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我的小姐!”她緊緊攥住手里那兩枚她做牛做馬十年也賺不來的金幣,眼睛里閃動著快樂的光芒,“怎么可能有吃膩的一天!我只聽您一個人的!您叫我怎樣,我就怎樣!” “那么……”歐也妮笑了,“我們這就回去吧。準備一瓶酒,晚上我要陪著父親喝兩杯?!?/br> ———— 當晚,回家的葛朗臺發現晚餐桌上比平時多了瓶酒。酒倒罷了,反正自家多的是。當看到另外還多了兩樣菜時,終于忍無可忍了。 “這是怎么了?我一個白天不在家,你們就想把我吃窮破產,好讓我和我那個倒霉兄弟一樣最后吃槍子兒自盡?” 他用不高興的目光逼視著從他一回來就開始戰戰兢兢的太太。 “父親,您錯怪mama了?!?/br> 歐也妮站到被嚇得不輕的可憐母親身前,“是我的主意。明天我就要去巴黎了??赡芤欢螘r間才回來。所以我叫娜農多準備了兩個菜,我想陪您喝好好喝兩杯。這些都是我用自己的零花錢買的?!?/br> “女兒這么孝順!你要是還責備她,那就簡直太沒人性了!” 壯著膽的葛朗臺太太嚷道。 葛朗臺再次看了眼桌上的盤碟,終于露出一絲笑容。 “好吧,好吧!我懂了!我的歐也妮也開始知道心疼我這個不容易的老爹了!老婆子你說什么,我怎么會怪她呢!來吧,一家人趕緊坐下來,咱們和和美美地開始吃喝吧!” 葛朗臺太太松了口氣,踩著有點發軟的腳步坐了下來。 ———— 或許是想著數年后自己那可以預見的數百萬法郎財產進賬,或許是因為今晚的歐也妮確實特別乖巧可愛,總之,平時絕不允許自己喝醉的葛朗臺老爹在喝了將近一瓶的酒后,終于邁著踉踉蹌蹌的腳步被人高馬大的娜農扶著上樓回到自己房間,一頭栽在床上后,就閉著眼睛呼呼地睡了過去。 “老爺睡得可香啦!”娜農下來后說道,“剛才屋子里太黑,我出來時,一不小心勾到一條凳子,發出那么大的響聲,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卻沒動一下!” 等葛朗臺太太回到和老頭子相對的那個屬于她自己的房間里睡覺,娜農也躺回到她位于夾道里的地鋪上,整座房子里靜得只??撮T狗發出幾聲響動時,歐也妮穿著襪出來,躡手躡腳摸到父親的房間門口,悄無聲息地潛了進去。 屋子里充滿酒氣,鼾聲震天。借著那扇狹仄窗子里透進來的黯淡光線,可以看到父親躺在床上沉睡的身影。從她這個角度看去,他就像個一動不動的隆起來的小土包。 歐也妮屏住呼吸,踩著無聲的步伐來到父親的床邊。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很順利地就拿到了他一直藏在自己那件四季不離身的坎肩口袋里的鑰匙。 這是通往那個私人金庫的鑰匙。 ———— 片刻之后,歐也妮就站到了只有葛朗臺自己才能進來的那間密室里。 確切地說,是現在,這里只有葛朗臺自己一個人才能進來。再過些年頭,當日漸衰老的葛朗臺意識到自己大概真的時日無多的時候,他就把這把鑰匙交給了女兒,并且告訴她自己用來收藏所有田契地約和金子的地方。 歐也妮對這個地方,簡直再熟悉不過了。閉著眼睛也能摸出父親挖空心思藏起來的所有家當。 她點亮桌上一盞蠟燭,借著燭光,徑直來到西墻的墻角。蹲下去后,從下往上,從右向左,依次數了五格和六格,最后,推開那塊看起來和邊上完全相同的灰色磚頭,那里就無聲無息地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她把手伸進去,拿出一個包裹了層油布的盒狀物。揭開油布,露出里頭結實的橡木盒子。打開盒蓋,可見看到里面裝了一卷一卷用細繩扎起來的文書。 葛朗臺名下房產和土地的所有權證明都在這里。 她準確地拿出一卷文書,解開小紅繩,展開。 沒錯,就是這個。 現在價值至少四百萬的弗洛瓦豐產業的所有權證明書。 她迅速收起來,一道取了菲利克斯·葛朗臺那個在法蘭西銀行里留有對照的印鑒,然后把盒子照原樣用油布裹起來放回去,最后放回那塊灰磚。一切就都恢復了原狀。 象這樣用來藏金幣的地方,這個房間里至少還有另外十幾處。但歐也妮不會去動。她了解父親。知道他每隔幾天就會取出自己藏的金路易數一數。即便什么都不做,那樣也會給他帶來無盡的樂趣。要是動了他的金幣,別說少一塊,即便放回去的位置有所變動,他也立刻會覺察出來。倒是這個藏著文書的木頭匣子,一般情況之下,他不大會拿出來看。 葛朗臺就像只愛打地洞的田鼠,用這種狡猾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收藏著自己的財寶。但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名下最大的一宗產業,即將要被他的女兒瞞著他帶往巴黎去搭一趟關于足以讓膽小者激動到心臟血管爆裂的財富過山車的便車。 ————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送別歐也妮。 “小姐,聽說巴黎女人都燙頭發,里頭穿一種能把胸脯托高、腰部勒細的衣服,格拉珊太太稱為‘內衣’,內衣上還鑲了精致漂亮的花邊!對了,格拉珊太太還講,她們每天都坐著漂亮的敞篷馬車去杜勒麗公園散步,林蔭道邊上擠滿愛慕她們的漂亮小伙子……圣母??!但愿小姐您也能和那些女人一樣,過上這種夢里才能有的生活!” 在她出門時,興奮得仿佛自己即將附身隨往巴黎的娜農搜腸刮肚地向歐也妮描繪著她那貧瘠得可憐的精神世界里的另個天堂。關于這個天堂里的一切,全都來自于本城時髦人物格拉珊太太那張擦了鮮艷胭脂的櫻桃小嘴。 娜農說話的時候,做母親的更加激動,仿佛預見了女兒今后能和自己這一輩子過得截然不同的幸福生活,葛朗臺太太的眼眶再一次發紅。 “得了!蠢驢一樣的娜農!” 剛從宿醉里醒來沒多久的一家之主聽見這話,從鼻孔里發出一聲無情的譏嘲,“一大早的,少說這些有用沒用的!都是些引人墮入地獄的鬼把戲而已!想想那個現在正在船上漂的夏爾少爺就知道了!” 娜農并不在意自己被葛朗臺譏嘲,雖然閉嘴了,但還是和小姐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快樂眼神。 “再見,父親。再見,mama。再見,娜農!” 歐也妮上前,和毫不知情的父親、激動的母親,忠心的仆人一一告別,揣著來自葛朗臺太太和娜農對于花都巴黎的所有最美好的幻想,跟隨克羅旭公證人一道,爬上了發往巴黎的驛車。 驛車從這里出發,抵達勒芒后,經過沙特爾,最后抵達巴黎。每到一個驛站,正常情況下,只更換車夫和馬匹,然后繼續前進。就這樣日夜不停地趕路,這段差不多一百法里的旅程,大約需要花費兩天兩夜的時間,費用每人需要40法郎——雖然對于巴黎的有錢人來說,這還不夠支付在王宮旁的魏麗酒店吃一頓飯的飯錢,但對于大多數習慣緊巴巴數著錢過日子的實在人來說,這可不是一筆可以隨便付出去的小錢,能省則省,所以剛出發的時候,安了十個位置的車廂里空蕩蕩的,只有克羅旭公證人和歐也妮兩個人。 “小姐,您請坐這里。這個位置最好。等下一站有人上來,這個位置讓您避免受到那些粗人的打擾?!?/br> 馬車啟動后,公證人幫歐也妮放好她的行李,殷勤地請她坐到最靠里的一個好位置上。 歐也妮道謝坐定后,取出兩枚昨天剛從地里挖出來的金幣,遞了過去。 “先生,十分感謝您。按照我們之前的議定,這是我支付給您的酬金。到了巴黎后,您去監視格拉珊先生也罷,自己做什么也好,一切隨意。我會住在羅啟爾德銀行附近的波利酒店。您有事可以來找我。另外,”她微微一笑,隨意彈了彈手上的兩面金幣,“您愛住哪就住哪。這兩枚金幣,足夠您在巴黎歌劇院旁的頂級豪華旅館里住上一個月的?!?/br> 克羅旭公證人這一輩子的絕大部分時間雖然都待在又破又舊的索繆城里,但和城里絕大多數人相比,他算是見過些世面的。但即便如此,他也被現在女繼承人遞給自己的這兩枚金幣給驚住了。 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來自金雀花王朝時代的古金幣。市價至少可以賣到400法郎一枚! “小……小姐,”他用自己又粗又厚的手指頭反復搓摩金幣,確定萬無一失之后,抬眼結結巴巴地問,“您是哪里得來這種金幣的?” “這和您無關。您收好它就是。這是我給您的報酬。當然,您要小心別被我父親知道。讓他知道了,他一定會想盡辦法要回去的?!?/br> “好的,好的?!?/br> 公證人急忙把收到的金幣揣進腰包,仿佛眼睛能射出炯炯金光的葛朗臺老地主隨時會出現在馬車里伸手管自己要錢一樣。 “葛朗臺小姐,您放心。只要您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隨叫隨到,”最后,他畢恭畢敬地說道,“當然,這也包括我的侄兒德·蓬豐庭長!” 作者有話要說: ☆、羅啟爾德銀行 旅程既乏味,又令人疲倦。除了中途到驛站換馬停歇時可以下來活動活動筋骨,其余時間,不分白天黑夜,都只能在顛簸的馬車里度過。等到旅途過半,同車乘客漸漸多了起來,環境更加嘈雜。好在旅途不長,第三天的下車,驛車就把乘客送到了巴黎,停在羅謝爾羅廣場的附近。這里四通八達,可以搭乘公共馬車或者出租馬車去往任何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葛朗臺小姐,您第一次來巴黎,人生地不熟的。請允許我送您去波麗酒店?!?/br> 其實距離克羅旭公證人上一次來巴黎,也已經過去了兩三個年頭。但在“生平第一回出門”的葛朗臺小姐面前,他自然有充當向導的底氣,而且,盡可能要讓自己顯得熟門熟道。 “非常感謝您的好意?!?/br> 歐也妮自然不會拒絕。微笑道謝后,看著他揚手叫停了身邊一輛緩緩過來的出租馬車,一番討價還價之后,終于談妥價格上去。 “小姐,本來我們也可以搭乘公共馬車過去的,您瞧,那就是了,”他指著車外不遠處正好駛過的一輛又臟又破的公共馬車給歐也妮看,“那只要6個蘇而已。但我覺得,坐這樣的馬車才更合乎您的貴重身份,雖然這將花費我將近兩個法郎的費用?!?/br> 馬車朝著目的地飛快駛去的時候,克羅旭先生覺得有必要讓葛朗臺小姐知道自己為她所做的一切,所以,用一種看似隨意的口氣說了上面的一番話。 公證人先生的這句話,其實更顯出了他身上帶著的那種來自小地方的斤斤計較和自以為是。在這個金錢的狂歡時代里,只有擁有私人馬車才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舉個例子說,在巴爾扎克的另部小說《幻滅》里,夢想靠英俊外表攀上貴婦人好出人頭地的呂西安徒步在路上遇到埃斯巴夫人和巴日東夫人時,他朝她們行了一個禮,但兩位貴婦人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也就是說,沒有私人馬車的男人,連和她們打招呼的資格也沒有。但擁有一輛配了車夫的私人馬車,就意味著一年至少增加2500法郎的費用。索繆城里至今還沒哪家人擁有自己的馬車,連處處高人一等的格拉珊家也舍不得花這個錢。所以,克羅旭先生現在說出這樣的話,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