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三太太的照片都帶走了的,沒留下,估計知道太奶奶會記恨她,生怕留下了照片被太奶奶用來扎小人……這是二太太的照片?!?/br> 司藤突然問了句:“你太奶奶很不喜歡二太太嗎,為什么把她的照片剪掉?” “這可不是太奶奶剪的,是太爺爺自己剪的,”邵慶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獻寶一樣拿出來講給人聽,“聽說這個二太太邪門的很,來歷也古怪,跟家里人誰都不親近,有時會莫名奇妙接連幾天不見,每次不見,太爺爺也從來不叫人去找……后來聽說,這二太太懷著孕,都快生了,忽然又走的不知哪兒去了,再也沒回來過。過了好幾個月吧,有個道士……喏,就是后面這張照片上的,過來找過太爺爺,太爺爺讓人把只要是二太太用過的東西全找出來燒了,有二太太的照片原本也要全燒的,那個道長說,照片上還有別人,拿來一并燒了不好,才剪了留下的?!?/br> “我也鬧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還跟個道士牽扯上了,家里頭親戚也眾說紛紜的,有說是克夫,有說她會使邪門法子……你們也知道的,那個年代迷信……我小時候,我奶奶還拿二姨太嚇過我們呢?!?/br> 司藤把那張照片從卡角里拿出來,那里明明只是個剪了的空洞,她卻看了很久,末了問邵慶:“知道這個二姨太叫什么名字嗎?” “名字……”邵慶被問倒了,“這還真不清楚,聽說是姓史還是司來著……” 司藤哈哈笑起來,她笑地上氣不接下氣的,邵慶被她笑的有些忐忑,不安地往后縮了縮。 司藤說:“怎么樣也是邵琰寬下跪求婚,風風光光嫁進你們邵家的,怎么能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呢?你記住了,她叫司藤?!?/br> *** 那時候,上海灘不止流行膠片電影,也流行京戲,北京天津的角兒,想真正大紅,都得到上海拜碼頭,上海的戲院很多,梨園名角,風頭是蓋過電影明星的。 邵琰寬經常帶她看戲,那方戲臺,有時是白蛇水漫金山,有時是關公千里護嫂,生旦凈丑,艷的沒邊的油彩勾了臉,眼梢一吊,披掛的行頭燦燦奪目,一個亮相博得滿堂彩,咿咿呀呀開唱。 她看戲的時候安靜,看完了總愛說一句:“都是假的?!?/br> 那一日,邵琰寬包了場,臺上戲到酣處,好生熱鬧,邵琰寬卻忽然攜了她的手,說:“去后臺看看?!?/br> ☆、第10章 往常,都是謝了戲才去后臺看角兒,哪有戲到一半去后臺的道理? 滿腹狐疑,還是跟著去了,角兒都上場了,后臺里安靜的很,邵琰寬握了她的手,穿過狹小擁擠的后臺化裝間,她看到桌上擺著的林林總總的勒頭、貼片子、插頭面、彩匣子、五顏六色的戲服…… 就只是這么點家當,上了場就像龍點了睛,人活了戲。 邵琰寬撩開簾子,胡琴京二胡的聲音沒了間隔,直透耳膜,她嚇了一跳:“這是戲臺啊?!?/br> 是啊,是戲臺,邵琰寬微笑著,拉著她上了戲臺。 那么多人物,各色行頭,蟒帔綬帶,上下翻飛,字正腔圓認認真真地唱念作打,對這兩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視而不見。 她有點懵,隨著邵琰寬走到戲臺的中央,腳下穿了雙鑲了珍珠的緞面高跟鞋,敲在木質的戲臺上蹬蹬蹬的,無意間抬臉,那個全身披掛英氣勃勃的女將鏗鏘開唱:“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來保國臣,頭戴金冠遮云鬢,當年的鎧甲披上身……” 一時間,恍在戲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世上,誰人不作戲?這偌大人間,原本就是一出戲套一出戲,今日的臺下情,來日的臺上戲。 邵琰寬說:“司藤,這臺上唱戲的,都是假的,曲終了,人也就散了??墒俏覍δ?,卻是真的,臺上臺下,人前人后,我的心意,到哪里,都是明明白白?!?/br> 他單膝跪地,袖內變戲法樣翻出一塊絲白手絹,絹中包一朵鮮艷欲滴的玫瑰花。 華美紡織廠的少東,邵家的公子,演得一手惟妙惟肖的好戲。 司藤伸手掀落桌上茶盞,大笑起身。 *** 邵慶懵懵懂懂的,不明白為什么說的好好的女客突然間翻臉拂袖而去,秦放也愣了一下,跟邵慶匆匆交代了幾句之后趕緊追出去,司藤走的好快,兩手插在貂皮大衣的兜里,腰背筆直,臉色鐵青,專往道路中央走,好幾輛車子歪斜著緊急剎車,惱怒的司機伸頭出來想罵,目光觸到她森戾眼神,話到嘴邊又打了個激靈收了回去。 秦放好不容易趕上她,知道煞風景,但不得不硬著頭皮提醒她:“司藤,遵守交通規則?!?/br> “黃浦江?!?/br> 秦放先沒聽明白,還以為是電視里那種接頭暗號,諸如“揚子江揚子江,我是洞庭湖”,下一秒反應過來,她要去黃浦江。 *** 秦放沒看過民國時的黃浦江,不知道當時的景致如何,他坐在沿江的觀景座椅上,看看憑欄靜立的司藤,又看看對岸的林立高樓,終于忍不住走到她身邊,還沒來得及開口,司藤問了句:“票定了嗎?” 說話間,一艘觀光游輪鳴著長笛從江面駛過,秦放下意識回了句:“游輪票?” “你蠢嗎?今天是第三天,要回苗寨?;厝サ臋C票?!?/br> 安蔓的后事手續沒那么快辦完,身份證應該還能用得上,秦放掏出手機訂票,cao作的時候,忍不住看了司藤好幾次:是妖怪本身就特別擅長控制感情還是司藤這個人特別?普通女子聽到舊情人的消息應該會方寸大亂吧?可是司藤,像一盤按部就班收放自如的棋,三天就是三天,容不得更改,不繼續深究,哪怕邵琰寬這頭的線索初見端倪。 訂完票,他看了看時間:“八點的票,機場挺遠,得提前出發。觀江景的話,你最多還能待半個小時?!?/br> 司藤沒說話,秦放猶豫了一下,問她:“邵琰寬向你求過婚嗎?” “是啊?!?/br> “你答應了嗎?” “差一點?!?/br> 差一點?什么叫差一點? “司藤,其實這世上,是有兩個司藤吧?或者,你有一個雙胞胎姐妹,你們共用司藤這個名字,有時候是她頂著司藤的名字出現,有時候是你,所以那時候邵琰寬以為他追求的是一個人,但其實,有時候跟他在一起的是你,有時候跟他在一起的是你的姐妹,但是邵琰寬分不出來,那些道士們也沒有分的出來。嫁給邵琰寬當二太太、懷孕生了孩子被丘山道長鎮殺、死在1946年的是你的那個姐妹,至于你,早在1937年就已經死了,對不對?” 沒有回答,長久的沉默。 就在秦放對司藤的回答已經不抱希望的時候,她忽然冒出一句:“你脖子上的那個球,終于也開始學會思考了?!?/br> 脖子上的那個球?那叫頭!又名腦袋! 秦放咬牙:“你說人家點好聽的能死???” 司藤居然笑了,說:“你氣什么啊,等我事情辦成,跟你一拍兩散,你捧著一百萬想找我罵你,都求告無門?!?/br> 我為什么要捧著一百萬找你罵我,天生犯賤嗎?秦放還沒來得及反嗆,她忽然說了句:“黃浦江是匯入大海的吧,邵琰寬的尸骨在海里,一水同流,可惜啊,我現在還不能成妖,如果我妖力尚在,萬千支藤隨水而走,延生千萬里長,總能撈回他的骨架的?!?/br> 明知可能性不大,秦放還是小心翼翼問了一句:“安葬?” “把他的骨架扯成206塊骨頭,買一口箱子,都放進去,然后拖著箱子到處旅行,遇到豬啊狗啊雞啊都喂一塊,心情好的時候朝山上丟一塊,心情不好的時候朝水里丟一塊,都丟完了,心結打開,也就放下了?!?/br> 她說的出神,語氣平靜,像是描繪美好前景,秦放聽的后背直冒涼氣:“你這么恨邵琰寬嗎?丘山道長那么對你,你都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不會殃及后人。你跟邵琰寬就算最終沒有結果,好歹也有過情分……” 司藤厲聲說了句:“情分?青城之后,和邵琰寬沒有任何情分!難道你沒有看到他和丘山的那張照片嗎?” “丘山對我不好,因為他們道門,本來就視妖怪為下九流,生來死敵,彼此謀算,談不上好與不好??墒撬坨鼘挷灰粯?,山盟海誓言猶在耳,知道我是妖怪就避如洪水猛獸——這我都可以一笑置之,誰叫自己是妖呢,對吧?!?/br> “可是他后來聯同丘山一起對付我,刻意作出在上海和我重逢的假相,又假充真情實意,讓我嫁給他——一幫懦夫,對付不了我,就想誘我情動,一旦我為了懷人胎而自舍妖力,他們就能輕而易舉收拾我了。丘山這么做,尚可解釋為敵仇,你知道他邵琰寬為了什么嗎?嗯?” 邵琰寬能為了什么呢?秦放想不出來。 司藤目光長久地凝視對岸的某個方向:“為了他岌岌可危的紡織廠,紈绔子弟,不事經營,祖業眼見不保,丘山給他畫了張只要事成就會以財帛寶物助他重振家業的大餅,他就如同撈到了救命稻草,后背貼了張防我害他的避妖符,衣冠楚楚去了百樂門的大舞池?!?/br> 秦放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隔的太遠,看不真切,那里,就是原先所謂華美紡織廠的舊址嗎? 為了一個廠子的起死回生,就要口蜜腹劍地去謀算司藤的情,還有命,這邵琰寬也未免太不是東西了,秦放猶豫了很久,說:“司藤,我以男人的角度幫你分析,邵琰寬能把你論斤秤兩地去跟一個廠子做比較,他其實一點都不喜歡你,真的……” 接下來的話,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他自己覺得,情之一字,其實復雜的很,很多痛心徹骨的恨,其間還是間有愛的余味,而尤其耽溺其中想不開的,往往是女人,他覺得司藤或多或少也會帶有一點情愫,明明痛恨,但還是想打聽,想知道…… 司藤冷笑:“你以為,我是因愛生恨,所以一定要打聽到邵琰寬的下落嗎?” 秦放忽然反應過來:如果司藤當時沒有選擇嫁給邵琰寬,那么愛上邵琰寬,跟邵琰寬有感情糾葛的應該是另一個。 “你為了你的那個……姐妹來的?” 司藤把目光從對岸收回:“我只為了一件事來,當初到底是誰,不遠千里,把我埋到了囊謙?!?/br> *** 從殯儀館監控屏幕上,張頭兒看到趙江龍被包的嚴嚴實實的尸體,被送進了焚化爐。 他瞥了一眼身邊的賈桂芝,這女人穿一身黑,臃腫的腰身被衣服勒的一圈一圈rou,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奇怪表情,一直盯著監控屏看,焰頭升起時,她帶著哭音聲嘶力竭大叫了一句:“躲火??!” 這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吩咐的,說是焚化的時候,得喊這么一句,提醒死去的親人的那縷魂要靈敏些,不要被火燒到——張頭兒開始時嗤之以鼻,覺得死都死了,還搞這么些虛的干嘛,真聽到賈桂芝帶著哭音喊,心里頭又有些酸溜溜的,見她在邊上開始抹眼淚,實在看不下去,起身到外頭抽煙。 焚化爐上空的煙囪開始騰起黑煙,張頭兒呆呆看著,想著人就這么燒了,怪沒勁的。 有兩個工作人員交談著從張頭兒面前走過。 “難燒,一層層包的,那么嚴實?!?/br> “說家屬是青海的藏族,這是那邊的宗教信仰,就得這么包,那黃布上都是佛經,我都沒敢掀,就那樣碰了一下,就被罵說不尊重人家?!?/br> “估計得燒一陣子?!?/br> …… 張頭兒又嘆了一口氣,被那幾個干警嘲笑不認識藏傳佛教佛像之后,他很是上網惡補了一陣子,現在已經很能跟人擺忽兩句藏地風情了,藏族人大部分是天葬的——不過一來趙江龍是漢人,二來中國的法律規定,異地死亡,尸體必須就地火化,再帶回安葬,所以即便賈桂芝想把趙江龍按照家鄉的習俗安葬,也必須得走火葬這一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賈桂芝抱著黑布包著的骨灰盒出來了,走過張頭兒身邊時,她停了一下,冷冷說了句:“天天跟著,你們就沒別的案子辦嗎?我過兩天就回囊謙了,你們是不是也一路跟著過去?” 說完了搡開張頭兒,往自己停車的方向走,張頭兒看著她的背影,又是心塞又是憋氣,真想狠狠唾她兩口。 為了她的安全忙前忙后的,一聲謝謝都沒換到就算了,還落了個吃力不討好。不過她也沒說錯,警力有限,這頭一直沒進展,上頭已經催著調撥人員去跟其它的案子了,在賈桂芝家附近蹲點的警員,這兩天就要撤了,還談什么跟去囊謙? *** 周萬東推開13樓的窗戶,往樓下那一間看了看,屋里黑漆漆的沒亮燈,賈桂芝應該還沒有回來,又抬腕看了看表,晚上11點過5分。 賈桂芝家對面有公安蹲點,不好從走廊進去,好在樓上的這戶沒人,被他撬門進來了——從13樓下綰到12樓雖然有些危險,但他是誰啊,做慣這個的。 趙江龍今天火化,殯儀館之后賈桂芝還有應酬,不過應該也快回來了——周萬東面色鐵青地在腰上連纏了幾圈墜繩,又試了試拴樁的牢固程度,然后兩手趴住窗臺探身出去,小心翼翼蹭住墻面一點點下。 老齊居然莫名奇妙折了,簡直不能想像,這里頭是有鬼嗎?且不說跟老齊這么多年搭子是不是兄弟情深——不能給搭子的死一個交代,他周萬東以后還有沒有臉在道上混! 一切順利,高層沒有裝防盜窗,周萬東借助玻璃刀和吸盤在窗玻璃上破了個可供一人鉆進的洞,悄無聲息地進了房間。 他在屋里站了好一會兒,眼睛適應了黑暗,勉強可以看到周圍的陳設:這里是臥房,靠墻是大的櫥柜,記得那天,安蔓故作鎮靜地說櫥柜里沒有人,然后老齊推開了一扇門,再然后賈桂芝從里面沖出來,老齊追了出去…… 那時候,滿心以為賈桂芝會必死無疑的! 周萬東臉上的橫rou扭曲地擰了幾下,走過去泄憤似的恨恨地推了一把柜門,收回手時,心里突然咯噔了一聲,重新又把手貼到了柜門上。 這柜門,似乎有些……涼。 周萬東遲疑了一下,緩緩把柜門推開,門一打開,涼氣更甚,近乎有些冷了,里頭黑洞洞地看不清楚,伸手去摸,是棉被,再往下按,硬邦邦冷冰冰,應該是混合著冰塊制冷的干冰。 櫥柜里放這些干什么?如果是怕小的東西腐化,不是應該放到冰箱里嗎?難道是…… 周萬東聽多見慣,倒是不害怕,就是覺得心里毛毛的,他抓住棉被的一角往外掀,掀到一半時被什么東西壓住了掀不動,連急帶躁,狠狠用力那么一扯! 嘩啦啦,很多袋裝的冰塊滾下的聲音,有什么東西沉重地跌落地下,周萬東心里一陣狂跳,生怕這里動靜太大驚動了外頭,他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很好,似乎沒什么異常。 一切恢復了平靜,月光從窗外透進來,沉默地照亮地上的一隅。 那是趙江龍的尸體,或許是因為跌落的關系,嘴巴怪異的咧著,連眼皮都掀了開來,眼球處泛著清冷的光。 但這些還不是最奇怪的,奇怪的是…… 周萬東咽了口唾沫,又向前湊近了一些。 是的,他沒有看錯,趙江龍的身上,插了三根尖樁,分別在心口和左右肋下,也不知道尖樁是什么材質,打眼看過去,只有黑色的尖直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