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毫無疑問,疲憊顯在了他的臉上。但他看起來沉默而自持,和先前整夜面對自己老父親時表現出來的那種溫柔和耐心截然不同,仿佛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她垂下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他的那只手。 左手的小指上,現在多出一截泛著烏沉沉鐵色的指套。 她重新抬起目光,對上了他的。 “拉納先生,非常感謝您。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言辭來感謝您,謝謝您為我父親做的一切?!彼逦卣f道。 “這沒什么,”他回答,聲音低沉,“無論出于什么理由,我都有責任來這一趟?!?/br> 短暫的沉默后,歐也妮對他微微一笑。 “無論您自己怎么看,我依然會記您的情的?!?/br> 菲利普定定地望著燈火里的葛朗臺小姐。 他知道她先前曾流淚過,但是現在,這張帶著微笑的臉,看起來卻素雅而干凈,找不到先前流淚過的半點痕跡。她只是消瘦了。和他印象中的那個人相比,現在的她,眼睛更大,下巴更尖,肩膀仿佛也變得更加瘦削,仿佛只要一個手指,他就能輕而易舉地將她勾到自己的懷里似的。 “您……”他遲疑了下,終于還是改口道,“請您不要過于難過,保重身體?!?/br> “謝謝,”歐也妮吸了口氣,把因為他的這句話而驟然涌出的淚意逼回去后,說道,“我不會難過的。畢竟,父親年事已高,誰都會有這樣一天的。何況,他現在很高興,所以我必須對您說感謝——我知道您不會在意的,但我必須向您表達我對您的感激之情?!?/br> 事實上,菲利普·拉納并沒有分析過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在聽到娜農講述了情況之后,幾乎沒考慮什么,他立刻就放下了手頭上的一切急務,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他只知道自己應該過來,仿佛這就是他分內的責任。 現在,她用這樣謙恭而誠懇的態度向他表達她對他的感謝,這是他從前從未享受到過的待遇。但是很奇怪,他卻沒有為此感到有絲毫的高興。反而,他體察到了發自自己內心的一種深深的失望,甚至,在她這樣充滿感激的目光注視之下,他整個人都開始變得局促起來,尤其是,當他想起他陪伴了整整一夜的她的老父親在看似清醒又看似糊涂的狀態里對自己說出的那一句話時——仿佛她已窺破自己這趟過來,其實是懷了什么不可告人目的似的。 “請您千萬不要誤會——”他急急地解釋,“我只是聽娜農說,您的父親心愿未了,不想讓他帶著遺憾這樣離去,所以才過來的。我并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的,”歐也妮頓了頓,再次微笑,“所以我才要向您表達感謝。您的仁慈和善良令我非常感動。關于芒泰貝洛的產業,等我父親走后,我會盡快歸還給您?!?/br>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說什么了。只能默默地望著她。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夠掩飾自己內心的方式。 她也沒再說話了,視線微微下垂,最后落在他胸前軍服的第三顆金色紐扣之上,仿佛在研究這粒紐扣的樣式和上頭的紋路。 天色將明未明,這座昏暗的的老宅里,破敗而狹窄的樓道上,就剩兩個人在這樣一團昏黃燭光里相對而立,靜悄悄,仿佛能聽到對方的呼吸和心跳。 一陣風,忽然從不知道哪里的墻壁縫隙里鉆了進來,火苗搖動,投在舊墻上的兩個黑色人影也隨之搖晃,就要從墻上走下來似的,歐也妮仿佛吃了一驚,急忙抬起另手,護住不停搖晃的火苗。 “拉納先生,您大概已經累了,您去休息一下吧,”她的眼睛看著火苗,嘴里飛快地說道,“我聽娜農說,您事務纏身,今早就要趕回去。正好,七點鐘的時候,索繆會有一班出發的火車。樓下已經替您收拾出一個房間了,雖然也沒多久了,但您還是可以稍微休息下,等到點了,我會叫人叫醒您,不會耽誤火車的。燭臺給您?!?/br> 她把手上的燭臺朝他遞了過去。等了片刻,卻沒等到他接。她抬眼看向他,發現他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他的目光微微閃動,分不清是本色還是投在他眼睛里的燭火之光,凸出的喉結在解開了第一個扣的軍服領口處上下滾動。 “您是還想說什么嗎?” 略一遲疑,她望著他,輕聲問道。 “歐也妮……” 他低低地叫了聲她的名字,朝她走近了一步,臉上現出一種壓抑著的難言之色。 “事實上,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卻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容我開口……” 頓了頓,他深深呼吸,胸膛起伏,等情緒終于顯得平靜了些,他凝視著她,繼續說道,“但是現在,我必須要走了。等以后,倘若我有幸還有這個機會,我會再次來找你。我一直記著你的話,在法國政府清償完您的債務前,我絲毫也不敢懈怠?!?/br> 說完最后一句仿似帶了點玩笑意味的話,他抬抬眉,朝她笑了笑,露出整齊而雪白的牙齒。 在這一刻,歐也妮仿佛又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從前那種叫人惱火不已的輕佻風流勁兒。但是很奇怪,時隔五年,在索繆這座舊宅的這個破敗樓道里,當他在她面前再次流露出和周圍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的這種笑容后,她竟然并不覺得刺目。 “那么我就不留您了,”她壓住心頭忽然涌上的一陣莫名傷感,微微笑道,“祝您一切順利?!?/br> “您也一樣——”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邁步從她身邊走過,皮靴踏上咯吱作響的一級一級樓梯,發出沉重的腳步聲,聲音漸漸遠去,直到消失。 ———— 這個五月的清早,太陽剛剛出來,路邊草葉上沾著的露水還在滾動,當菲利普登上索繆發出的第一班火車去往奧爾良的時候,在索繆的那座舊宅里,在神甫和女兒的陪伴下,老葛朗臺枕著昨夜剛剛到手的一筆龐大地產,離開了這個世界——從此以后,歐也妮再次成為一個孤兒。 半個月后,在老葛朗臺的葬禮上,趕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吊喪者——夏爾·葛朗臺,那位在六年之前帶著對伯父和堂姐的滿腔憤懣和怨恨而踏上去往印度船只的堂弟。但是現在,他顯然已經忘光了自己當初曾在這里遭受到過的侮辱和傷害,以及他當時發下的誓言。他身上穿著莊重的喪衣,面上帶了悲痛的表情,為當初曾被他暗暗痛罵為老狗的伯父的去世而落下傷心的淚水。在喪禮過后,他向自己的堂姐獻上了最真摯的慰問,請她節哀——他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并沒有感到半點勉強和羞愧,而是真正出自他的內心。原因很簡單,在經受了赤道的烈日洗禮,干過走私、販毒、買賣人口諸如此類所有能夠以最快速度賺錢的許多勾當,最后終于賺到了三桶箍得嚴嚴實實的金末子之后,夏爾·葛朗臺,他曾經接受過的所有關乎道德和人格的教養全都已經徹底消失了。只有金錢才是主宰——葛朗臺家的這個祖傳血統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甚至超過了他的伯父葛朗臺。在他踏上法國土地的第一秒,聽到了關于安茹省的歐也妮·葛朗臺女勛爵的令人震撼的消息后,他立刻就毫不猶豫地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 他原本有點忐忑,唯恐這個堂姐會比從前愈發冷酷地對待自己,因為和她今日的財富地位相比,自己連同所有他結交過來的能給他增添進駐圣日耳曼區的機會的那些人,統統都卑微得不值一提,況且,當初曾在她這里受到的侮辱確實令他印象深刻。但是令他感到喜出望外的是,堂姐竟然不復從前的咄咄逼人。她身穿黑色的喪衣,面罩黑紗,大半張臉孔被黑紗擋住了,除了能感受得到的蒼白的臉色,他無法窺探更多。在聽完他關于紀堯姆商社債務的尾賬糾紛的委婉訴苦后,她只仿佛透過面紗,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這讓他頓時想起了當初離開時她曾提醒過自己的那句話——但是他現在根本就不愿意回憶自己曾答應過的那句話了。讓他用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金子去替父親清償剩下的一百多萬債務,這還不如殺了他來得更痛快。在金子面前,尊嚴算什么?體面算什么? 他的卑躬屈膝并沒有白費,這個富有得嚇人的堂姐真的答應替他清償自從他回到巴黎后就被債務人如蒼蠅般盯住的那一百多萬債務,“不過是出于維護葛朗臺這個姓氏的尊嚴,”她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對他隨口丟下這樣一句話后,就轉過了身去。 夏爾·葛朗臺帶著滿足和遺憾離去了。他滿足的是,終于保住了自己的那三大桶金子,他遺憾的是,在來之前的曾在腦海里短暫幻想過的說不定能憑了自己今日富有男子漢氣概的外表來贏得堂姐芳心的企圖還沒來得及成形,就已經徹底破碎了。 自己在她的眼中,不過就是一個路人而已,所以就連鄙視和冷酷,她也不再施加給自己了。 他覺得有點失落,又有點憤憤不平。 “一個脾氣古怪,令人難以接近的女人而已!遲早會變成一個可憐的老處女!大家在背后都這么議論她!” 他這樣安慰自己,終于覺得心里舒服了點。 ———— 父親的葬禮結束后,歐也妮帶著娜農回到了弗洛瓦豐。她也知道了,那個早上,菲利普·拉納為什么會如此匆忙地離去——就在一個月前,不甘失敗的普魯士人說動了一直蠢蠢欲動的英國人一道,對法國保護下的荷蘭王國的王位問題進行干涉。在和平了數年之后,戰爭不可避免地再次爆發。 “是時候了,必須要用我們的鮮血和炮火去奪取一場徹底的勝利,從而換取真正的和平!” 這是被再次任命為戰時臨時大元帥的菲利普·拉納將軍在國會中發表的宣戰宣言中的最后一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