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面對崔莞驚疑不定的目光,劉珩唇角一揚,如同子夜一般深邃的眸子里迸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這小姑子,慌了。 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思,崔莞張口用力地在唇上一咬,劇烈的痛楚霎時襲向四肢百骸,淡淡的血腥彌漫在口齒之間,然而她卻毫不在意,借著這股痛楚又一次壓下狂蹦亂撞的心。 無論劉珩究竟做了什么,此時此刻,均與她無關,當下最要緊的,仍是先想法子解去眼前的危局。 穩了穩絮亂的心緒,崔莞挪了挪膝,將身子正對劉珩,雙膝并跪,緩緩的伏下身子,行了一道跪拜大禮,感受到前額觸及綿軟的毾鄧,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秦四郎君護著小人,實屬小人有大功?!?/br> “哦?”劉珩輕哼一聲,略微側了側頭,臉上喜怒皆非。 “秦四郎君自幼患有頭疾,難聞及百花香氣,此次前往齊郡前,郎君曾到雍城尋醫,是小人不才,恰好識得那名可醫治頭疾的郎中?!贝掭阜?,話鋒一轉,清音朗朗的道:“秦四郎君念及小人相助之功,這才處處維護,小人心中亦感激不盡?!?/br> 說罷,她特意頓了一頓,氣息微屏,傾耳想聽一聽劉珩的反應,然而卻未聞及一絲聲響。 隨著崔莞話落,車廂內立時陷入一片鴉雀無聲中,見此,她只好咬牙再道:“小人自知福薄,可殿下心系萬民,乃大晉之福,此次又救小人于水火之中,小人愿追隨殿下,效犬馬之勞!” 她是一姑子,口中卻與幕僚一般說出追隨二字,又似男子一般立下犬馬之言,心中所思,已是昭然若揭。 劉珩目不轉睛的盯著跪伏在不過三尺之遠的崔莞,抬手撫額,低低笑了起來。 聞及這聲辨不出含義的低笑,崔莞抿了抿微微泛著疼意的唇,仍舊一動不動的伏著身。 少頃,笑聲漸落,低沉的嗓音慢慢傳入崔莞耳中,“你且起身罷?!?/br> 崔莞眨了眨眼,似乎方聽清他的話,心中驟然一喜,脆聲應道:“諾?!彪S著話音,她慢慢坐起身,垂頭含胸,一副低眉順目的溫順模樣。 劉珩眸光微閃,再道:“抬起頭來?!?/br> “諾?!?/br> 崔莞依言,慢慢地抬起下頜,一雙隱隱含著歡喜的眸子便對上了一張笑吟吟的俊臉,她忽的心中咯噔一下,陡然升起一絲不安。 果然,隨著她眸中浮起怔忪之色,劉珩勾在唇角的笑容愈來愈深,幽然的目光掃過她的雙頰,意味深長的道:“卿卿莫不是忘了,你是一名姑子?!?/br> 你是一名姑子! 任憑崔莞心中如何沉靜如水,此時此刻也被此一言攪成了一池波瀾。 她又是吐露心聲坦言相告,又是以秦四郎之舉點明心思,還自覺恭順伏身表明忠誠,為的便只有一事。 那就是,她不愿為妾! 即便所服侍之人,乃一國儲君,她亦不愿。 可饒是她費盡心機,也抵不過這短短的六個字。 你是一名姑子,那就該做姑子當做之事,無需學丈夫行事。 這才是劉珩真正想對她說的話罷。 崔莞是背窗而坐,加之這輛馬車內并未嵌有照明的明珠,僅是角落的傅山爐里燃著通紅的炭火,可即便只有這一絲光亮,仍能令人看清她臉上泛白的面色。 劉珩側過身,懶懶的將后背盡數靠在著了一層軟帛的車廂內壁上,唇角的笑容絲毫未斂,烏黑的眼眸定在崔莞的小臉上,好似在觀賞一出無與倫比的“代面之舞”。 不過,這出代面并未讓他觀賞多久,少頃,只見崔莞慢慢緩過神來,面色雖仍舊蒼白,可她卻再次抬眼,定定的迎向劉珩。 ☆、第一百四十三章 美人侍浴誰人消(上) 此時此刻,崔莞的眼眸仿若嵌在夜幕中的點點寒星,清冷而明亮,“昔日孝公求賢時曾言,若有出奇計強秦者,便且尊官,甚至愿與之分土,小人雖是一姑子,可當下身上所著,為長袍也?!?/br> 著長袍,行丈夫事,在這亂世之中,她愿舍去姑子身份,舍去安居后院,錦衣玉食的生活,哪怕為此如一個男子般拋頭露面,飽經風霜苦楚,亦是無怨的。 聽清崔莞這一句話的含義,劉珩如墨染而出的眼眸微微一彎,懶懶的盯著崔莞,半晌后才勾了勾唇,慢慢說道:“阿莞心中所思為何?” 崔莞原本在心中斟酌了許久,以應對他接下來的駁言,沒想到聽入耳的,卻是這樣一句淡淡的詢問。 她不禁微怔了一下,謹慎思索片刻,方小心的開口道:“回殿下,小人不過是一普通姑子,即便空有幾分顏色,可也未曾想過居富貴,享榮華,一生所求,無非是自在二字?!?/br> “……自在?”劉珩眸色漸深,落在崔莞臉上的慵懶目光,也添上了一絲清透,淡聲再問:“何為自在?” 崔莞垂下眼眸,心中略一思量,清脆的應道:“自在二字,其意頗廣,在小人眼中,**時可策馬乘風,遍游山水,倦乏時可臥居南山,青田老牛,衣食無缺,便是真正的大自在,若能如此,一生足矣?!?/br> 這番話,并非是為應付劉珩草草尋出的敷衍,而是她心中最渴望,最真實的奢盼。 待有朝一日,了結前世恩怨,她也不欲再尋什么良人相伴了,只想覓一處世外桃源,安安靜靜的渡過余生。 昏暗的車廂中,劉珩沒有遺漏崔莞眉宇間一閃而逝的寧和,沉默片刻,他突然低笑出聲,“如此,倒也不錯?!?/br> 這么說,他同意了? 崔莞心中一喜,可還未容歡喜漫上雙眸,便聽見劉珩懶洋洋的聲音再度傳來,“為孤之姬,自是可策馬乘風,遍游山水,阿莞若愿意,也可臥居南山,青田老牛?!?/br> 說罷他仿若看不見崔莞陡然黑如濃墨的小臉,又“好心”的添上一句,“孤甚是大度,阿莞不必擔心?!?/br> 大度?大度與她何干?她所說之言,根本不是這般意思! 崔莞黑著一張臉,咬著牙,拼命安奈住心中的翻涌,聲音清冷的回道:“多謝殿下厚愛,只是殿下有所不知,小人出身卑微,平日里舉止頗為粗魯不雅,若一朝為姬,極又可能因言行不當,損傷殿下顏面?!?/br> 這話說得十分直白,甚至可說是帶了一絲絲脅迫之意,橫豎她的來歷,但凡有心,均能查出一些蛛絲馬跡。 而且這樣一個卑微的身份,不明禮儀,不擅技藝,實屬常事,即便有人心知她并非如此不堪,卻也難以挑出半分不是之處。 隨著崔莞的聲音落下,轉瞬間,車廂內一片沉凝。 劉珩眸光輕輕閃爍幾下,臉龐上的神情仍舊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對于崔莞那番鏗鏘之言罔若未聞。 見他不再出聲,崔莞心中煩懣不已,卻又不能表露分毫,只得生生耐在心中,轉念思量起往后的行事。 一人疏懶半倚,一人端坐沉思,就在這樣一片詭異的沉默中,馬車緩緩駛入了一處離郡守府不遠的府邸中,這是一處頗為寬敞精致的別院,本屬張顯所有,而今成為了劉珩在齊郡的落腳驛站。 這座府邸中已無半個張顯的家仆,所有的仆從,均是隨劉珩出行的侍衛侍婢,見耿叟駛著馬車回府,早已守候在一旁的十數名侍衛侍婢圍上前來,垂首躬身,一臉恭敬的候著,等待主人下車。 直至劉珩下了馬車,崔莞也未看出他到底有無改變心思。 抬眼望向被眾人擁簇,緩緩離去的劉珩,崔莞抿了抿唇,眼底閃過一絲無奈。 看來今夜只能暫且如此了,好在他不開口,旁人也不敢真將她當成一名姬妾來對待,再者方才她仔細打量那幾名侍婢,均是容貌上等的美人,比起她這個又冷又硬,不解風情的小姑子要好上太多了。 只要太子殿下未老眼昏花,應當不會舍軟玉,抱頑石。 想到此處,崔莞按下心思,慢慢起身,揉了揉酸麻的雙膝,扶著車架便要下車落地—— 偏偏就在這時,已經行出莫約七、八步遠的劉珩,突然側過身,抬眼直直看向即將邁出細足的崔莞,含著一絲懶散的磁沉聲音在安靜的夜色下遠遠傳開: “天寒地凍,卿卿還是莫要讓孤久等為好?!?/br> 崔莞一驚,身子不由打了個趔趄,險些自馬車上當頭栽落,所幸她反應靈敏,及時變扶為抓,緊緊攀在車架上,有驚無險。 可當她站穩身子,再抬眼急急望去時,僅看到一道被眾多侍從環繞擁簇,漸行漸遠的身影。 明亮的火光,將那身影無限拉長,甚至長到崔莞認為,光憑這道影兒,便能讓她窒息,覆滅。 “姬,速速跟上?!?/br> 一聲冷硬的低呼,驚醒了呆滯的崔莞,她回過頭,這才發覺雖然大部分侍從都隨劉珩離去,但馬車旁仍留著一名青年侍衛。 現下,那名青年侍衛正冷眼盯著她,臉上流露出一絲戒備。 崔莞深吸一口氣,斂下漸漸恢復明澈的目光,下了馬車,轉身朝劉珩所行的方向慢慢跟了上去。 她這么一番折騰,仍然無法令劉珩厭之棄之,未免有些不合常理。 難不成,他真是看中了她的皮相? 不,應該不會。 崔莞咬了咬唇,眼前浮現出方才恭迎劉珩的那幾名美人侍婢,無論身姿或是容貌,均是上等,絲毫不比她差??! 她一邊思量,一邊緩步慢行,而身后仍是跟著那名警惕戒備的青年侍衛。 這座府邸雖不及郡守府寬敞,但布局之精致華美,比起其有過而無不及,雕梁畫棟,亭臺樓閣,無一不足,此時府邸雖不是燈火通明,但劉珩所行的必經之路上,三步一盞明燈,五步一只紅籠,足履下便是有一粒沙礫,也能清楚目及。 沿著回廊行了一會兒,崔莞終是來到了主院門前,遠遠望著庭院中戒備森嚴的侍衛,以及不斷穿梭在屋內屋外的侍婢,她猶豫片刻,咬著牙,慢慢踏了進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美人侍浴誰人消(中) 崔莞步履雖穩,卻走得不快。 原本尾隨在她身后的那名青年侍衛,并未入內,而是止步院門前,轉身與其他當值侍衛一同在府邸中巡邏。 沒人催促,崔莞的走得愈加緩慢了,一步一步,猶如蝸行。 不過,任憑庭院再寬敞,她如何緩步慢行,足下的林蔭小道,終會走到盡頭。 而路的另一端是以青石所壘的六層石階,踏上石階,便是整座府邸最精致華美,崔莞最不愿踏入半步的,劉珩的寢屋。 可就在崔莞在石階前頓身的剎那,一個貌美如花的侍婢自屋內姍姍而來,她一眼便發現止步階下的崔莞,臉色微沉,語氣平板的喝道:“速行!公子命你入屋!”說罷那侍婢也不理會崔莞,轉身便入屋。 看著侍婢窈窕的背影,崔莞心中泛起一股疲乏無奈,方才在郡守府,劉珩身上被潑及不少美酒,此時回府,首先要做的事,必然是更衣沐浴,她原本打算行得慢一些,正好可錯開劉珩更衣的舉措。 可沒想…… 看來劉珩是不打算輕易揭過此事了,無聲的嘆出一口氣,又抬手揉了揉發疼的前額,崔莞邊踏上石階,邊在心中迅速思量脫身之法。 少頃,隨著崔莞跨入門檻,眼前陡然一變,真是流光溢彩皆入目,溫香暖意迎面來,屋內明珠映著暖玉,目之所及,珠簾玉屏,輕紗幔帳,無不奢侈華貴。 然而,崔莞只稍稍掃了一眼,便垂下雙眸,面不改色的穿珠簾,拂幔帳,一步步走向昂立在內屋的修長身影。 此時此刻,內屋中,本該服侍劉珩去冠脫衣的侍婢垂手斂眸,靜靜的立在角落里。 聽到那細微得幾欲不可聞的腳步聲,劉珩側過頭,正好望見仿佛穿花拂柳而來的崔莞,他頓時眉角微揚,醇聲低笑,道:“卿卿畏羞,可真是叫孤好等?!?/br> 低沉的嗓音,透出一絲**的靡軟,崔莞心中不由微微一蕩,但極快便平靜下來,然后頓足行禮,緩緩地抬起頭。 她那點漆般的雙眸直直的對上另一雙笑意流轉輕淌卻遠不及眸底的墨眸,聲音清冷的道:“小人乃鄉野草民,孤陋寡聞,初見這等金玉滿堂的華貴之景,難免會迷眼駐足,望殿下恕罪?!?/br> 口中雖呼恕罪,可這番理直氣壯的語氣,哪似認罪之人當有的誠惶誠恐? 一時間,嗖嗖嗖好幾道明里暗里的目光齊齊投向崔莞,驚愕有之,憐憫亦有之。事實上,這些侍從,無論男女,均是劉珩的死士,常年追隨在他身旁,甚至可說,無人能比這些死士更了解劉珩的脾性。 這么久以來,他們從未見過有人膽敢在自家主子面前如此放肆,眼前的崔莞,可是頭一個。 對于這些含義各異的目光,崔莞視而不見,她緊抿著唇,努力令雙眸圓瞪,生怕一眨眼,好不容易聚起的膽氣就被這人給驚得消散一空。 故而,落入劉珩眼中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珠簾搖曳,幔帳輕飄,一襲桃粉長袍,眉目如玉的溫潤“少年”,雙眸如斗,看似氣勢如虹,實際上早已是外強中干…… “哈——”劉珩忍俊不禁,繼而大笑出聲。 這爽朗的笑容,一陣一陣回蕩在寬敞的屋內,驚得眾人如崔莞一般,圓眸齊瞪,而崔莞反倒傻了眼,紅唇微翕,呆呆盯著大笑不止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