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一片沉寂之中,秦四郎吃力的側過頭,掃了一眼安坐在幾后的那十數名齊郡世家族長。 這些人,恐怕早已與這人聯手了罷?若不然又豈會出現得如此及時。 也就是說,如今的齊郡,已然被這人納入手中。 那么,這幾日連番拖延,阻誤他啟程離去的盛情,實則是為了等這人到達齊郡? 思及此處,秦四郎蒼白的俊顏浮上一抹淡淡的自嘲,他再次轉過頭看向石臺上的貴人,對上那雙子夜一般幽深的眸子,淡淡譏道:“止桑何德何能,令殿下如此牽腸掛肚?!?/br> 殿…殿下? 崔莞一驚,猛然抬起頭,不敢置信的望著石臺上的貴人。 她原以為這貴人至多是個郡侯王爺,不想卻是…… 當今君上共有十一名子嗣,其中公主便占了九名,而皇子卻只有李后所出的太子外與殷貴妃誕下的二皇子,可如今二皇子尚未過弱冠之年,而眼前這貴人顯然早已及冠。 這般說起來,這貴人是當朝太子劉珩??? 念頭一起,崔莞幾乎是下意識的想搖頭否認,上一世她雖未曾見過太子,可耳旁時時聽聞百姓頌贊:太子仁善孝義,溫良謙厚,心系天下蒼生,時常立于朝堂上為民請愿,無人不言,有此儲君,實乃大晉之幸,萬民之福。 可這貴人……崔莞眼前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那**榮村荒林前的血雨腥風,那雙好似含滿柔情蜜意,實則透著無盡冷冽的瀲滟眸子,與此時此刻石臺上,正和她四目相對的眼眸,愈來愈像,愈來愈像…最終融成了一體。 她急急垂首,嘴唇抖了一抖,臉色愈發白了幾分。 這人,怎可能是太子? 相較于崔莞的驚恐,一些急于奉迎貴人的世家族長卻是一臉凜然,其中以張顯最為心切,他上前一步,正色喝道:“秦尚!你秦氏一族乃公卿世家,名門望族,卻偏偏自甘**,暗中與那寒門聯手,真是喪門辱族!莫要以為你等的齷蹉之舉可瞞盡天士族!” “不錯!如此也就罷了,今日殿下親臨與你踐行,你身旁的護衛竟行刺殺一事,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唉,世風日下??!” “想不到堂堂巴陵秦氏,而今也……” 耳聞一聲又一聲或叱喝或嗟嘆,秦四郎眼中無瀾,心頭卻是萬分苦澀,對于父親與族老的暗中舉措,他雖未親眼所見,可常年居于祖宅中,一點點蛛絲馬跡漸漸交織成千絲萬縷,足以令他明白一切事實究竟為何。 甚至他這謫仙之名,亦是秦家暗中推波助瀾,廣而散之,方有今日之勢,為的也是將來事成之后,借此一舉成就秦氏在新生士族中的領銜之位。 可父親與族老偏偏忘了,于世人眼中,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寒門終究是寒門,即便得君上暗中扶持,也終難成士! 故而,生性淡泊的秦四郎,并未推辭謫仙之名,他欲借此,破而后立,待有影響天下之勢時,定可阻止族人,將秦氏重歸百年世家之列。 然而,上蒼留于他的時辰,太少,太少。 “子不言父過?!鼻厮睦申H眼,借此掩去漸漸泛起的悲涼,淡淡應聲一句,吳忠會刺殺太子,他實是不知情,卻也不難猜,秦氏中,想令他夭折之人,不會比眼前這些人少罷。 大堂的中的族長見狀,還欲再言,可目及那抹分明搖搖欲墜,卻竭盡全力,挺直如松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大多數人的斥責之言,難以出口。余下一兩句寥寥言語,也慢慢歇下。 一番吵鬧過后,堂中再度歸于一片沉靜。 被秦四郎一語道破身份的劉珩,不緊不慢,俊朗的面容上依舊透著慵懶,便是斟酒,舉杯,抿唇,吞漿等流水一般的舉止,均是懶洋洋的模樣。 對于秦四郎所言,他不喜,亦不怒,輕晃著酒樽中恍如琥珀般剔透的酒漿,嘴角的彎起的弧度愈來愈深,“秦氏阿尚,你心中于我,未曾含怨?” 輕飄飄一句笑言,卻如冬雷震震,不斷炸響在秦四郎心中,他睜開眼,直直對上垂眸望來的黝黑瞳仁,往昔一幕幕接踵而至。 巴陵秦氏的嫡系貴女,他唯一的親meimei,那個總會揪著袍角,軟糯呼著“四兄”,那個總是揚著燦笑,卻會為他生疾而黯然垂淚的嬌小人兒,僅因去了建康,僅因入了太子府,香消玉殞,魂歸奈何! 不怨,他怎能不怨! “不怨?!?/br> 秦四郎竭力穩住不斷輕顫的身軀,緊抿的唇角,噙著一絲難以撫平的痛苦,清潤的聲音霎時變得喑啞低沉,仿佛耗盡全身氣力,方慢慢吐出兩個字,“不怨?!?/br> 在他身后,終究還有一個秦氏,若此時袒露心緒,只會為秦氏招來愈加沉重的,甚至是光明正大的抨擊。 “不怨么?”劉珩低低一笑,醇厚的笑聲慢慢傳開,令得眾人心頭皆是一顫,“秦尚,不過如此?!?/br> 一語落下,劉珩仿佛失去了興致一般,眸底流露出一絲懨懨之色,長袖一揮,道:“把他帶下去?!?/br> “諾!”兩名侍衛應聲而出,大步上前一左一右挾起身無氣力的秦四郎便往外拖。 對于秦四郎被下藥一事,在座的諸位族長心知肚明,故而也無人覺得秦四郎此狀突兀。 眼看著秦四郎就要被人拖出大堂,崔莞心中一緊,這一去,只怕有去無回,而且若是連秦四郎都如此,那么她與樓管事這些外人眼中更不值一提的家仆,定然難逃一死! 思到此處,她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邁出一步,揚聲道:“且慢!” 靜默良久,眼耳細細將一切都囊括于心的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咬牙抬起頭,烏黑的眸子直直迎向石臺上那張令她驚懼的俊顏,清亮的聲音驟然劃破大堂中的靜謐,“小人有法,可尋出真兇所在!” ☆、第一百三十三章 陰錯陽差與君別(上) 崔莞一句“且慢”,已然引得眾人齊刷刷轉頭,各種驚訝愕然的目光紛紛投向那抹一步踏出的纖瘦身影。 接踵而至的朗朗擲言,猶如一滴清水**油鍋,“嘩”的一下,沉寂的大堂陡然沸騰翻滾而起。 張顯面色如墨,不禁上前指著崔莞怒喝道:“無知小兒!此處豈容你放肆!來人,給我拖出去亂棍打死!” 兩名郡守府的侍衛當即上前扭住崔莞便往外拖。 “殿下!”崔莞強忍雙臂傳來的劇痛,直直盯著劉珩,大聲言道:“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小人不才,卻也曾聽聞,殿下乃仁善孝義之人,心系天下萬民,小人死不足惜,不過若此時放走真兇,他日危及殿下,莫說小人,就是在座諸位,均萬死不能辭!” 響亮的聲音在大堂回蕩,彷如一道驚雷,生生震入眾人心中,非但張顯與諸位族長神情怔忪,便是穩坐石臺之上的劉珩,濃眉輕輕一挑,懨懨目色陡然劃過一絲微亮,漫不經心的擱下酒樽,“哦?” 劉珩出聲,拖著崔莞的兩名侍衛動作立即一頓,不敢再走,但手中也未松開半分,仍舊緊緊扭著那兩只不足一握的手臂。 崔莞試著掙扎幾下,見無濟于事,也就不再白費力氣,昂起小巧的下頜,仍舊望向劉珩,清清冷冷的聲音似涓涓流水,“小人以為,尋出真兇,乃當務之急,一來可化去殿下之危,二則免去疏忽之下,平添幾個無辜枉死之人,累及殿下一世英名!” 一番言語錚錚,劉珩慵懶的眸子輕瞇,啼笑皆非,雖薄卻透出一絲魅惑的唇慢悠悠地勾起,低笑道:“如此說來,你倒是一心為孤?” “不!”崔莞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雙墨玉一般的眼眸清透明澈,不閃不避,直直迎著那道幾欲穿心而入的眸光,聲音堅定的道:“小人是為家君而言,若家君蒙冤受辱,小人空有才而不能助之,又有何顏面茍活于世?” 說著她奮力掙扎起身,然而那兩名侍衛抓得極緊,縱使長袖下的手臂早已被鉗出一道道紅痕,也不曾掙脫分毫。 靜靜盯著崔莞的劉珩,嘴角微不可查一抽,這小姑子,還真是沒讓他白白期許??! 那樣一番聽起來慷慨激昂,義正凜然的話,實則一句一句,均帶著彎彎繞繞的勾刺,先是以圣人言點出五帝舜所施行仁義之舉,又不留余地的將他高高捧起,最終借安危一事,直指若不予她機會尋出真兇,牽連無辜之人枉死,便有失世人所譽。 而且,她還將自己置于忠仆之位,非阿諛諂媚,捧高踩低的小人。 如此忠義之人,若是不管不顧,徑直將其誅殺,定會受到世人的鄙薄與嗤笑,也會有人將此事作為抨擊他的利器。 這小姑子,真是太有趣了! 劉珩眸底泛一絲若有似無的輕笑,忽地,他側首,瞥了一眼張顯。 被這銳利的眼神一掃,張顯心頭不由一顫,當即明白過來,急急沖兩名侍衛擺手,“放了罷!” 那兩名侍衛依言撒手,垂首躬身退回大門外。 重獲自由,崔莞心中卻無半分松懈,她明白,方才那番話,只能拖延一時,若她無法尋出真兇,甚至尋出真兇后無法令人信服,最終的結果定然與先前一般無二。 不,得罪了這么多貴人的她,會比之前愈加凄慘。 一瞬之間,心思百轉千回,崔莞顧不得手上的刺痛,在眾人陰沉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秦四郎。 殊不知,隨著她的走動,劉珩原本還笑意盈盈的眼眸霎時凍成了刺骨的飛霜。 身子早已癱軟無力,便是神智也逐漸渾噩的秦四郎,迷糊中好似聽聞到了什么,他陡然抬起耷垂的頭顱,朦朦朧朧看見一抹正向他走來的熟悉身影,一滴溫熱慢慢泌出,悄然**。 那日,香樟下,他曾言,你可信我,卻無人得知,那未曾說出的后半句:我定會護著你。 而今,人依在,卻換做她擋在他身前。 崔莞纖細的腰背豎立挺拔,她就這般直直擋在秦四郎身前,而后抬頭掃了一圈四下,目光定在劉珩身上,肅聲言道:“小人斗膽,還請殿下開口,命人守住大門,并且令大堂中的美姬侍婢以及家仆,均一同站至空閑處?!?/br> 她雖不知那個吳姓護衛為何要刺殺太子,唯一可確認的,便是此事并非秦四郎而為,不然以他的性子,事敗之后,定然會一求死得痛快,而非苦苦忍受如此折辱。 再者以秦四郎如今的模樣,顯然是被人做了什么手腳。 由此可見,事前,秦四郎定然不知情。 而刺客同黨一事……方才一路行來,郡守府內院平靜無常,并無一絲搜尋刺客的惶惶氣氛,若不是同黨實屬子虛烏有,便是那同黨尚未出手,仍在這大堂中! 比起劉珩扯謊,崔莞更加傾向第二種猜測,畢竟,若是劉珩不顧一切欲將秦四郎置之死地,根本無需如此麻煩,吳忠事敗后徑直殺了便是,也不用大費周章將她與樓管事等人帶來大堂。 故而,此時此刻,她要做的,便是睜大雙眼,尋出那個隱藏在大堂中的刺客! 大堂左右兩旁均擺設著長幾錦席,唯一空閑的,便是石臺正前方那莫約一丈長,美姬起舞之處。 見崔莞一副胸有成竹,穩cao勝券的模樣張顯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他小心翼翼的看向身旁的劉珩,心中斟酌著該如何開口,好令劉珩打消念頭。 可還未容張顯出聲,劉珩已然掀動薄唇,淡淡地道:“準?!?/br> 張顯身子一僵,后背一陣嗖嗖發寒,卻不得不咬牙執行。 在劉珩應允,張顯出言之下,除去一直在門外當值的侍衛外,余下的閑雜人等,均一個個老老實實的跪在了崔莞所指之處,垂頭含胸,面面相對,排成兩列。 隨即,也不待劉珩張口,崔莞忽的大步走向那些跪在地上之人,她的步伐,從容,沉著,一步一步,好似踏在眾人心尖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陰差陽錯與君別(中) “能在戒備森嚴的郡守府行刺,刺客的武藝定然極為高強?!?/br> 崔莞邊走邊朗聲言道,她走得極慢,目光炯炯有神,專心致志的掃過每一個覺得可疑的人,“善武之人,晝夜苦練,四季兵器難離手,虎口之處定然存有厚繭,諸位,為表自身清白,還請諸位將手心朝上,置于身前?!?/br> 她的話一落,跪在地上的眾人紛紛探出手,依言攤開手,掌心朝上,均擺在身前。 大堂中燭火高懸,明亮異常,崔莞無需持燭火湊近細看,亦能看清掌心上是否長有所尋的繭子。 她的身子本就細弱,即便腰肢裹粗了幾分,比起尋常少年來,仍舊顯得瘦小,腳步落在綿軟厚實毾鄧上,幾欲無聲。 一時間,大堂中靜到了極致,便是崔莞行走間廣袖衣袍窸窣的細響,也仿若暮鼓晨鐘,聲聲入耳。 不少匍匐跪地的侍婢家仆或是美姬,面白似雪,手心中冷汗點點,更有甚者已是抑制不住微微顫抖,可饒是如此,也無人敢動彈一分。 崔莞在眾人間來回走動,謹慎的目光仔細打量過一雙雙或粗糙黯淡,或細膩白嫩的手。 屋外,夜色漸濃,一輪圓月躍上枝頭,散發著瑩瑩輝芒,這如水的月華灑落山河萬里,卻止步與里外通明的芙蓉園前。 燈火輝煌的芙蓉園大堂中,崔莞垂眸抿唇,神情沉凝,一步一頓,慢慢自左側打量至右側,又自右側打量回左側,一來一回,周而復始,不知耗去了多少時辰。 張顯神色陰冷,他目光如刃,死死盯著崔莞的一舉一動,那雙細小的眼眸里,透出一絲極淡的殺意。 不行,絕不能任這小兒折騰下去! 張顯把心一橫,決定出言打斷崔莞,卻不想就在他口中的叱喝沖出之際,崔莞猛然止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