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恐怕連他自己都數不清了吧!” 每當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大家就會用羨慕的口氣這樣下結論。 ———— 這一年的初冬,不幸開始降臨到這個家庭。雖然,歐也妮一直在盡心盡力地侍奉著自己的母親,但是葛朗臺太太還是臥病不起了。在纏綿了幾個月后,第二年的春天,這個一輩子與世無爭的的慈愛婦人離開了她深愛的女兒,去往天堂的時候,她的嘴角帶著安詳的微笑。 1825年的夏天,一條將索繆和幾十公里外的弗蘭連接起來的鐵路通車了。這是應索繆市長和當地教會長老會的要求,作為土生土長的索繆人,葛朗臺小姐在明知運營至少十年內收支不平的情況下也答應下來的一個決定。出于對其余股東的負責,用以維持這段鐵路的運營開支將由她個人承擔。 老葛朗臺對此自然不贊同。但自從妻子去世后,他仿佛也跟著衰老了下去,精神日漸不濟,算賬時甚至出了錯,所以知道歐也妮做出這個決定后,也只不滿地咕噥了幾句而已。 在索繆小站通車的第一天,在全城人的注目下,老葛朗臺終于還是在女兒的攙扶下,登上了火車的車廂。 火車開動,當他背靠舒適的椅子,望著玻璃窗外迅速被甩到身后的景物時,他終于感到滿意了。 “啊——歐也妮——老爹還有最后一個心愿啊——如果能夠滿足——” 他對這坐自己對面的女兒嚷道。當歐也妮詢問他時,他卻又吞吞吐吐地表示,剛才只是自己在胡說而已。 火車到站的時候,歐也妮發現自己的老父親已經睡著了。他蜷縮在椅子的角落里,微微張著嘴,呼嚕呼嚕地打著鼾,睡得十分香甜。 ☆、第52章 歐也妮心里十分清楚。 父親老了,真的是老了。 他再沒有精力和自己去計較裁縫、鞋商送來的賬單,他變得容易犯困,記性也大不如前了。 從前,每當客人們聚集在客廳,他坐在角落里看似瞇眼時,其實是在暗中留意他們的談話?,F在,他依然喜歡坐在那個屬于他的角落,但當來訪者們在他耳邊高談闊論的時候,他卻真的靠在安樂椅上睡了過去。 歐也妮發現自己仿佛也跟著變了,心境上的變化。 自從母親去世后,她就發現自己開始變得容易傷感。 一朵早年被她夾在書里充當書簽的枯萎玫瑰,或者父親睡夢中無意識發出的幾聲嘆息,都能讓她覺得傷感。她比以往任何時刻都不愿看到父親露出衰老的模樣,更害怕他也這樣離開自己。雖然她不喜歡索繆,但她知道索繆那座老房子對于父親的意義,所以她搬了回去,為的就是讓老父親感到更順心。她也縮減了飲食和用度的開支,除了新鮮牛奶和面包的供應,一個星期只吃兩次的rou,因為這樣,老父親才更高興,吃得也會多點。她依然記得,從前大約這個時候,老父親就是因為有天爬樓梯不小心跌了一跤,這才導致最后的癱瘓,所以她對他的照顧格外用心。每天除了留出早上時間去處理絡繹不絕的各種訪客和公事外,剩下的時間,她幾乎全程都陪在老父親的身邊。陪他一起吃飯,一起散步,聽他向自己講述他這一輩子攢下來的全部家當,讓她驚詫的是,賬目居然精確到了一個蘇?;蛘哂袝r,當天氣好的時候,當他非要去地里察看,她就命令高諾瓦耶套上車,自己陪著一塊過去。 盡管歐也妮悉心照料,但衰老還是無法阻擋地降臨到了老葛朗臺的頭上。到了1826年春末的時候,他幾乎已經走不動路了。一天當中,大概有半天的時間,他顯得懵懵懂懂,對女兒言聽計從,眼神純真得仿佛恢復到了孩提時代的樣子,但剩下還有半天,他必定會清醒過來,命令歐也妮把田產和葡萄地的收益進賬報告給他聽,或者,命令歐也妮扶著他去到他的那間密室里去,看著擺在他面前的一疊一疊的金幣,他的眼睛就會恢復昔日神采,放射出讓索繆人感到敬畏無比的金色光芒。 但是漸漸地,歐也妮發現了一件事,老父親其實并不開心,仿佛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隨著時日推移,他的身體愈發衰老,他的這種情緒也變得愈發明顯。他常常在歐也妮面前長吁短嘆,用一種哀怨而生氣的目光盯著她。 “父親,您還想要我做什么?” 每當她握住他的手,耐心詢問的時候,他就會搖搖頭,撇開臉去,用絕望的語調說道:“我說了也沒用!反正你也不會聽我的話!你向來就以和我作對為樂!我知道的,你是個壞心腸的姑娘!” 歐也妮不大確定老父親到底是在責怪自己什么?;蛟S,就像他說的那樣,自己確實一直是在忤逆他,大約忤逆得太多了,以致于連她也弄不明白,他現在到底最怨恨自己什么。 但是有一天,她卻忽然明白了過來。 那是四月末的一天下午,老葛朗臺躺在床上睡覺,歐也妮坐他床邊的一張椅子上,低頭翻看一疊新近交上來的關于鐵路項目最新發展計劃的研究報告時,注意力忽然被床上的老父親吸引了。 “二十五個弗洛瓦豐!二十五個弗洛瓦豐!”她看見老父親睜開眼睛,兩眼茫然地瞪著頭頂的床帳頂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說兩遍這句話之后,發出一聲長長的絕望嘆息,然后閉上眼睛,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歐也妮怔住了。 二十五個弗洛瓦豐…… 聽起來,仿佛是這么遙遠。 好像已經過去五年的光陰了吧?她幾乎沒有空暇,或者說,不大樂意去回憶和這有關的任何人或事。并且,她覺得她也成功地忘記了。但是現在,它卻又突然以這樣的方式展現在了她的面前,清晰得叫人措手不及。 原來叫老父親一直念念不忘,甚至至今想起來還對自己怨艾不已的,就是從前的這件往事。 或許,她之前也曾隱隱猜到過老父親的心事。畢竟,她太了解自己的這個父親了,他想干什么,他會干什么,五年之前,他就被她猜了個透。哪怕,她現在即便把整個安茹省都捧到了他的面前,對于那塊曾經那么容易就能落入他袋卻又失之交臂的二十五個弗洛瓦豐大的土地,他也依舊會覺得rou疼不已。 只是,她一直不大愿意去正視而已。 ———— 老父親嘟囔了幾句夢話之后,繼續在沉沉睡覺。 歐也妮卻再也看不進自己手里的東西了。 她一動不動地望著床上父親睡覺時的側影,心情忽然變得紛亂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躡手躡腳地開門,出來時,看見娜農手上拿了個茶壺托盤,正站在門口,眼睛里含著淚水。 “小姐,您太狠心了——這可是老爺最大的心愿,難道您到了現在,還是無動于衷?”她壓低聲,抽抽搭搭地說,“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不敢跟您提。您真的太狠心了——” 歐也妮低下頭,沿著走廊往下去的樓梯走去,娜農追了上來。 “小姐!我求求您了,就當讓老爺安心,您也應該去把那個人找過來的!” 歐也妮的手停在布滿蟲蛀孔洞的扶手上。她停下腳步,扭頭仰臉看了上去。 昏暗的樓梯間里,一道柱子般的細長日光從頭頂角落有點破漏的瓦縫里好不容易擠了進來,正好照在娜農的臉上。那張粗糙、長年帶著紅紫面皮的臉上的那雙眼睛,現在正急切而不滿地盯著自己。 “娜農,讓我想想,再想想……” 歐也妮低聲說道,轉頭,繼續朝樓下走去。 ———— 這一夜,在陪伴老父親,等他睡著之后,歐也妮睡在了母親的房間里。 葛朗臺太太雖然去世已經一年了,但這個房間里的一切,還依舊保持著她活著時的樣子。每個星期,或者娜農,或者歐也妮自己,一定會把對著葛朗臺太太掛在墻上的那副畫像前的花瓶里的水換掉,插上一支新剪下來的她生前最喜歡的玫瑰。 葛朗臺太太也非常喜歡她的這副畫像。畫像是在她去世前的一年,由巴黎最著名的肖像畫家米貝爾夫人親自給她畫的。畫像上的葛朗臺太太,穿著金綠的天鵝絨衣服,戴著莊重的頭巾,眼睛里含著慈愛的光芒,嘴角帶著溫柔而滿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