大,驚動繪心園前的眾人,莫說崔莞,便是王樊發現她竟偷偷尋來,那后果…… 她唇角一抿,下意識望繪心園前那一輛輛漸漸遠去的華車。 方喬原本便將心思落在她身上,見此,不由抬眼循著一望,恰好看清正轉身入屋的崔莞,頓時一驚,“竟然是他?” 低低的驚呼響起,陸嵐眼皮微顫,當下便側臉看向直愣愣盯著遠處的方喬,“你認得此人?” 方喬口中那句“便是化成灰我也認得”的話,沖到嘴邊,卻成了:“認得,當初在臨淄曾有過一面之緣?!?/br> 她雖魯莽,卻并非愚鈍,陸嵐與那少年之間的干系還未弄清楚,若貿然口出惡言,惹惱了陸嵐可就得不償失了。 聞言,陸嵐再度轉過頭,卻見繪心園大門緊閉,崔莞已不見了蹤影,而門前的華成也漸漸遠去。 心中略微思索,她便對方喬淺笑道:“前幾日,東府小城中開了間香料鋪子,甚是不錯,不知蕭夫人可有閑暇,與我一同前去品一品香?” 方喬豈會不愿,頓時笑彎了眼,“敢不從命?!?/br> 陸嵐換到了方喬的馬車中,臨行前對駕著青篷馬車,候在一旁的心腹婆子吩咐道:“你且先回去,若郎君問起,便說我與蕭夫人一同到東府小城品香,晚膳前定會回府?!?/br> “諾?!?/br> 不多時,兩輛馬車一前一后行過了繪心園的大門。 崔莞不知,她竟與身世之謎的真相擦肩而過,回到前院的聽溪堂,百里無涯與墨十三等人已經候在了堂中。 “今日宴席,有勞大家了?!敝钡竭@時,崔莞才算真正放寬了始終緊繃的心。 劉珩走后沒幾日,她也離開了鐘山,不過臨走前,與又一次尋上門的百里無涯詳談了一番,最終,她應下百里無涯所求,以此換來百里無崖的竭力相助。 繪心園原本是百里無涯初至建康后不久,便置下的落腳之處,園子雖不算破敗,卻也無這番新奇雅致。崔莞花了整整兩個月,又擲出數千金,方修繕成了今日令人目瞪口呆的繪心園。 而園中的少年少女,也均是百里尋來的妥當仆從,往后便留在園中,做待客引路之用。至于在梅林中聽琴舞劍的兩人,一位是墨十八,另一位則是半夏。 半夏雖看似無害,實是與墨十八等人一般,為劉珩身旁的死士,拳腳劍術,自不在話下。 不過,正因如此,無論墨十八還是半夏,一出手便是奪命之招,從未有過這般時松時緊,又頗為注重優雅的舉止,崔莞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兩人又毀了近百柄竹劍,方有今日這一幕。 “公子,接下來,該如何行事?”終于不用整日握著竹劍習舞,墨十八心中激動得幾欲老淚縱橫。 “不急?!贝掭肝⑽⒁恍?,一雙清透的墨眸掃過墨十八等人,“現在只需安心等著便好?!?/br> 等這些世家子將今日見聞傳回家族,等繪心之名傳遍建康,只要下定決心,有些人,遲早會尋上門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中)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在外應酬一日的蕭之謙回到府中,方喬迎上前服侍,待一陣梳洗更衣,又奉上熱茶,她才迫不及待的將今日遇見陸嵐之事言出。 “哦?”蕭之謙端起茶盞的手略微一頓,“臨近玄武湖畔的小巷中?” 燕雀湖也好,玄武湖也罷,湖畔的宅子別院,大多為建康世家所置,做為于游玩散心去處,偶爾也會在此設席宴客??伤坪?,王謝二氏最近正閉門謝客,王陸氏理應不會前往玄武湖畔才是。 “你見王夫人時,她身邊可還有旁人?” “旁人?”方喬正說著她與陸嵐品香一事,忽聞蕭之謙這么一問,怔了一怔,遲疑的道:“似乎……并無旁人?!?/br> 蕭之謙眉頭一皺,“究竟有還是無?” 似乎聽出了他言語中的不耐,方喬心中略慌,速速仔細的回想后便道:“確無旁人,王夫人一人坐于馬車中,驅車的乃是一名婆子……”說著說著,她也驚覺事有不對了。 莫說陸嵐這等頂級世家的貴婦,便是方喬自己外出,朱輪華轂必不可少,身邊也有服侍的貼身侍婢,車外跟著幾名護衛,這均是最尋常的排場。照理而言,陸嵐應當比她更為闊綽。 可晌午在巷子中,陸嵐卻乘著一輛普通的青篷馬車,身旁既無侍婢服侍,也無護衛相隨…… “你可知她在巷中欲見何人?或是在暗中觀看何事?” 比起方喬,蕭之謙的心思顯然靈敏至極,一針見血的點出結癥所在。 方喬下意識搖頭,可剛晃了半下又猛地止住,雙眼微微一亮,“難道是為他?” “誰?” 方喬自是將白日所見一點一滴,巨細靡遺的言出,末了又咬牙恨道:“那崔挽在臨淄時還曾當街羞辱于我,想不到這等狡詐之徒,也能得學士贊譽,勻公真是老眼昏花,糊涂了不成!” 當日當街受氣,回府后,她便讓人對追查一番,以方氏在臨淄之勢,尋一人,并不算難,當初蕭之謙能在一日之內將曲水流觴的邀帖送上門,便是方氏尋的法。 不過,待查清“崔挽”底細時,稷下學宮已開講,崔挽名噪一時,便是方氏,也不好在風頭浪尖上動手,加之蕭之謙與方喬大婚將至,此事便被擱在了一旁。 時至今日,被方喬重新提及。 蕭之謙仿若聽不出方喬話中的忿恨,唯有“繪心園”、“崔挽”這二句話,縈繞在心頭。 玄武湖畔繪心園,他略知一二,今日各世家子齊聚一事,他亦有所耳聞,可崔挽就在繪心園中一事,卻讓他又驚又喜! 尋到崔挽,便等于尋到蕭謹! 而且崔挽乃是太子之人,既然出現在繪心園中,便足以見得,一向清高自傲,看似與任何世家都無干系的百里無涯,也是太子的人。 想到此,蕭之謙心中抑制不住激蕩萬分,他倏忽間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夫主?”方喬一臉驚愕,忙起身追了兩步,卻聽聞蕭之謙的聲音傳來,“今夜我宿于書房?!?/br> 書房?方喬眼底閃過一絲嫉忿,蕭之謙的侍妾不多,卻也有那么二、三位,其中便以時常被喚到書房中紅袖添香的那名侍妾最為得**,方喬顯然誤解了將蕭之謙這番急急離去的心思。 一連數日,崔莞吩咐眾人耐下 心思之后,繪心園中慢慢恢復了原本的平靜。 不過,當日一場新奇的賞梅宴,加之有心人刻意傳揚之下,倒是令崔挽與繪心園的名聲,便在建康世家之中口耳相告,廣為流傳。 這幾日里,崔莞幾乎閉門不出,見天不是在書房中翻書練字,便是扯著百里無涯行棋撫琴,過得極為悠閑。 事實上,就連半夏都知曉,這無非是疾風驟雨前的最后一絲寧靜,再過一段時日,眼前的怡然自得便會一去不返。 又過了兩日,初雪過后的頭一場綿綿冬雨,淅淅瀝瀝的灑下,落雨成冰,天氣愈發寒涼凍人。 清早,崔莞剛用過早膳,便聽半夏來稟,有客登門拜訪,看過半夏呈上的拜帖,崔莞眉心微微一蹙,遲疑了一下才道:“將人請到前院偏廳罷?!?/br> 半夏應聲而去,崔莞小坐片刻,心中細細思量一番,方起身前往前院偏廳。 “你在外面候著便好?!睂胂闹г陂T外,崔莞獨自踏入偏廳中。 來客正跪坐與臨窗的棉席上,明亮的晨曦透過窗欞縫隙,映在那張熟悉的俊顏之上。 “秦四郎君?!贝掭覆唤皇?,有禮的喚了一聲,緩步上前,于秦四郎隔幾相坐。 “阿莞,果然是你?!鼻厮睦傻拿嫒萸鍦p許多,一襲白狐裘袍襯得原本缺少幾分血色的臉龐更添上一絲蒼白,眉宇間雖有疲色,卻難掩明見的欣喜與松懈。 “嗯,是我?!贝掭割h首,素手執壺,靜靜的為他斟茶倒水。 以如今寒門的勢力,即便當日無寒門子弟入園,但名聲傳揚出去后,讓寒門得知,是遲早的事,而秦四郎尋上門,也在她的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