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好在,夢終有散去的一天。 眼角最后一顆晶瑩的淚珠巍巍滑落,崔莞緩緩地睜開了雙眸。 許是躺久了,一時間有些遲鈍,她坐起身,眨了眨脹澀的眼眸,茫然的掃視一圈周遭。 這是……西院的木屋? 崔莞呆坐片刻,側頭望向屋外明媚的秋陽,忽的,記憶如潮水,紛涌而至。 她入了主屋。 她中了媚生香。 她與秦四郎…… 崔莞眸光一沉,當即垂首卻見身上衣著齊整,心中不由略略一松,到底不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子,歡好后身子會有哪些變化,她自是心知肚明。 細細的查看一番,確認身上并無異樣痕跡,那顆懸著的心方緩緩落下,隨之,nongnong的疑惑襲上心頭。 中了媚生香,唯有男女歡好方能解去,可她竟是平安無事? 莫非,那根本不是媚生香? 這般一想,她隨即便搖了搖頭,若不是媚生香又怎會令人如此情動難耐? 且,那香氣,那中香后的感覺,熟悉至極,上一世,她也曾…… 思到此,崔莞心中泛起一陣憎惡,便將頭用力一甩,不愿再想,可就在這時,隨著這番舉動,崔莞覺得臉頰上突然泛起一陣細微的痛楚。 慢慢的,愈來愈痛,愈來愈痛,宛如刀割。 她下意識抬手撫上雙頰,指尖觸及的非是瑩潤的肌膚或者微微凸起的丑陋疤痕,而是一層粗糙的棉布。 這是…… 崔莞臉色微變,她下榻,步履匆匆往屋外奔去。 西院有一口井,離她棲身的木屋不遠,入院后,她便是在那口井中取水凈面沐浴。 繞過一條兩旁栽著松柏的卵石小道,一口圓井赫然出現在眼前,崔莞急急走到井旁,雙手撐在井口邊緣,毫不遲疑的探頭垂目,看向井中。 井水清澈見底,一張猙獰的面容霎時出現在水面上。 目及水中倒影,崔莞的面色攸的蒼白似雪,睜得渾圓的眸子中浮起一縷不敢置信。 覆在臉上的棉布已被她取下,只見原本如蜈蚣般蜿蜒在雙頰上的五道疤痕,不知何時竟被人生生剜開!雖不再鮮血直淌,可偶爾泌出的血絲趁著猩紅的傷口,比疤痕更加猙獰丑陋! 怔怔的望著水中影,崔莞低喃,“這,究竟是……” “小姑子!” 一道驚呼,接著便是陣陣急促的腳步,畫錦的身影迎面而來。 崔莞未動,仍舊怔怔的望著井水,倒是越走越近的畫錦,見她揭下敷在面上的棉布,不由皺起眉說道:“小姑子,你怎么出屋了?百里公子有言,姑子臉上的傷吹不得風?!?/br> 畫錦邊說邊走到崔莞身前,拉起她的手便往回走。 百里公子? 百里無崖! 崔莞雙眼如嵌在夜幕的繁星,晶亮晶亮,她反手扯住畫錦的衣袖,啞聲問道:“你說的百里公子,可是神醫百里氏?” 神醫? 畫錦回頭瞥了一眼,神情古怪,似困惑,又似了然,頓了一頓才遲疑的應道:“我也不知,不過,郎君頗為相信他所言,加之他予姑子用的膏藥,極為有用,許…是罷?!?/br> 用藥?想到方才所見,面上那幾道傷口,崔莞不禁心中突突。 上一世,百里無崖為她醫治容貌,便是先剜去臉上凸起的疤痕,再以凝雪霜涂之,待新rou長成,便與尋常肌膚再無二樣。 而凝雪霜,則出自百里一族秘傳的古方。 如此說來,她面上的傷,為百里無崖所致?再且,若是百里無崖出手,解去媚生香自是不在話下。 不過,百里無崖分明說了,酉時登門,可她回別院時,不過申初,即便在主屋內有所耽擱,也不至于拖到酉時??! 思來想去,崔莞再問:“百里公子,可還在府內?” “公子已于三日前離去?!?/br> 三日前?崔莞眸中一片驚異,“你是說,百里公子三日前離去,而我亦昏睡了三日之久?” “喏?!?/br> 一聲輕應,霎時令她足下一頓。 三日,她竟昏睡了三日? 媚生香,怎可能令人三日不醒? “姑子?”畫錦見她停步不前,臉上滿是不解,怎么這小姑子醒來便一驚一乍的,全然不似起初那般從容了? 崔莞抬頭對上畫錦的目光,明媚秋光下,她面容上流露的紊亂漸漸消散,一雙眼眸烏黑沉靜,“畫錦jiejie,你可曾記得,我因何昏睡不醒?” “姑子,你……”畫錦眼中閃過一抹訝然,這小姑子,莫不是失了記憶?雖是這般想,她卻并未表露,連連點頭說道:“三日前,郎君遇刺,是姑子舍身相救,方使得郎君脫險,只可惜,傷了姑子的臉?!?/br> 畫錦語氣中帶著三分后怕,三分惋惜,三分羨慕,余下的那一分,卻是隱隱的慶幸。 誰也不曾料到,這看似不起眼的落魄小姑子,竟長著這般清秀絕美的面容,怪不得她整日掩著臉。 如今這一傷,即便將來好了,也定會留下痕跡吧?若不然,以她對郎君的救命之恩,說不準郎君會…… 如此一想,畫錦再看崔莞那張遍布傷痕的臉時,也不覺難以入目了。 崔莞未留意畫錦的神情變化,她一心系在方才那番話上。 秦四郎遇刺?分明真相不是如此,可依照畫錦的說法,只怕別院里人人都這般認為了罷。 不過,此舉亦無可厚非,總不能令所有人都知曉,他秦四郎大意中了媚生香罷?且還有她這么一個落魄的小姑子攪在其中,眼下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崔莞斂下心思,隨畫錦回到木屋。 一入門畫錦便取了擺在角落里的木盆,殷殷叮嚀道:“我去取些熱水給姑子凈臉上藥?!?/br> “有勞?!贝掭割h首,待畫錦走后,轉身坐到榻上,只是無意間在枕邊發現一只木盒,取來打開,一陣幽香撲面而來。 她凝視著木盒中幾近無色的膏體,果然是凝雪霜。 百里無崖…… 崔莞眸光幽然,緩緩的合上了手中的木盒。 ☆、第八十七章 迷霧叢生誰人解(下) 一晃半月有余,這段時日,崔莞足不出戶,安安靜靜的在西院的木屋中養傷,期間,樓管事曾來過三次,均攜著上等藥材,精美羅衫,甚至還有金銀錢物。 不過,每一回,他身旁定然隨行著數名家仆侍婢,而后不久,郎君賜予崔氏小姑子何物何物便在別院中沸沸揚揚的傳開。 以至于每位見到崔莞的仆從,皆是一臉羨慕與嫉妒的摸樣,便是受命近身照看她的畫錦亦不例外。 “阿莞,郎君待你可真不薄?!碑嬪\看著整齊羅列在幾上的羅衫與飾物,清秀的臉上滿是艷羨,只是……她偷偷瞅了一瞅崔莞那張仍舊裹著棉布的臉,心中頓時平衡許多。 比起錢財,還是貌美頗為重要,當然,若能容貌無損,又可得財,便更好了。 崔莞好似看不見畫錦臉上閃爍的神情,掃了眼幾面上誘人之物,嘴角輕輕往上一翹,含笑道:“郎君心善?!?/br> “這是自然,莫說巴陵,便是在雍城,也可時常聞及郎君之名,前幾日,城主還曾親口贊郎君宅寬仁厚?!?/br> 見崔莞沒有趁機夸耀,畫錦心中甚是滿意,連聲附和后,又忍不住側頭看著幾上的事物,期期艾艾的道:“阿莞,你屋中的矮柜狹小,快擺不下了罷?若不我去稟告管事,給你換一個寬敞的來?” “不必?!贝掭笓u頭,笑望著畫錦,輕輕說道:“jiejie若有喜歡的,挑去便是?!?/br> 畫錦心頭歡喜,明亮的雙眼直直在羅衫中掃來掃去,口中卻遲疑的道:“這可是郎君所賜……” 崔莞彎起一雙寧靜的眸子,清聲笑道:“郎君賞賜于我,是為護身之恩,而這段時日承蒙jiejie衣不解帶,日夜照看,阿莞才可復原得如此迅速,故,jiejie自可問心無愧取之?!?/br> 一番連打帶消,徹底去了畫錦心中顧慮,她掛著一臉歡笑,上前在放置羅衫的木盤中挑來揀去,終是選了鵝黃柳綠兩件最為精致的儒衣與折裥裙。 崔莞眉眼始終含著盈盈笑意,未見一絲不舍,末了還主動上前,自另一放置首飾的木盤中,拾起一只鏤雕花雀的銀簪,一同予了她。 秦四郎的賞賜,太過惹眼,難保不會引起他人的覬覦,以其讓人暗中算計,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舍下一些,橫豎除去那十數金,旁的,她都不會上心。 畫錦懷抱柔軟的華服,手執精美銀簪,滿心歡喜不已,也無心思再與崔莞閑談,略略敷衍幾句,便步履匆匆的離開了木屋。 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崔莞臉上的笑容緩緩褪去,恢復了以往的平靜淡漠。 她抬手合上門,轉身慢慢走到木屋中唯一的長幾前,清澈淡然的目光自被翻得有些凌亂的衣物,首飾上掃過。 秦四郎啊秦四郎,又是賞賜又是大肆渲染,倒也不嫌累。 且如此大費周章,無非是不愿她這個無依無靠的落魄小姑子,借機攀扯罷了。 她輕輕捻起一朵纏金絲絹花,神情似笑非笑。 只是不知,此舉是秦四郎的刻意吩咐,還是樓叔擅自所為? 疑念剛起,崔莞心中又有些忍俊不禁,秦四郎所思也好,樓叔護主也罷,與她有何干系? 論起來,這番作為,她才是那個獲益之人。 能令謫仙秦四郎欠下一個人情,倒是極為難得的呢。 想到此,她平靜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明潤的笑意。 又過了三日,清早,趁著畫錦尚未起身,崔莞親自到水井旁,取下棉布,細細的打量臉上的傷。 那幾道傷口上覆著一層黑褐色的痂皮,兩道較為淺短的,甚至已經開始脫,露出粉嫩的新rou。 她看得極為仔細。 少頃,幾欲俯倒在井中的身影才慢慢站直。 崔莞回到木屋,自行摸索著涂了凝雪霜,將干凈的棉布,輕柔的覆在臉上,而后便取出擱置在矮柜上的帷帽,出了秦氏別院。 靜養在西院,除去畫錦與偶爾露面的樓管事,她已許久不曾見到外人了,如今乍一看街道上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眼前難免有些恍惚。 頓了頓腳,崔莞便去往當初憑租牛車的市集。 仍舊是一片人聲喧囂夾雜著牛羊驢等畜生的sao臭氣息,她打量了一圈,并未在市集內看見老趙的牛車,只好選了另一輛同為中年男子駕馭的驢車。 這輛驢車顯然沒有老趙的牛車干凈整潔,一入內便是一股莫名的酸臭,崔莞蹙了蹙眉,仍是選擇了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