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楊中元也不跟他含糊,直接掏了一兩銀子給他:“那好,陳叔辦事我放心得很,陳叔,我爹身體不好,先讓他在屋里歇著,我出去買些東西,你跟弟弟忙你們的吧?!?/br> 說起來,他剛才轉了那么一圈,才想到自己鋪子里好多東西都沒買,于是又去了一趟那家雜貨鋪子,買了最便宜的大碗櫥一個,案臺兩個,又買了一些盤碗餐具,扯了兩塊素面花布,這才心滿意足回了鋪子。 周泉旭身體實在不好,楊中元一時半會也不能馬上離開丹洛,所以這間鋪子即使只經營三五個月,也得好好掙些銀錢出來,哪怕只能負擔他們父子的吃穿用度,也便值了。 他回去的時候,已經是金烏高懸,剛走到鋪子門口,便看到程維哲正站在鋪子里面上下打量。 楊中元悄悄走過去,突然使勁拍了一下程維哲的肩膀:“看什么呢?” 程維哲似乎一點都沒被他嚇到,只是笑著回頭問他:“你要賣吃的?做哪個菜系?” 楊中元“噗”得笑出聲來,答曰:“還哪個菜系,你覺得在雪塔巷能開的起來嗎?我就是賣點尋常人家的吃食罷了,等以后……” 他說著說著,不知怎么地在程維哲帶笑的目光下,差點把以后的準備也一塊講出來。所幸他還留著幾分清醒,最終只把那話含糊在嘴里,沒叫程維哲聽個清楚。 “好了,我先去接了我爹來,今天非要狠狠蹭小程老板一頓?!?/br> 楊中元說完,逃也似地回了后院。他身后程維哲靜靜站在原地,眼睛看著他離開的方向,徑自思量著什么。 楊中元從來都沒有發現,在闊別十幾年以后歸家,他的行為跟他描述的那段過去一點貼合的地方都無。 就算懂得人情世故可以是因為他已經長大成人,但是會掌勺做飯,卻根本無從解釋。 他說自己在清潭書院修養十幾年,那么一個在書院里修養治病的少爺,卻是如何在書院里習得廚藝的?楊中元或許忘了解釋,又或許把這一切當成理所當然,所以程維哲只是壓下心中疑惑,問都沒有問。 無論他變成什么樣子,這些年神神秘秘去了哪里,程維哲卻可以肯定,他的脾氣還是跟幼時一樣,他不想說的事情,就是逼到絕路,也不會講的。 除非,讓他放下堅持。 程維哲收起臉上的笑容,慢慢沉下臉色。 楊家的一切仿佛都躲藏在謎題之中,無論是楊中元這十幾年了無音訊,還是周泉旭和老正君突然開始吃齋念佛,更無論是楊中元如今回家,卻要帶著爹爹搬離楊家大宅自己打拼生活。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程維哲腦子里不停思索,終于想到楊中元失蹤那一年,正是天啟元年。 天啟元年,是個多事之秋。 廢帝剛剛被殺,年幼的睿帝倉促即位,正是內憂外患,國家動蕩,百廢待興之時。楊中元,也恰恰從那一年五月失蹤,至今年七月歸來,整整過了十四個年頭。 突然,仿佛有什么從他腦海里竄出一道影子來,可是那道思緒太快,他還來不及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便已經尋遍不著了。 正午陽光極好,金燦燦照進鋪子里來,程維哲背對著大門,整個面容都隱藏在黑暗中,讓人看不清楚。 “阿哲,走吧,我都餓壞了?!睏钪性辶恋纳ひ粲蛇h及近,伴隨而來的,還有周泉旭輕輕的講話聲。 他的聲音很輕,輕到仿佛一縷青煙,程維哲從沉思里回過神來,抬頭就沖楊中元揚起一抹燦爛的微笑。 那笑容太耀眼了,楊中元恍惚之間,突然想起幼時不知哪個書院同窗,曾贊過程維哲的笑容。 時至今日,楊中元仍舊記得清清楚楚,那人當時說:“他笑得熱烈燦爛,溫暖人心,全城牡丹盛開之日,都及不上他半分笑顏?!?/br> 這話,真是對極了。 ☆、019舊事 程維哲這間茶鋪,并沒有請手藝十分過硬的大廚。但是做白案的茶點師傅家常菜還是十分了得,程維哲不想回家的時候,多半就在茶鋪里湊活著吃。 今日為了給楊中元父子倆接風,程維哲特地跟師傅商量了四菜一湯。大多都是楊中元幼時喜歡吃的東西。 一盆板栗雞,一碗八寶燒鴨,一碟清蒸鱸魚,一道回鍋rou,再加上絲瓜青豆臘rou湯,一頓接風宴倒也像模像樣。 茶點師傅做菜偏甜一些,也不太夠辣,賣相也不是極出眾。但是楊中元一看到這桌菜,就不由自主紅了眼睛。 見兒子盯著菜色好半天沒講話,周泉旭不由嘆道:“小哲,你有心了,這么多年,還記得小元愛吃什么?!?/br> 程維哲給楊中元和周泉旭一人夾了一塊雞rou,這才舉起茶杯:“我們一同長大,我不記得,要誰來記得呢?泉叔身體不好,我們這頓便以茶代酒,一起喝一杯吧?!?/br> 周泉旭在桌子下面拍拍兒子的手,跟著舉起茶杯:“你這里的茶自然是頂好的,今日泉叔可有口福了?!?/br> “謝謝你?!钡鹊礁赣H話音落下,楊中元才深吸口氣,同程維哲碰了碰杯。 程維哲沒在講什么,只是笑著喝下那杯茶,然后催促著父子倆使勁吃菜。 楊中元小時候吃飯十分各色,不喜歡的是從來不吃的,每頓飯都是挑三揀四,吃的并不多。所以這次程維哲雖然為了好看特地多做了些,但也打著吃不完晚上繼續吃的主意。 只是沒想到長大后的楊中元這樣生猛,只看他風掃殘云般片刻就吃下半碗飯去,速度簡直快得嚇人。 程維哲和周泉旭驚呆了,紛紛停下筷子,呆愣愣看他吃。 楊中元吃得開心,半碗飯下去正想喝口茶潤潤嗓子,卻發現另外兩個都不吃不喝只盯著他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樣子有些太過奇怪,一張臉登時紅成燈籠,好半天才解釋道:“我現在,吃得多……你們都別看我,快吃吧?!?/br> “哦?!背叹S哲和周泉旭對視一眼,這才回過神來,默默吃起了飯。 一時之間,氣氛竟有些沉悶起來,楊中元漸漸放慢了吃飯的速度,費盡腦筋想找個話題聊聊。 也不知是父子間的心靈感應,還是周泉旭真的想問這個問題,楊中元自己還未講話,便聽父親道:“小哲,你跟小元同歲,如今也二十有四了,家里給你cao辦親事沒?” 不約而同的,程維哲和楊中元捏著筷子的手都頓了頓,半響片刻后程維哲道:“泉叔,你也知道我還在給我爹守孝,親事……并不著急?!?/br> 他這么一說,周泉旭才想起來,道:“你也倒是姻緣坎坷,十四歲束發之后,兩位爺爺相繼過世,這孝一守就是六七年,好容易二十來歲終于出了孝,你爹突然又沒了,唉?!?/br> 聽了爹爹的話,楊中元不知怎么地心里竟然松了一松,他低頭扒著飯,努力把那些異樣的情緒壓在心底。 想起早亡的爹爹,程維哲臉色黯然下來:“我爹這一輩子,實在太短了,我還沒來得及盡孝,他就離我而去,我實在是……” 說到后來,程維哲幾乎有些哽咽,爹爹雖然三年前便過世,但那時的所有事情都仿佛就發生在昨日,叫他忘也忘不掉,徒生煎熬。 見他這樣難過,周泉旭馬上便安慰一句:“你爹是個頂好的人,以前就對小元特別好,對我也十分照顧,我們父子倆都很感謝他?!?/br> 當年的事情,小一輩并不太清楚,可他卻是知道的。周泉旭向來是個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人,因此心里便對和善英武的林少峰更有好感,對于程維哲的父親程赫,更多的則是厭惡了。 楊中元少時離家,對程家的事情并不是太清楚,在程家所有人里,只有程維哲的爹林少峰他最為熟悉,而對他父親,則幾乎毫無印象。 他只隱約記得程赫是個讀書人,苦讀十幾年,最終還是只考上了秀才,再多的便沒了。 桌上氣氛一時越發沉悶,楊中元見程維哲只顧著發呆,忙道:“阿哲,我這開鋪子也匆忙,招牌還沒來得及做,不如你幫我寫一幅大字吧?!?/br> 程維哲回過神來,輕輕吸了口氣,緩緩才說:“哦?行,我的字你要是看的上眼,寫多少都行?!?/br> 楊中元沖他笑笑,在桌子底下拉了拉父親的手,又說:“真是太謝謝你了,回頭你要是懶得做飯,便找我吃就是了,我的手藝,保準好?!?/br> 知道他不會說自己是跟誰學的,程維哲也沒問他手藝到底如何好,只是點點頭,算是應了下來。 程維哲這會兒顯得高興了些,見楊中元已經吃完一碗飯,便起身又給他添了一碗:“泉叔,您別光考慮我了,小元不也到了歲數嗎?” 話題一轉到楊中元身上,他就不說話了。周泉旭臉色白了白,末了還是道:“小元身體不好,我們如今也居無定所,定以后做好了房子,再說也不遲?!?/br> 他這話里話外,竟是不打算現在給楊中元說親了。程維哲十分詫異,卻看了父子兩個臉色都不好,便沒有繼續問下去。 以他們如今的年紀,許多人家都早早成親有了孩子,他們兩個拖到現在,程維哲是因為一直守孝,楊中元的理由,卻一定不是這個。 但緣分之事,合該天注定,急也急不得。既然周泉旭不著急,那他們父子倆就這樣過下去,也未嘗不可。 周泉旭和程維哲本就很會講話,加上楊中元在外歷練好些年,所以之后氣氛還算融洽。三個人開開心心吃了一頓接風宴,楊中元把爹爹送回家里,又揣了一快質地普通的藤黃幌子回到茶鋪。 他們午膳吃的時間有些長了,這個時候許多雪塔巷的百姓們剛巧醒了午覺,三三兩兩圍坐在茶館里喝茶嗑瓜子聽書。 夏日天氣炎熱,茶鋪子四面通風,最便宜的大蓋碗茶也不過五個銅板一杯,瓜子五個銅板一把,只要十文錢,便能消磨一下午時光,倒是難得的消暑好去處。 這一段日子楊中元進出茶鋪好幾次了,老客都認得他是小老板的弟弟,因此這會兒見他來,都打趣道:“楊老弟,又來找你哥哥哦?!?/br> 他們這話講得忒有些曖昧,但楊中元卻絲毫沒有生氣,還笑著同他們拱手道:“老幾位,過幾日隔壁我那間面鋪也要開張,幾位若是喜歡吃面,便去賞個臉,您幾位都是這里的老顧客,到時我請幾位吃個草茶午飯,都是行的?!?/br> 他這一句話,不僅給了程維哲面子,也給了那幾個老顧客里子,話音剛落下,便有其他熟客跟著起哄,說要一起去蹭碗面吃。 楊中元笑瞇瞇一一應了,這才轉身要往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