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說著話上了江如畫的車，lily和江如畫一直談的都是她們宿舍的人這些年的近況，誰誰出國了，誰誰生了三胎了，還有誰誰性格大變了，躲著同學誰也不見的，陳默也插不上話，連問了一句去哪里吃飯，也被江如畫很無視的回復道，到地方你就知道了。聽著兩個人一路嘰嘰喳喳地聊著天，陳默坐在后面覺得腦袋都快要炸了，他暗自笑著把身子靠在后座的椅背上，聽著lily和江如畫時而熱烈歡快，時而竊竊私語地交談，看著車窗外黑暗中的街市，以及街頭巷尾冷清的燈光，仿佛自己，一下回到了許多年以前。路燈稀少的學院南路，笑著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說個不停的lily和江如畫，當然還有騎著自行車，馱著她們倆各自賣力蹬車的陳默和張然。

    哈利法克斯夜晚港口的燈火，在陳默的眼中，依稀已變成學校大門口黯淡的路燈，而把一輛叮當作響嬉皮笑臉的自行車，變成一輛冷峻成熟的雷克薩斯，我們又要用多少年的歲月輪轉？曾經我們是如此地年輕，年輕到堅信只要努力，就一定會得到應有的回報，而那時的我們還完全不知道，那一段我們曾經擁有彼此的時光，那個有留下過我們最多悲喜的地方，才是最純粹最好的我們。

    江如畫把車停到港口附近的一家餐館，大大的玻璃窗，映著餐廳里燭光下的人頭攢動，也映著初生新月清亮的光暈，陳默和lily隨著江如畫走進餐廳，穿著中式旗袍的服務員就馬上走過來用英語問道：“請問幾位？”

    江如畫說道：“我訂的樓上的包間?！迸諉T點點頭，帶著他們穿過大廳，餐館里絲毫沒有北京普通飯館里常有的煙火氣，看著一群加拿大人笨拙地拿著筷子，開心地吃著改良過的宮保雞丁和菠蘿咕咾rou，或是每人霸著一個鍋仔吃得津津有味，盡管已經是饑腸轆轆，陳默仍然不太想知道他們桌上的中國菜，到底是什么味道。

    到了二樓，陳默他們進了一個小包間，包間里有一整面的大玻璃窗可以遠眺夜色中的港灣，陳默和lily站在窗前指指點點地看著夜景，江如畫坐了下來，把桌上的菜單一推，對門口的服務員說道：“我和你們老板說好的，今天是和我的朋友來，要吃真正的中餐?！?/br>
    聽到這句話，在玻璃窗前正在和lily說話的陳默轉過頭來，點頭說道：“就是就是，樓下那個中餐真是無法形容了?！?/br>
    “怎么了？我看人家吃得挺香的??？”lily驚訝地問道。

    “那都是為了適合當地人的口味，改良過的。和咱們吃的是兩個味道，你不是想吃正經的中餐嗎？”江如畫對lily道：“這邊有海鮮，廚子也能做點四川菜，整個哈利沒幾個正經的中國廚子，就這里做得還行?！?/br>
    “還是你好，我想中餐都想了一路了，”lily坐到江如畫身邊，“面包真是吃得不行了，你是怎么適應的？”

    “還好，要是真想吃了，就到這里來吃一頓，不過我現在是中餐不能多吃了，吃多了就口渴，老外說是因為中餐放了太多的味精?！?/br>
    “哎，對了，楊濤在嗎？還說要去你家看看呢?！?/br>
    “他在這邊大學的一個數據研究中心，前兩天剛去溫哥華那邊出差，開交流會?！?/br>
    “孩子呢，是上高中了嗎？”lily問道。

    “亞當斯剛考上大學，就是他爸工作的大學，女兒在念預科，他們倆都受楊濤的影響，喜歡計算機?！?/br>
    “那你算是真正的居家主婦啦，每天就是美美甲，美美容，逛逛商場啦，這可是遂了你的心愿了?！眑ily笑著揶揄她道。

    “什么呀，”江如畫臉上又浮現出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剛到這邊的時候，楊濤辦的是技術移民，結果是讓當時那個黑中介給坑了，成了打黑工的，還差點被移民局給查了。那一陣兒，他打好幾份工，就為了把我接出來。我到了這里一看，他已經瘦得跟只孫悟空似的了。我想，還仗著自己學過兩年會計，也辦的是技術移民，想看看能干點什么吧，結果人家這里干會計要考個cma，就相當于國內的注冊會計師，薪水要差好多，好歹咱也是z大會計系畢業的啊，不能給咱們學校丟臉啊，”江如畫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陳默和lily聽了這話，相互看了一眼，也不由得驚訝地笑了起來，這樣的話，根本不可能是從原先的江如畫嘴里說出來的，“不過呢，這邊的人都比較冷，總感覺著沒什么親近感，也許是天氣的原因吧，另一個可能是地方大，他們好像就習慣了有距離感?！?/br>
    “不過你現在是好了啊?！眑ily接口說道。

    “嗯，最困難的時候算是過去了?！苯绠嫷卣f道。

    “看出來了，你可是比原先要。。?！标惸首鳘q豫地說道。

    “你是想說我胖了嗎？”江如畫忍著笑，故意擺出一副橫眉冷對的樣子。

    “是豐滿，是豐滿了?！标惸踩讨B忙說道。

    “哼，”江如畫很是不屑地一轉頭，“我就知道你跟我沒什么好話說，這邊人家流行的就是豐滿的，我這樣算是瘦的了，你以為呢?！?/br>
    “啊，”陳默睜大了眼睛，夸張地說道：“那你過去不就是人干啦？”

    lily笑著拍了一下陳默，說道：“什么人干啊，你就是不會說話。人家說了，這是豐滿?！?/br>
    江如畫倒是喟然嘆了一口氣，“那時候，哪會想到今天啊?！闭勗挼臍夥?，突如其來地一下變得有些傷感。

    聽了她著好似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陳默正想開個玩笑帶過去，這時候女服務員端著茶壺進來，隨后進來的，是一個端著個白瓷大盤子的年輕伙計，盤子里滿滿堆放著紅艷艷的螃蟹和各種海鮮。

    “來來來，菜上來了，看看合不合你們的口味?！苯绠嬚泻糁惸蚻ily吃飯。

    “能不能先給我來碗米飯？”lily對女服務員道。

    “你不知道，”陳默對江如畫道，“lily這一路就想著吃米飯了?！?/br>
    “哎，我剛想起來，你是怎么想的，要出來這么一趟，”江如畫給他們倒著茶水，“你可不像是喜歡自駕旅行的人啊?！?/br>
    “這是現在一個人自由自在，想開了啊?！标惸χf道。

    “看來咱們班想得開的人還真不少，老邵他們怎么樣？”

    “都挺好的，他們都還念叨你呢?！?/br>
    “都說我什么啊，”江如畫給陳默和lily夾著菜，“我猜你們那幫人肯定沒好話?！?/br>
    “誰說的啊，你是誰，你是我妹啊，他們敢！”陳默少有的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你能在加拿大過得好，我們也算是在海外有了一國際友人不是？”陳默轉而笑嘻嘻地說道。

    “你看看這個人，這么多年還是這么會說，”江如畫對著lily小聲嘀咕著道：“也不知道他說的真的是假的?！?/br>
    “當然是真的啦，”陳默用力點著頭，一本正經地道：“就沖咱們倆這兄妹關系，是不是我就直接拿楓葉卡了？”

    “美得你！”江如畫拿著筷子使勁在自己的碗里戳著，“你以為那是那么好得的？我是在這邊六年才拿到了楓葉卡，你倒是想得輕松啊?！?/br>
    “這不就說說嘛，這兒吃飯我都適應不了，當中國人還來不及呢，你還不知道我就是一吃貨，吃不好干什么都不行?！标惸瑢绠嫷姆磻行┏泽@。

    “你還不知道他？”lily吃著東西，笑著說道，“就是說起話來根本不過腦子，估計是寫東西寫習慣了，把現實與和自己的想象混一塊了?！?/br>
    “你現在還寫詩嗎？”江如畫忽然問道。

    “不寫了，寫了沒人看，也掙不到錢?！标惸芨纱嗟卣f道。

    “你過去可不是這樣啊，不是還有什么一大堆的夢想什么的要去實現嗎？”

    “早沒有啦，我現在就是一個寫手，靠寫字掙錢，什么掙錢寫什么?！标惸卣f道，說罷，就埋著頭狼吞虎咽地吃著一個大螃蟹。

    “靠這個寫手，這個工作，你，自己能過日子嗎？”江如畫問道。

    “可以啊，吃喝不愁?！标惸喍痰卣f道，他知道lily一定已經把自己的近況告訴了江如畫，所以她一直沒有問自己的家庭情況。

    “挺好?！苯绠嬁粗惸?，微微一笑。

    吃完飯，江如畫把他們送回酒店，下了車，lily說：“我先上去了，對了陳默，讓你妹陪你去買件羽絨服吧，看極光的時候，你還得穿呢?！闭f完，就自顧自地走了。

    陳默坐在車里沒有動，江如畫，也沒有動，就跟沒有聽見lily的話一樣。

    “我們走吧?！苯绠嬐艘幌卵矍暗穆?，發動了汽車。

    江如畫開著車，一直往港灣的方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車里的氣氛一下子顯得陌生而沉重。

    “這個lily，說完了就自己走了?！标惸路鹱匝宰哉Z地說道。

    江如畫看了一眼后視鏡里的陳默，嘴角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她是想，讓我們好好說說話?！?/br>
    陳默怔住了，“是嗎？”他如同夢游一般地說道。

    “這邊的商店，八點鐘就關門了，lily不會不知道的?！?/br>
    “那，我們現在去哪里？”

    “港口，一個可以讓我們回到過去的地方?！苯绠嬈届o地說道。

    陳默和江如畫站在夜色沉沉的港口，望著黑暗中波濤暗涌的水面，風聲寒冷，陳默不禁打了個冷戰。

    “是不是有點太冷了？”江如畫扭過頭問道。

    “沒有，就是剛從車里出來，有點不太習慣?！标惸е绨蚧卮鸬?。

    “哈利就是這樣，白天溫度很好，有時候一件外衣就夠了，到了早晚，溫度下降得很快，有時候都能到零度以下?！?/br>
    聽到這里，陳默忽然覺得很好笑似的樂了一下。

    “怎么了？”江如畫不解地看著陳默。

    “你說的話，讓我想起了高中時候的一個地理老師，是個很有意思的老頭，說話有口音，只要講到中國有的地方早晚溫差大的時候，他就會說一句，”陳默模仿著陜西口音道：“‘早穿皮襖午穿紗，。。?！?/br>
    “圍著火爐吃西瓜?！苯绠嬚{皮地笑著接著他的話說道。

    兩個人一起“哈哈哈”地笑了起來，陳默說道：“你還記得挺清楚的?！?/br>
    “文科生啊，哪里能忘了?！苯绠嬢笭栆恍?。

    “你就真的，沒有再寫詩了？”

    陳默搖搖頭，“人總得要面對現實?！?/br>
    江如畫點點頭，又慢慢地，搖了搖頭。

    “什么，才是現實呢？，”她輕聲地說道，“我剛到這里的時候，有一次，我一個人來到這里，就是這個地方，想看日出。那是個冬天，一個特別冷特別冷的冬天，這邊一個人都沒有，連海鷗好像都給凍跑了，”江如畫停頓了一下，陳默很不習慣她說得這么慢，好像是在聽她的夢話，“我穿了很厚很厚的衣服，可還是覺得冷，我就搓著雙手，站在這里跺著腳，看著太陽，一點點地從水面上升起來。日出的景色很美，但是我，就是覺得冷。那一瞬間，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了咱們學校門口，那個烤紅薯的攤子，那個老頭烤得真香啊，我每次經過時，聞到那個香味，都禁不住想著要買一塊，但真正吃到嘴里的時候，卻不是想象中的那個滋味了?！?/br>
    “站在這里看日出的那一天，我想我明白了，現實就是，就是你吃到嘴里的滋味，不管是甜的苦的，咸的辣的，你都要一股腦地吃下去，因為它，原本就不是你想象中的味道，現實是你唯一的食物，你除了接受和改變自己之外，沒有別的選擇?！?/br>
    “這，大概就是我們的現實?！苯绠嬄卣f道。

    陳默默默地聽著，突然覺得，波浪的聲音是如此地喧囂，一時讓他的腦海一片空白。

    江如畫看著陳默，突然說道：“聽lily說，是你先提出來的？”

    陳默茫然地點點頭。

    “這可不像你，”江如畫搖搖頭說道，“為什么這么做？”

    “那我是像哪一種人呢？”陳默所答非所問地說道。

    “你？其實在感情上，你一直是一個很被動的人，在生活和工作中，也是這樣吧？你只是很簡單地，一直要做你想做的事。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但可能，不會是一個很好的伴侶，你有時太隨性，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你不會去做一些傷害別人的事，與其說你是不想，不如說你是不會?！苯绠嫼芸斓卣f道。

    “分開的決定，如果是你提出來的，我想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雖然你有時，并不太明白女人，真正在想些什么，或者她，真的想要什么?！?/br>
    “謝謝你的話，如果有一天，我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想，這句話是對我最客觀的評價了?！币魂噭棚L突然揚起，吹亂了陳默的頭發。

    “你知不知道，在國外有一個叫做彼得·潘的小孩？”江如畫向陳默這邊側了一下頭。

    “那個童話故事里的彼得·潘？”陳默不太確定地問道。

    “對，一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小男孩，很可愛，但是，永遠長不大?！?/br>
    “這個，是不是你在給孩子講故事的時候想到的？”陳默問道。

    兩個人相視，都是莞爾一笑。

    “當母親的感覺怎么樣？”

    “很復雜，有一種類似重生的感覺，”風吹起著江如畫的絲巾，飄揚的形狀，如同一只展翅欲飛的海鷗，“沒有經歷過，很難體會的?！?/br>
    “現在的你。。。，和過去感覺不一樣了?！标惸粗绠嫷膰碚f道。

    “你們曾經看到的我，是最最青澀的，這個詞像不像你小說里的話？”江如畫微笑著說道，“所有經過的事，是不能再改變。我們經歷的一切，讓我們成為了現在的我們，那就是最好的結果，也是，現在的結果?！?/br>
    陳默和江如畫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港口的燈光和水面上的漁火明滅，任越來越強勁的風撲面而來，席卷而過。不知道過了多久，江如畫伸出手圍緊脖子上的絲巾，說道：“起風了，我們回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