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眾匪齊齊打一寒顫,霎時消了聲。 唯有崔莞仍直挺挺的站著,清澈的眸子似古井般平靜,不泛一點波瀾。 在一片詭異的靜謐中,她抬眸認真的看向眼前姿容不凡,喜怒無定的男子,唇角微翕,慢慢說道:“郎君,多慮了?!?/br> 若非攸關性命,她絕不會冒險攔車,眼下,她不過是想借著男子的勢,平安度過匪禍罷了,除此外,并不愿與這等士族子弟沾染上任何瓜葛。 更別提討他歡喜,亦或者惹怒與他。 少女的聲音如冰玉相擊,婉轉動聽又含著一絲清冷疏離。 世間女子莫不是燦如春華,皎如秋月,再不然便是長顰減翠,瘦綠消紅,哪似崔莞清冷如玉,一副拒人千里的摸樣。 可偏這樣的崔莞,亦讓人有種別致的心動。 男子靜靜的看著她,居高臨下,狹長的眸子微瞇,似笑非笑。 眼見男子與崔莞如若無人的“**”,又憶起方才的心中一閃而逝的怯意,五爺的臉面掛不住了,瞪圓了一雙兇光四射的三角眼,cao刀指著車中男子,咧嘴罵道:“兄弟們,怕甚?不過是個賣屁股的兔兒爺……” 話還沒說完,坐在車架上的馭夫突然騰身躍起,半空中右手猛地一揮,緊握在手中的馬鞭如靈蛇般唰唰纏上五爺的脖頸,隨后用力一扯,伴著一聲細微的“咔嚓”輕響,尚未吐完的污言穢語徹底堵在了五爺嗓子眼兒里。 那雙瞪得渾圓的眼睛里兇光還未完全褪去,五爺的腦子兀的一歪,氣息皆無,整個身子軟軟一倒,自馬背上滾落,砰地一聲摔落在地,揚起一陣塵埃。 崔莞忍不住抽了口涼氣,僅是以一條軟鞭便勒斷一個大漢的脖子,這馭夫的身手,怕是比她所想的還要厲害! 霎時間,山匪大亂! “頭,頭兒!” “是高人…” “風緊,扯呼!” …… 這些山匪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平日里全仗著會幾分拳腳的五爺壯膽才敢胡作非為,如今五爺一死,頓時便成了一盤散沙,又見對方一個照面便取了頭兒性命,各個嚇得冷汗直流,哪還敢行打劫之事,慌亂打馬便想逃。 已經出手的馭夫豈會容許有漏網之魚,一條軟鞭揮得虎虎生風,將山匪們一個接一個抽落在地,就連掛在馬背上的張康也無幸免于難。 被抽落馬的山匪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兩條鞭痕,皮開rou綻鮮血淋淋。 這鞭痕顯然是極痛,除去已經死了的五爺,余下八、九名山匪均捂著傷口在地上打滾兒,口中慘叫連連。 崔莞并未忽略被五花大綁的張康,只見他一動不動的躺在離五爺不過數步遠的地方,也不知是死了還是厥了。 “卿卿?!庇墒贾两K都言笑晏晏的男子,仿佛看不到滿地打滾哀嚎的山匪和逐漸泌入土中的殷紅,眉眼間染著一絲溫柔,親昵的喚著崔莞,“想必卿卿這**受到的驚嚇不小,卿卿以為,該怎么處置他們才好?” 空氣中慢慢漾開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崔莞秀眉微蹙了下,黝黑的瞳仁靜靜迎著男子惑人心魄的淺笑,嘴里淡淡的回道:“我并無想法,郎君請自便?!?/br> ☆、第二十八章 匪禍終平君自便(下) 那男子的目光一直游移在崔莞身上,聞及此言,他抿唇低笑:“既是如此,都殺了罷?!?/br> 都殺了罷…… 盡管心里早有猜想,此時崔莞仍被他一句聽似輕描淡寫卻含滿殺意的話,驚得心頭突突直跳。 仿佛應和男子的話一般,那名馭夫一個抬手,從中空的馬鞭手柄抽出把寒光冷冽的短匕,在眾匪尚不及反應之前揮手一擲,一點寒芒陡然沒入離崔莞最近的一名山匪胸口。 霎時,鮮血四濺,甚至有幾滴染上了崔莞略有磨損的裙擺,駭得她面色一片雪白,險些驚叫出聲,咬著唇連連往后退了數步。 中招的山匪仰面而臥,胸膛上結結實實的插著一把只露半截木柄的匕首,殷紅鮮血如溪流,涓涓直淌,沾滿泥土的臉孔上,雙眼凸起,口唇大張卻無半點聲息,一動不動的,顯然是死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殺戮,除了車中神色不改的男子和面無表情的馭夫外,即便歷經生死的崔莞也感到心悸。 原本還在打著滾兒的山匪們見此情形,嚇得一咕嚕爬起身就跑,比起性命,身上那點疼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可馭夫手中的馬鞭仿佛鬼神的催命符,每每揮出,均會收走一條人命。 不過短短幾息間,已有四名山匪倒地,余下幾人不敢再跑,轉身“噗通”“噗通”紛紛跪在地上沖著馬車中的男子磕頭求饒。 崔莞靜靜的看著,后背卻逐漸竄起一絲寒意,這人,這人根本不像她開始所想的,并非心狠手辣之人??! 瞧那馭夫的身手和陡然表露的煞氣,全然不似普通的武人護衛,反倒似那些從尸堆骨海中爬出的殺手死士,每回出手均是一擊斃命! 這么說來……恐怕方才馬車沒有將她撞飛,十有**是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緣故。 猛然的,打一開始那男子溫情脈脈的表情神色,充滿引誘魅惑的一言一語立時浮上崔莞心頭,她雖習慣了世人追捧的目光,但那是在前世,如今她不過是個十四五歲,身子病弱不堪又毀了容的鄉下小姑子,怎會引來這等貴人的另眼相看? 想到此處,崔莞心中不由一凜,原本放下的警惕乍然復起,于前更甚。 突然,一道磁沉卻不失溫軟的嗓音穿過山匪砰砰磕頭告饒的聲響,傳入她耳中:“卿卿看起來神色凄凄,莫不是憐憫這些山匪?若是卿卿著實不忍,我便放他們一馬,也未嘗不可?!?/br> 山匪們一聽,立即轉向對著崔莞告罪求饒: “女郎饒命!” “女郎,女郎,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求女郎開恩!” “小人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嗷嗷待哺幼兒…” “再也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求女郎饒了小人罷!” …… 陣陣鬼哭狼嚎在寂曠的田野上蕩開,山匪手中的火把落地后早已熄滅,若非有馬車中透出的瑩光照明,四周早被nongnong的夜色吞沒。 不必抬頭,崔莞也能感受到那道自車窗望來,充滿試探和冷冽的目光,以及馭夫一觸即發的嗜血殺意。 ☆、第二十九章 月色雖好人難安(上) 崔莞的手心里慢慢泌出一層冷汗,她側過頭,靜靜的看向半靠在車窗上,以手扶額的男子。 他并未束冠戴巾,烏墨一般的長發傾瀉而下,多數散在身后,有幾束垂在衣襟微微敞開,露出一小片白皙光潔肌膚的胸口前,眉如遠山青黛,唇若桃花含笑,一雙含滿柔情意的眸子,映在明珠柔和的瑩輝中,愈發的瀲滟誘人。 碰上這樣一位相貌極為俊美,含情脈脈的郎君,只要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子,想必均會雙頰染緋,芳心暗動。 可惜,早已被情傷過一世的崔莞,不會。 她極力壓下心底轉身逃走的沖動,唇角一抿,淡淡說道:“這些山匪橫行已久,殺人劫貨無惡不作,也不知手上染了多少無故百姓的鮮血,遠處不講,便說榮村罷,今夜他們闖入榮村,燒殺掠奪,此時此刻,無辜慘死的村民尸骨尚未冷透,焚屋燒物的大火亦未覆滅?!?/br> 崔莞蒙著面,臉上的神色變化讓人難以看清,唯有一雙氳氤怒意的眸子,在夜色中閃閃發亮,可訴說時那平靜的,不帶一絲添油加醋的口吻,卻讓人不知不覺中多了幾分信服。 男子狹長的雙眸輕瞇,他這一生至今,見過的女子無數,偏從來不曾見過一個像她這樣的小姑子,明明心中萬分驚駭,背脊卻始終挺直,宛如他院中的一株蒼松碧竹,透出一縷名士風骨。 可惜…… 想著,他心中不由啞然,看起來只是個鄉野小姑子罷了,有何可惜? 不過男子并未完全放下心底的懷疑,凝視著崔莞的目光逐漸透出一股迫人的鋒利。 “故而,郎君此舉是為民除害,天經地義,小女不敢有議?!?/br> 從容話畢的崔莞靜靜站著,眸光清冷無波,直視那道冷厲如刃的眼芒,不敢閃躲分毫。她心里極其通透,一旦出現半分猶豫與閃避,下一個被馭夫手中寒芒穿心而過的,便是自己! 奢華的馬車,雍容的貴人,看似無力卻身懷高強武藝的死士護衛,獨自行走夜路。 若是到了此時,崔莞還看不清其中的蹊蹺,也就枉費她曾在曾府與權貴中周旋謀算這么多年了。 眼前這男子,十有**是以自身為餌,誘出暗地里欲對其不利的黑手,可惜卻讓她撞個正著。 崔莞心中苦笑,她方才暗暗指出馭夫善武一事,只怕已經引起了對方的疑心。 事已至此,唯有冷靜下來,慢慢想法子脫身了。 盡管崔莞心中百轉千回,面容神色依舊清冷淡漠,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焦躁。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男子忽然斂回銳利的目光,低聲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如卿卿所言罷?!?/br> 這聲低笑極為溫柔,可落在求饒的山匪耳中,卻如催命喪鐘。 站在一旁的馭夫再度出手,無情的收割著早已喪失抵御的山匪。 短短片刻,余下那幾名山匪均步了五爺的后塵,回歸黃泉,馭夫冷漠的步上前,拔出插在血rou中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向由始至終都一動不動的張康。 突然,就在這時,張康動了,他一個驢打滾兒翻起身,猛然沖向站在一旁的崔莞! ☆、第三十章 月色雖好人難安(中) “阿莞,阿莞,我知錯了,我不該貪昧你的銀錢,更不該算計于你,只求你看在當初阿音相救的情面上,饒我一命罷!” 張康本就被山匪五花大綁,舉止行為甚不利索,剛往前沖了兩步便被土里冒出半截的石子絆倒,噗通一下跌得滿嘴泥,素日里常掛在嘴上的儀表規矩,全然被拋到腦后,呸呸兩聲吐出嘴里的爛泥后,他匍匐往前挪了幾下,揚起煞白的面容不住的向崔莞賠罪求饒。 說起來,張康是個惜命之人,否則也不會千方百計騙過看守暗房的村民,連夜逃入山中,尋到早已暗中有往來匪窩,引著山匪入村,既能救自己一命,再則還能跟著發一發小財。 只是他怎么也沒想到,崔莞棋高一著,擺了他們一道,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在荒郊野外碰上這么一位殺星,且殺星還待崔莞“另眼相看”。 眼下生死不由己,他只能咬牙低聲下氣的哀求,期盼崔莞能好心救他一救。 崔莞靜靜的看著張康卑憐如塵的摸樣,心中竟出奇的平靜,無喜無悲,無歡無怒,反倒是車中的男子,看到張康此舉,幽深的眸底浮起一絲玩味。 “哦?我竟是不知,原來卿卿與這山匪有舊?” 一聲輕哼仿佛清風拂柳,卻駭得張康失了血色的面孔再度白了三分,冷汗涔涔,猛地變換了方向,朝著馬車不停的磕頭,顫顫巍巍的道:“貴人,貴人開恩,小民并非山匪,而是被山匪綁來的榮村百姓……” 男子對張康結結巴巴的表述恍若未聞,仍舊半靠在著了一層軟綾的車窗上,眸光熠熠的盯著崔莞。 他神態舉止全然不變,僅僅是略微側了側頭,眉目間惑人心魄的瀲滟便減少幾分,多添了一絲慵容懶散,好似一只優游度寒暑的貍貓。 然而,崔莞可不會天真的以為,眼前真是一只人畜無害的貓兒,她從容的與他對視一眼,清冷的眸光隨后落向灰頭土臉的張康,面巾下,唇角微勾,語氣極為冰冷的說道:“張家郎君,你雖不是山匪,但在我眼中,你比山匪更不堪!” 張康一驚,轉過頭呆呆的看著崔莞。 “你算計暗害他人不成,東窗事發后非但不思悔改,還因周老秉公處理便懷恨在心,故而引匪入村,犯下傷天害理的大罪!” 張康張了張嘴,卻吐不出半個反駁的字眼,呆滯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驚駭。 她怎會知道??? 怎會這般清楚??? 沒有遺漏張康臉上的神色變換,崔莞冷冷一笑,再道:“今夜榮村遭此橫禍,那些慘死在山匪刀下的村民,無辜受辱的姑子女郎,付之一炬的家園,樁樁件件,又有哪件不是因你而起?” 說到這里,崔莞轉頭對那男子屈了屈膝,面無表情的道:“殺人償命,乃是天經地義,山匪既然已經以命抵命,始作俑者又豈能逍遙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