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冒昧叩府,不知侯爺近來可好?”某姜先生離奇地尋到了這處山里,風塵跋涉,顛簸這一路依舊還保持了名士風度,不可謂不神奇,正有禮有節地簡禮問候,視線也在可容許的禮貌范圍內進行全院逡巡。 “一如往常。承蒙先生不辭勞頓,今日蓬蓽生輝?!睍x陽侯也在認真地客氣。 “不敢當,打攪侯爺清靜了,不知姜某那頑劣小徒是否在府上?”姜先生還在滿院努力搜尋。 晉陽侯淡然往旁一指,石榴樹下,“這可不就是?” 姜冕根據提示,看過來,一眼盯到我頭上,震驚得仿若天崩地裂:“這、這是……” 我在石榴樹下站了許久,少傅視線每每掃過來都直接將我忽視,明明我都在他跟前三丈的距離不到。我頂著女人發式,一根手指點向自己心口,向少傅介紹道:“元寶兒?!?/br> 姜冕視線受到了強烈沖擊,恐怕不亞于我在此地初見晉陽侯的時刻,只怕更甚。 晉陽侯見姜冕這般樣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主動給加了注解:“元寶兒是私下來看我,恐不方便,于是做了這個打扮?!?/br> 姜冕從震驚中恢復過來,“跑這么遠來看侯爺,女子打扮會比較方便?” 晉陽侯咳嗽一聲,“大概是為了不讓人認出來吧?!?/br> 很顯然少傅就沒有認出我來,這個說法比較有說服力。于是,姜冕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 震驚的事情做完后,少傅開始追根溯源:“元寶兒一個人來的?” 晉陽侯道:“元寶兒雇人送她來的。雖然她這般冒失,一人跑來這么偏僻的地方,并且大概也沒有跟你們打過招呼,定然叫你們擔心了一場,不過既然已經沒事,姜先生就不要太過責怪她了?!?/br> 我忙不迭點頭:“說得是呢,說得是呢?!?/br> 晉陽侯給的梯子不能不接著,何況姜冕還是名聲在外的一代名士,所以他便很是大度地望了望我,雖然我知道少傅此刻內心一定在醞釀針對元寶兒獨家設計出的慘絕人寰十大酷刑。 ☆、第34章 將我從東宮召喚而來 好不容易趁人不備出宮一趟,幸運地托付了一個大叔護送我到西山狩獵禁區,順利地尋到了晉陽侯府邸,更是在我嚴謹的思維與縝密的推理下,發掘到了晉陽侯不為人知的秘密,連證物都有了,揭穿我的身世之謎,促使我與親爹骨rou相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候,東風卻拒絕了我。 竟然怎么也不肯承認他就是我親爹。只有物證卻沒有人證,似乎也是不能結案的,我也就不能管晉陽侯叫爹了。 可是我的推理怎么可能出錯呢? 從最初在朝堂上看晉陽侯挨板子時,我就生出了一種直覺,他一定與我有關系,說不定,挨板子正是因我而起呢?誰讓他令我父皇喜當爹了呢。入朝就挨打,這還能再明顯點么?偏偏父皇又不準我深究,更不準我探望晉陽侯。這簡直就是把我往深信自己是晉陽侯孩兒的深淵上又推了一把。 更何況,晉陽侯臥房中一堆珍藏的幼兒配飾簡直就是為我量身打造,最后一只手鐲還不肯從我手腕上卸下來,是天意,也是一種必然。仿佛就是這只銀鐲子孤單地躺在了這里許久,后來太寂寞了,就從冥冥之中將我從東宮召喚而來,讓我最終成為了它的主人。 這么絲絲入扣的事情,晉陽侯竟還是不承認,那么其中一定有緣故。 又經過我一番嚴密的推理,我覺得,阻撓我們父子相認的關鍵一環,肯定就是我父皇。父皇一定在暗中或者明里,告誡過晉陽侯,不許我們相認,甚至不許我們相見。 真是一幕人間慘劇。 晉陽侯的遭遇太可憐,連我只推測他經歷的一二就止不住地同情了他。一個大男人,這個歲數了,身邊還沒有侯妃侯夫人什么的,更沒有兒女繞膝,還被發配到這驢都不見一只的深山野林里隱居,短衣少食,衡宇簡陋,是多么的秋風蕭瑟晚景凄涼。 想想都令人潸然淚下。雖然我是個沒有淚水的怪異孩子,但這更加說明,連我這個流血不流淚的漢子都要掬一捧同情淚,更遑論常人了。又可見,我父皇的鐵石心腸。 但是,等等,這當中最為關鍵的人物,似乎并非我父皇,也并非我,應當是我母妃才對。 這場奪人所愛的戲碼之中,晉陽侯愛的應是我母妃,可為何與我的對話中,他卻屢屢不愿提及我母妃,甚至是寧愿多次提到我英明神武的父皇也不涉及我那溫婉俊美的母妃字眼。這莫非就是書上寫的以及傳說中的由愛生恨? 我深深地感嘆了一番。 就在我結束這場九曲回腸蕩人心魄且思維嚴謹的深入思辨后,發現客堂內,大家都在看我。 姜冕雖然還是非??床粦T我現在這個樣子,但也不得不盯著此刻的我,極為嫌棄道:“圣人說要誨人不倦,我都姑且不倦了,費盡姜某心機,元寶兒還是呆成這個樣子,還是個胖姑娘家的呆模樣,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見我不如當初吊死算了?!?/br> 晉陽侯親自替眾人斟茶,側首添水,神態軒然,“興許她是在考慮比較深入的問題,才沒聽見我們叫她。經過今日的短暫相處,我發覺元寶兒對于一目了然的事情總要考慮得入髓三分,不得出不同凡響的結論誓不罷休,這倒也是頗有趣味?!?/br> 姜冕顯然并不認同他,接過淡茶停在手上,舉止非常具有茶道韻味,雖然他未曾刻意以及察覺,名士風度促使他愛憎分明,嫌棄我就要嫌棄到底,“難道不是貴族子弟整日斗雞走狗游手好閑無事生非?不知侯爺怎么就看出趣味了。莫非,實則是侯爺閑居山林久離塵寰,連看呆子都能看出趣味來?!?/br> 晉陽侯不甚在意,笑了一笑,“你老是說她是個呆子,也不怕得罪了她,將來……” “將來怎樣,還能把我拆骨熬湯吃了?”姜冕更加不甚在意,輕視我得很。 晉陽侯品了一口茶,狀若隨意提及某個風俗典故:“先生可曾聽聞,西涼有個國度,貴家女兒養在深閨,一切事宜由家中嚴格考核挑選出來的西席教養,其中自也包含一些風月啟蒙事,待到小姐成年,這西席便自動轉為小姐夫侍,盡職盡責打點家業奉侍左右??v觀其痕跡,焉知當年待若無知幼童開蒙的弟子不是日后肝腸寸斷黯然神傷的女子。待那時,縱然吟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回味品嘗這人生酸苦,又有何益處?” 姜冕聽得呆了一呆,手里茶水都傾灑了些出來,尚不自知,“竟有這種陋俗?那西席先生可真悲苦,奉盡一生竟只得個夫侍地位?!背烈髌?,又想到:“既然如此,為何不以多年相處且先居夫位為由,迫使那小姐不得再納滕夫侍御,免得分心他人。索性獨占了,以侍為正,豈不和樂?” 晉陽侯唇邊淡然泛了漣漪,目光向姜冕一掃,順其言道:“那豈不有損名聲,落個善妒惡名?” 姜冕理所當然道:“這種時候還枉論什么名聲?” “即便不顧名聲,焉能不顧妻主想法。你有心獨占,她卻長念新人,責你善妒,你又能如何?”晉陽侯有理有據地反駁,明明說的是異國風俗,卻不知怎么染上自己情思,一時神態難掩蕭索。 姜冕也不由沉入此種情境,略為不平:“念新人便不顧舊人?新人一時意趣竟能抵過多年朝夕相待?” “此種境狀,世間何時曾少過?”晉陽侯自蕭索中稍加脫離,口氣減淡,仿若說些不相關事。 “幸好只是異國風俗?!苯崂浜沽似?,深感虛驚一場,犯不著為別國事傷自己情懷,頓時轉換了心境,深深地看我一眼,長吁口氣,“又幸好元寶兒是個男孩子?!?/br> 晉陽侯不言語,無聲地朝姜冕一望,眼里流露出了某些復雜深沉的東西,不是一眼能夠看透。 我叔對姜冕話很多的樣子,比對我說得還多。而且這個西涼某國的故事,我也是頭回聽聞,世間竟有這樣的稀奇事。我沒聽過自然是再正常不過,可是號稱學問廣博可究古今通天人的少傅竟也沒聽說過,才叫我更加稀奇呢。 不知少傅是覺得這個故事太過可怕,有意回避不再深究,還是覺得眼前最要緊的事是收拾我,便將話題扯回我身上,問晉陽侯道:“方才侯爺說有人護送元寶兒至此,不知是何人,可否引我一見,也好當面致謝?” “這倒無妨?!睍x陽侯起身,“天色已晚,幾位若不嫌棄,可在寒舍留宿一晚,明早再下山回宮?!?/br> 一聽這話,我很雀躍,但盡量克制在了內心,絲毫也不表露。 姜冕對晉陽侯客氣道:“得以留宿侯府,姜某三生有幸?!笨蜌馔炅撕?,一眼掃過我,“這倒是合了元寶兒的心意,一臉滿足的樣子還要故作寵辱不驚,真是個呆丫頭?!绷R完后,恍然回過神來,“趕緊把頭發束起來!不準再裝丫頭!你的發簪呢?” 作為護送有功之人的裴大叔被引見給了少傅。這二人一見,都把對方給看愣住了。裴大叔深湛的目光久久徘徊在姜冕身上,不知要看出什么來。姜冕亦是挪不開眼,深深地看住了對方。 “姜先生,這位便是送元寶兒到此的裴先生?!睍x陽侯仿若不見眼前的異狀,猶自引見著,“裴先生,這位是元寶兒的師傅,說要當面向你致謝?!?/br> 察覺到失態的裴大叔率先回神,謙虛道:“不必不必,舉手之勞罷了?!倍笥植皇翘^寬心,略疑惑,“姜先生?是元寶兒郡主的西席?” 姜冕顯然被“西席”兩個字傷害過,此刻聽到這個字眼,臉色很是奇特,隨后才意識到“郡主”這個字眼,也疑惑了一下,不過目前兩人都處在互相疑惑當中,也就沒有引起過多注意。姜冕看了一眼晉陽侯,見后者很是淡然如常,即刻便了悟了,“哦,是。我家郡主素來貪玩,今日多虧了裴先生古道熱腸,親自護送。冒昧一句,先生氣度不凡,不知是哪里人?” 裴大叔顯然已對姜冕身份起疑,只怕連帶著對我也起疑了,只淡然道:“區區一介江湖生意人,處處皆是故鄉,不敢勞煩姜先生垂詢?!?/br> 晉陽侯打斷二人:“薄飯已備,山野菜蔬,暫時委屈幾位了?!?/br> 未等那兩個互相猜疑的人答復,我已一溜煙跑了去飯堂。 晉陽侯客也不待了,緊追我不舍,“沒有rou,別跑了,少吃些?!?/br> 飯廳里,果然當真居然沒有rou!我抱著碗,瞪著面前的一盤盤青菜豆芽,有點相信晉陽侯非我親爹了。 要不是被少傅強摁在了席上,我早就滿地打滾了。他們幾人吃得優雅客氣,我吃得怨念不已,青菜嚼在嘴里根本無法下咽。 一頓野菜拌飯吃完后,晉陽侯給我們安排臥房。 我想了想,決定給晉陽侯最后一個機會,便順勢將其大腿一抱:“我要跟族叔一起睡?!?/br> 少傅打斷:“不行?!毖a充:“跟為師一起睡?!?/br> 晉陽侯:“不行?!?/br> “為什么?”我與少傅異口同聲。 ☆、第35章 貪戀美色的傳聞不虛 我與少傅異口同聲,只不過少傅問的是我為什么不能同他一起睡,我問的是為什么我跟誰一起睡還需要他們決定。 姜冕做慣了東宮少傅,東宮里無人能對他表示反對與不滿,當面對他說出“不行”、“不可”、“不準”、“不好”、“不對”等用詞的,似乎還從未有過。 我則做慣了東宮太子,經常因為夜里夢魘了害怕或者晚飯rou多吃撐了睡不著,隨便鉆進誰的房間誰的被窩,跟人搭伙共眠,也不會有誰把我拎出被窩去。當然,非美人香噴噴的被窩我一般也不鉆。并且,在我入主東宮前,我爹娘的被窩都被我鉆得極為順暢自如,都未有人提出過反對。 少傅向來看我不慣,我要做什么,他就偏不讓我做,這樣的情況常有,今日提反對意見也是在他秉性范圍之內??墒?,我族叔居然也苛刻起來,簡直不能讓人愉快地留宿了。 見我與少傅都詫異地望著他,晉陽侯不得不給自己找個解釋了,但他一時間沉吟住了,似乎找不出來。 倒是裴大叔聽見我們的對話,走過來也表示詫異:“元寶兒郡主雖然是個小姑娘,但也是個姑娘家,自古男女三歲不同席,元寶兒郡主看樣子也有十二三歲了吧,怎好跟幾個大男人一起同塌而眠?!北磉_完自己的意見,裴大叔很是驚訝莫名地看了看姜冕,再看了看晉陽侯,大約覺得前者實在誤人子弟,后者實在不是個稱職的族叔。最后,他看了看我,對于十二三歲的大姑娘我竟能提出這樣不同凡響的睡法表示極為震驚和不解。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其實我是個漢子,跟少傅或者族叔一起睡委實沒有什么不妥,倒是我跟眉兒目兒傳兒情兒一起睡,經常被人暗地里指為年紀雖小卻好色得緊,夜夜跟自己侍女們偷香竊玉。 晉陽侯自然也不會去澄清,附和著說道:“是啊,元寶兒就自己睡吧,我這里清靜,不必害怕?!?/br> 跟族叔相處的最后一晚,我還打算最后確認一下我們是否可以父子相認,這樣的機會當然不想放過,怎能同意一個人睡,當即我便驚惶不安道:“元寶兒都沒有一個人獨自睡過覺呀,那族叔找個jiejie來陪元寶兒吧?!?/br> 我當然知道晉陽侯府沒有jiejie,一點女子氣息都尋不著。 晉陽侯停頓片刻,道:“那我讓廚房張大娘陪你睡吧?!?/br> 我頓時呆滯。 從族叔的臉上,看不出這是玩笑話的意思,難道是當真? 少傅前來搭救我:“侯爺,元寶兒的諸多陋習里確有年輕美貌女子陪睡這一項,他貪戀美色的傳聞不是虛的,大娘什么的,他目前還沒有不挑食到那個地步,你看他晚飯都不肯吃青菜,沒rou的話寧可餓著?!?/br> 少傅的類比使用法用得非常藝術。晉陽侯是聽懂了,裴大叔卻一頭霧水,我知道他一定是基于我是女子的美好設想。 晉陽侯又沉吟了:“那可難辦了,元寶兒要求的年輕美貌女子,本府最符合的就是張大娘了?!?/br> 少傅順水推舟,極為自然道:“元寶兒也就跟我熟了,沒有年輕美貌女子,那我就勉為其難,陪他睡吧?!?/br> 裴大叔非常震驚,一臉錯愕,完全不能相信如今的世道似的,咳嗽一聲道:“那個,我一介外人原不該置喙,但是,姜先生,你作為郡主西席,陪睡什么的,也太那個什么了?!?/br> 姜冕覺得自己被誤解了,當然這是因為對方以為我是個郡主,但他又不能拆穿,誤會也要頂頭上,“西席陪睡怎么了,裴先生大概沒聽過西涼異國的西席可是要倒賠給妻主做夫侍的!” 裴大叔愣了愣:“有這種事?” “確有其事?!睍x陽侯淡然點頭,抬手按到我肩上,看似很慈愛的舉動,實則是把我固定了不讓動:“不過,元寶兒既已這么大了,還是學著一個人睡吧?!?/br> 這時,侯府老仆前來匯報:“侯爺,平日咱們府上門可羅雀,哪有那么些臥房待用,今日也只勉強清理出兩間。不然,就委屈姜先生同裴先生共睡一屋?” 姜冕臉色頓時就不好了。作為世家公子的他,論陋習,都不知道能甩我幾條街,怎么肯同相識一日都不到的陌生人共睡一屋?旁人只怕都被他表現出來的曠達氣度給迷惑到了,只有我知道他曠達的皮囊下掩著怎樣一顆龜毛苛刻王子病重癥晚期的靈魂。 我抬頭對晉陽侯道:“族叔,我師傅的諸多陋習里確有不與陌生人同睡這一項,他龜毛苛刻的傳聞不是虛的,裴大叔什么的,他目前還沒有不挑食到那個地步,你看他半晌沒說話指不定正將你記恨,與陌生人共寢,他是寧可坐一宿也不會睡的?!?/br> 裴大叔看了眼姜冕,似乎是沒想到自己還沒說什么就被人這般嫌棄,便主動請纓:“既然如此,那鄙人就在這堂前地上湊合一宿吧?!?/br> 晉陽侯不同意:“那怎么可以?!?/br> 我望著晉陽侯:“族叔,你不要元寶兒跟你一起睡么?”對方低頭看我一眼,覺得這個問題很顯然,顯然得不需要回答。于是我嘆口氣,從這半晌晉陽侯已經松懈了我肩頭的手下溜走了,溜到了少傅身邊,又嘆口氣,勉為其難道:“好吧,那我就跟師傅一屋睡?!?/br> 晉陽侯又要反對。我打個哈欠:“時候不早了,我們大家早些睡了吧?!?/br> 見矛盾實在無法調和,我族叔作為東道主,必然不能讓客人睡不著,更不能睡地板,對我與少傅看了又看,終于同意了。 我與少傅分到了一間大屋子,臨時清理出來的,舊物較多,老仆很是惶恐的樣子,令我不禁猜測老人家其實初見我就認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