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現在他終于記起來了。大約半個月前,自己仿佛確實批復過一份金額達到300萬法郎的短期貸款…… 在他簽字同意的時候,怎么也沒想到,這筆從自己手里發放出去的巨額貸款竟然會被用在這個地方! ———— 詹姆斯的桌面上攤著那份被送交過來的貸款文件。他盯著文件末尾的客戶簽名,右手中指下意識輕輕叩擊著胡桃木的桌面,發出富于韻律的清脆“得得”聲。 歐也妮·古蒂尼?!じ鹄逝_。 字體漂亮而輕盈,非常流暢,尤其最后一個字母收尾時被帶出的那一畫,顯示出她簽這個名時的熟練手法——而作為一個還沒有擁有可支配財產的年輕小姐,這在目下,似乎是件不大尋常的事,除非她沒事就經常練習自己的簽名。 詹姆斯的眉頭再次微蹙。 這位來自安茹省……索繆,對的,索繆,這個他從來沒聽過的地方的歐也妮·葛朗臺小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 下午一點的時候,旅館侍應生蘭特敲開了歐也妮的房門。 “葛朗臺小姐,您的信。一位先生讓我務必親手交到您的手里?!?/br> 他恭恭敬敬地說道。 “謝謝?!?/br> 歐也妮接過信,給了他送信的小費,關上門。 她打開信,瀏覽了一遍。 來自羅啟爾德巴黎銀行總執行人的邀請。請她今晚賞臉于晚上8點到王宮附近的魏麗飯店吃飯。 詹姆斯·羅啟爾德。 她的腦海里浮現出半個月前在銀行大堂偶遇他時的情景,微微挑了挑眉。 自己這種有悖于市場的異常大筆買入,必定會引起對方注意。而對方若有心查自己的底細,哪怕交易所有保護客戶隱私的條款聲明,但對他而言,也絕不是什么難題。這一點,她早就預料到。 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這么快就親自找上門來了。 不過,再想一下,其實也正常。設身處地,倘若自己是他,躲在暗處策劃cao縱了這樣一場不足為外人道的幾乎影響了整個法國乃至歐洲金融市場的大動蕩。一切順利時,突然冒出個異樣因子。無論出于哪種原因,自己也一定會不惜代價要搞清楚對方的意圖所在。畢竟,倘若走漏風聲,讓人把這個家族和這場金融動蕩聯系在一起的話,哪怕靠著之前的完美cao作讓外人抓不到半點真憑實據來進行法庭上的指控,但對于家族銀行的名譽來說,也絕對是一個致命打擊。 倘若真發生這事,到時候,就只能用“臭名昭著”來形容,巴黎商界絕對容不下這個家族。所以對方也決不允許這樣的風險存在,哪怕幾率再小。這也就是他立刻約自己見面的原因。 打探虛實,然后決定下一步的動作。 歐也妮笑了笑,隨手放下信,信步踱到窗邊,雙手抱胸地看向窗外。 這里距星形廣場不遠。天氣好的時候,探出頭遠眺,就能看到香榭麗舍大街西頭那座只建了一半的宏偉建筑。雄獅凱旋門。只是,它的主人拿破侖皇帝還沒來得及等到它完工,自己就已經被羈在了遙遠的南大西洋孤島上等待死神的最后到來,剩它這樣孤零零地杵著,留一個看起來十分怪異的殘缺輪廓,徒令人感慨世事無常而已。 收回目光,再看看近處。街道上,車夫驅使著卡布利歐雷出租馬車飛馳往來。打扮入時的貴婦人則被漂亮的敞篷馬車拉著往杜勒麗公園去,她們剛從昨夜狂歡后的睡眠中起來沒多久,在精心打扮完畢后,杜勒麗公園的散步就是她們開始新一天社交生活的開端。除了這些往來不絕的馬車,視線所見更多的,還是各色各樣行色匆匆的路人們:為了一筆即將達成的數額達到一百法郎的交易而奔走的商人、手里拿著書,心里卻為每天只有區區一個法郎生活費而犯著愁的來自外省的窮學生,送水的水工、送煤的煤工、鄉下來的替人洗衣的女工,還有租住在東區某個長年曬不到太陽的小閣樓里埋頭創作,夢想有一天能靠自己的才華得以躋身上流社會的作家、畫家…… 這個世界,人人都為金錢奔走。因為可支配的資源差異,有人終其一生辛勞,所得都不夠富人買一條掛在情,婦脖子上好襯托她頸項優美線條的鉆石項鏈,而有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輕而易舉就能讓整個世界跟從他手中的那根指揮棒行走。 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 歐也妮回頭,再次瞟了眼那封信。 ———— 下午8點。 之所以稱“下午”,而非“晚上”,是因為這個城市里,那些總人口占不到百分之一,而財富卻占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上等人的重頭社交在這個辰點還沒開始。通常10點過后,隨了各種正式社交聚會的開始,巴黎才算真正進入最精彩的夜生活。 位于杜勒麗皇宮旁的魏麗酒店今晚和平時看起來沒什么兩樣。食客滿座,用他們口袋里的錢享受著全巴黎所能提供的最頂級的美食和最周到的服務。 詹姆斯提早半個小時就過來了。他預定了一個自己習慣的包間。 快到點的時候,他把目光投向客人倘若赴約則必定會第一時間出現在那里的那扇門的方向,忽然有點不確定起來。 倘若對方并未赴約,下一步該采取什么行動? 但不管如何,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絕不會容許任何人破壞自己這個已經預謀了許久的完美計劃。 不惜一切代價。 他最后一次揭開懷表蓋,當分針正好跳到與羅馬數字十二相重合的那一刻,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腳步聲,門被推開,一個身影出現。 坦白說,他愣了下。但這種情緒很快就被他更加擅長的不動聲色給掩蓋了過去。 當歐也妮被表情同樣顯得有點怪異的侍者引領著朝他走來時,他站了起來,邁步過去迎接,表現出社交場上即便最苛刻的人也無法挑剔的彬彬有禮和恰當好處的殷勤。 “羅啟爾德先生,葛朗臺小姐到了?!?/br> 侍者再次偷偷飛快打量了眼穿著樸素的女客人后,對著包下最昂貴包廂的這位熟客恭恭敬敬地說道。 詹姆斯停在了歐也妮的面前,用他那雙生了對仿佛看不到底的黑灰色瞳仁的眼睛注視著她,笑容滿面,“親愛的葛朗臺小姐,您肯來赴約,這對我而言,簡直是莫大的榮幸。我是詹姆斯·羅啟爾德。倘若您肯賞臉稱呼我的名字,這樣我將感到更加高興?!?/br> “謝謝?!?/br> 歐也妮坦然坐到他為自己拉出來的一張椅子上,絲毫不在意自己此刻這樣一身普通著裝與這里的一切都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倘若現在她是應邀出席某個巴黎上流社會的社交場合,這種代表她平時生活習慣的裝扮自然是對主人的藐視和失禮。但現在,不是。而且,她也敢肯定,就和她一樣,對面這位現在看起來笑容可掬的先生,他也絕不是懷著什么善意的社交愿望而向自己發出那封邀請函的。 所以,根本沒必要為自己穿什么戴什么而費神。 她只要帶上底牌,就足夠了。 詹姆斯跟著坐到了她對面的位置上后,示意侍者點餐。 “這里什么菜最符合您的胃口呢,葛朗臺小姐?”他繼續詢問,態度誠懇而殷勤。仿佛對面坐著的,是位盛裝華服打扮完畢即將準備去參加某個舞會的貴族小姐。 “羅啟爾德先生,這是我第一次來這里?!彼戳搜鬯闹苎b飾得金碧輝煌的包間,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在侍者驚訝得索性忘了掩飾掩飾表情的注目中繼續說道,“所以,與其讓我勉為其難地點菜,好顯得我經常出入這種我其實沒來過的地方,還不如請您代我決定更好?!?/br> 她的這句話,說的也是事實。上一輩子的后半生,她也幾乎沒怎么踏足巴黎。只要她有需要,隨時有人會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索繆的那座舊房子里去聆聽她的指示,替她鞍前馬后地效力。 詹姆斯望她一眼。 她的話讓他再次感到意外。 但很快,他就笑了起來,表情顯得放松了點,剛才刻意表現出來的殷勤也消失了。 “樂意之極,”他笑道,想了想,看向她,“那么,來份奧斯坦德牡蠣吧?味道還算新鮮。這家的烤小牛排也不錯。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嘗試下意大利面?廚師調配的醬料頗有特色,另外……” “這樣可以了。聽起來挺不錯的,我很期待?!?/br> 歐也妮打斷他繼續往下推薦。 “好的,”詹姆斯朝侍者打了個響指,“除了剛才的,再加一道普羅旺斯海鮮湯,另外,要一瓶上好年份的馬拉加酒?!?/br> 侍者應聲記下,轉身離去。 等侍者出了包間,詹姆斯雙臂閑閑地搭在鋪了雪白餐巾的桌臺上,上身微微朝歐也妮傾過來一些,用一種他仿佛是她老朋友般的熟稔口氣低聲笑道:“葛朗臺小姐,說起來您可能不信。和您一樣,事實上,我也不大喜歡跑到這種地方來吃飯?!?/br>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