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崔莞抬起一雙清澈見底的眸子,眼波輕轉,淡笑道:“應當說,秦四郎君到底能許小女什么?” 秦四郎微微一怔,嘴角最后一抹溫潤的弧度略略僵了幾分,與崔莞對視片刻,他垂下眼眸,不著痕跡的掩下眼底那抹漸漸泛開的異樣。 一生至此,秦四郎自認行事當礌落落,如日月皎然,唯今一事,他心懷有愧。 世人眼中,秦氏一族乃巴陵大族,華光熠熠,受人傾慕敬仰,可身為秦氏嫡系子孫,他心中無比通明,如今的秦氏,早已不是百年前,大儒備出的巴陵秦氏了。 生而富貴,遂不思進取,**聲色,窮奢極欲,秦氏后人,早便失去好學之心,余下的,僅是依賴祖先之名,**聲色,生活驕奢的世家子弟罷了。 雖受頭疾之苦,但秦四郎心中未嘗不覺慶幸,正因如此,纖塵不染的他,方能這般透徹的看出秦氏的結癥所在。 然,縱使他有心重振秦氏之風,卻受盡阻滯與波折,幾欲寸步難行。 刮骨療毒,必先破臂作創,即便他生為秦氏最得意的嫡系后人,可若想動搖秦氏陳腐卻被上下奉為根基的族法族規,亦如癡人說夢。 眼下,他不過剛有所動,便遭反噬。 此次前往雍城,明為求學,實則尋醫,原本消息僅他與樓叔,以及雙親知曉,可到底,還是出了差池。 當他暗中得知陳忠與桃兮另有其主時,心中涼意,冷似隆冬。 一路上,為不打草驚蛇的處理陳忠與桃兮這倆人,秦四郎與樓管事幾乎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直至崔莞的出現。 一場尋常的爭執,讓秦四郎如撥云霧,而后便有了一出真假難明的“暗害”。 可惜,螳前雀后,他到底,仍是失算了。 見秦四郎不語,崔莞忽的又開口,狀做無意的說道:“聽聞年年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之際,便是稷下學宮開講之時,只是不知,明年三月,是哪位名士授人?又是哪位大儒解惑?” 邊說,她邊側了側頭,晶瑩透亮的瞳仁里映出一張神情倏然大變的面容。 秦四郎目光沉郁,盯著崔莞如嗔似笑的眼眸,心中駭浪驚天。 百里氏,稷下學宮…… 這看似落魄的小姑子,手中到底還有多少底牌? 且,能得知稷下學宮,她絕對不似表面所顯,是一名庶民! 沉默半晌,秦四郎眸光漸定,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只要無損巴陵秦氏一族之利,止桑愿傾力相助?!?/br> 秦氏雖花重金尋出可治頭疾的不世神醫現下正在雍城,可并未有再進一步的消息,雍城人口何止百萬,從百萬取一,堪比海中尋針。 而且,遣返陳忠與桃兮,無論理由再怎么冠冕堂皇,也難保能讓人絲疑不起,故而時間于他來說,已然所剩無多。 唯有越快尋到百里氏,便越有利接下來的謀劃,尤其是稷下學宮一事! 若想徹底在秦氏中站穩,他需做出一番引得天下人矚目的盛事。 在天下學子心中舉足輕重的稷下學宮,無疑是最有利之處! 故而,無論是為挫旁人所謀,還是為在明年三月開講之前趕往臨淄,他須得盡快醫治好頭疾! 想到此,秦四郎心中最后一絲猶豫,頓如云霧彌散,微微涼風下,唇角那抹優雅的弧度,堅如磐石。 ☆、第六十八章 正面交鋒泥壓云(下) 秦四郎一番言語,崔莞眸中輕漾的盈盈笑意,慢慢的褪去,靜靜看著眼前溫潤卻不失堅韌的男子。 “如此,足矣?!?/br> 微涼的秋風習習入室,少女額前鴉發輕動,露出白皙如玉的前額,襯得一雙點漆般的眸子愈發清澈靈動,她抿了抿唇,正色說道:“三日,抵達雍城三日內,我定會將百里氏尋至四郎君眼前?!?/br> 秦四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眸底晦暗難明,“你,不怕我出爾反爾?” 如今在場的唯有四人,除去秦四郎與她,便只余下樓管事與觀棠,而且這二人均為秦四郎心腹,若秦四郎失信,她還真是一時拿秦四郎無果。 不過…… “有何可怕?止桑公子乃君子也,自是信守承諾的大丈夫?!贝掭赶骂M微昂,輕輕一笑,清聲道:“故,我愿信之?!?/br> 秦四郎心頭微微一暖,眼底漫起一絲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溫和,“多謝?!?/br> 世人皆知秦家有四郎,然,先秦家,后四郎,他身上的一切,均為秦家所賜。 倘若他不曾出生于鐘鼎世家,又有多少人會知曉這世上還有一個止桑? 而且,這些年來,他雖頂著謫仙之名,受世人追捧,可從未有人得知,他在秦氏主宅中,除去雙親,竟再也尋不到傾信之人。 叔伯手足,無不是面容和樂,嫉疑暗藏,吃過幾次不大不小的暗虧后,他忽的便明白了,亦沉熄了心中最后一片熱火。 而今,眼前這小姑子非名士亦非大儒,可一句輕輕的止桑公子,一句我愿信之,竟讓他心中閃過一絲難以自持的激動。 秦四郎神情的細微變化,全然落入崔莞雙眸中,可她恍若未覺,垂首淡聲道:“若無他事,小女告退?!?/br> 說罷也不待秦四郎君多言,自及時停穩的馬車上慢慢爬下,抬頭望了望后頭的車隊,尋出自己乘坐的牛車,緩緩信步而去。 她走得不快,但身子始終筆直如竹,哪怕數不清的各色目光自四周唰唰投來,也不曾亂了半拍步子,直至爬上牛車,合攏門扉,挺得直直的身子瞬間一倒,軟軟地靠在了車廂上,胸口砰砰直響。 方才在馬車中,她看似平靜淡漠,可心中仍是怕的,忐忑的。 畢竟,百里氏是她手中唯一的底牌,而稷下學宮,不過是她憑據前世所經,臆測而來。 猶記得上一世,秦四郎便是在稷下學宮,以詭辯論“白馬非馬”辯倒當時主講大儒南公。 至此,秦氏四郎一辯成名,傳揚天下,徹底坐實了謫仙之贊譽。 可當時,她已跟隨曾信半年有余,也便是說,此次秦四郎雍城尋醫并不似所想那般順利,故而耽擱了明年的開講時辰。 而前世碰見秦四郎與百里氏,正是在春暖花開之際,秦四郎當街發病,百里氏現身施救,一手精妙絕倫的灸術,令得她至今記憶猶新。 憑借這兩件事,她才在秦四郎猶豫時,大膽的說出稷下學宮。 對,便事成有望。 若錯,只怕連百里氏這張底牌也會全然毀去,且,以秦四郎連自己都可算計在內的性子,又豈會留下一個“意外”? 好在,一切如愿。 隨著牛車慢慢晃動,崔莞的唇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 車隊緩緩前行,寬敞的官道兩旁,金黃的田野內漸漸添上了各式的農舍,一座,兩座,三座…… 最后,田野褪去,筆直的官道盡頭,一座巨大的城池靜靜屹立在午后的暖陽下,自云中灑落的金粉,將一眼望不到頭,高大古樸的城墻染上一層淡金色,愈發顯得高聳巍峨。 雍城,終于到了! ☆、第六十九章 城下似是故人來(上) 雍城,位關中之西,北枕千山,南帶渭水,東望京兆,西扼秦隴,又因世人相傳“鳳凰鳴于岐,翔于雍”而得名。 這座順河而建,沿河而居,城塹河瀕的古老城池,亦是商旅必經之途,繁榮興旺之處。 秦氏車隊所行官道,不過是四面八方中頗為偏僻的一條,故而一路上并未碰見同行的旅人,待車隊踏入最后一段寬敞得可容五馬并行,直通城門的官道時,熱鬧喧囂隨著拂過河面的涼風,鋪天蓋地迎面襲來。 牛羊馬驢的嘶叫,車轱轆咕嚕咕嚕的轉動,商旅百姓的各種呼喝……交織成一曲繁華之音,日日回蕩在城門上空,向世人展示著這座古都不朽的蕃昌富足。 然,此時此刻,唯有一人明白,要不了多久,這座傳承千年的古城,將被戰火籠罩,毀于一旦。 聽聞不斷傳入耳中的喧嘩,崔莞長嘆一聲,垂首闔目,清冷的神色中隱隱泛起一絲不忍。 她不過是亂世中苦苦掙扎的弱女,雖有憐憫心,卻無寸鐵力,改變不了天下大勢。 且,即便她真有法子進入城主府面見城主,只怕一番言論下來,惹人譏笑尚好,一不小心,只怕會遭來殺身之禍。 這般想著,崔莞微躁的心,漸漸冷靜下來。 發現雍城已近在眼前,車隊中的家仆護衛均紛紛露出興奮的笑容,一身疲憊頓掃,抬頭挺胸,精神抖擻的朝城門行去。一路上,商旅行人還有一些小家族的車隊,紛紛避到一旁,讓出一條道,令秦氏車隊先行。 突然,一輛鑲金帶銀,華貴非凡的馬車自秦氏車隊左后方的官道斜插而來,不疾不徐,直直駛向城門! 這輛馬車出現得突兀,以至于原本對著秦氏車隊指指點點的商旅百姓紛紛側目,驚詫的望著越行越近,顯然要與秦氏車隊爭搶入城先后的馬車。 相較于秦氏人數逾百的龐然大物,一輛無護衛家仆相隨,僅有一名馭夫的馬車顯得如此的伶仃弱小,若非車身上奢華的裝飾,四周的商旅百姓早已嗤笑出聲。 不過,亦有不少人盯著那輛“穿金戴銀”的馬車,流露出或貪婪垂涎或幸災樂禍的神態。 樓管事轉頭看著那輛明顯不打算退讓的馬車,皺起眉,心中竟泛起一絲的不安。 他有些詫異,明明對方只有一車,一人,可偏偏卻讓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威壓。 頭一回,樓管事生出進退兩難,力所不及的無奈。 于是,他側頭,低低喚了一聲:“郎君?!?/br> 秦四郎雖人在車中,但外頭突然變小的喧嘩與車馬行進的雜音,不必細想也能得知所為何事。 故而聽聞樓管事的低呼,他抬眼望向窗外,車簾已在崔莞離去后被觀棠重新放下,不過,僅比蟬翼厚上幾分的薄薄輕紗,無礙于他的目光。 然,在看清那輛離車隊已不足十數米的馬車時,秦四郎神色旋即變了! 烏濃的劍眉似樓管事一般緊緊皺起,眸如寒星,便是時常掛著淺笑的唇角亦抿成了一條毫無溫度的直線。 他目光冷冽的盯著車廂某處隱在金銀下的花紋,臉龐上流露出一絲沉凝。 ☆、第七十章 城下似是故人來(下) 竟是那人? 沒想到那人也會在此時到雍城,莫不是…… 可即便如此,也不該是他親自前來才對,難不成…… 思緒紛沓而來,待秦四郎回神時,那對方已然與他所乘坐的馬車齊頭并進了。 而后,只見唰的一下,那馬車上的彩帛撩起,一雙狹長明亮,噙著三分啼笑,七分玩味的眸子,霎時便對上了秦四郎謹慎的目光。 “原是尊駕到來,止桑愚鈍,未曾早些相迎,真是失禮了?!鼻厮睦尚闹幸痪o,面容上卻適時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聲音輕而冽,不卑不亢。 “哦?”那張比起謫仙也毫不遜色的俊美臉龐微微一側,薄唇彎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此乃雍城,非巴陵,秦四公子又有何失禮之處?” 略帶一絲沙啞的低沉嗓音緩緩傳入秦四郎耳中,他臉上的笑意微凝,繼而頷首淡淡道:“止桑失言,還望閣下莫要見怪?!?/br> 樓管事抓著馬鞭的手一緊,那人究竟是何等身份?郎君竟選擇了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