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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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何姿早上趕去附近的花店里買來的,母親最喜歡的花,看一看也許能舒緩心情,為這陰沉沉的病房增添一抹生機。 安雅醒過來多次,也睡過去多次,昏昏睡睡,精神不是太好,不太說話,總是無聲地沉默著。 有時候會看著窗邊泄進的陽光,一看就是很久,一動不動。 她也不打擾,就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 心里卻靜不下來,沒辦法去靜下來。 她在擔憂母親,很擔憂,發生了這樣的事,她早就知道了,卻半個字都沒和她提過,只是自己扛著憋悶在心里,是怎么一步步走過來的? 何姿想知道其中隱藏的緣由事情,卻不敢當面去問出口,怕扯大母親還未愈合的傷口,撕扯得痛苦不堪,刺激到她。 越是平靜,何姿就越擔心她,日復一日,母親該怎么辦? 君喻去找過君陌,在隔一個樓層的病房里,盛惠然的病房中只剩下他一人。 盛惠然沉沉地在病床上昏睡著,血色全無,瘦削得不成樣子,像個脫線的木偶般死氣沉沉。 剛才是醫生和幾個護士一起拼命地將她摁在床上,強制性地注射了鎮定劑,她靠著藥物才昏睡過去,吵鬧聲才得以暫停。 整個病房里亂得不成樣子,地上一片狼藉,摔碎了許多東西。 君陌看上去疲憊極了,雙眼布滿血絲,久久未曾好好休息了,衣服上顯露出道道褶皺,手背上有幾道醒目的抓痕,滲出血跡。 君喻并未進門,只是站在門口,遠遠地望向他。 君陌抬眸看著他,是知道他為何而來的,思量了片刻,有些事注定是隱瞞不住了,那件許多年前的荒唐的事終要被揭露開來了。 扶了扶額,對他說道:“找個時間,我會和你們交代清楚的?!?/br> 聲音里太過疲倦了,嘶啞不已,仿佛快要承載不了重荷臨近崩塌。 君喻深了眸子,點了點頭,“你自己,好自為之?!?/br> 說了這句話,就轉身離開了門口。 恐怕他也不好過。 t市的冬天突然下起了雨,橢圓形的雨滴一顆顆打落在落地窗上,蜿蜒滑落下一條彎曲的雨痕,天空是灰蒙蒙的,覆蓋著厚厚的烏云,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雨。 沒有了陽光,連百合都覺得黯然失色了,安雅就那樣怔怔地看著窗外,眼睛很少眨動過。 何姿有很多時間都會跟母親說話,聊天,說很多在國外的趣事和見聞,盡管只會得到她輕微的一聲應答,那也是好的。 在醫院的一日三餐都是君喻在打理的,安雅的飯菜是經過均衡營養搭配準備的,有利于她傷痛的恢復愈合。 “吃飯吧?!彼麑⒈睾兄械娘埐巳〕鰯[放在桌上,放好碗筷。 起身走到病床邊,輕輕托著安雅的后背將她扶了起來,將枕頭放在她的身后。 何姿一勺勺喂著母親吃飯,胃口還可以,可以吃下去半碗飯了。 “你也快吃,菜會涼了的?!背韵伦詈笠簧罪?,她輕聲對何姿說道。 何姿點了點頭,見母親不想再吃了,吃得不少,就放下了碗筷。 在何姿走進盥洗室洗手時,她對君喻說道:“幸虧有你在她身邊,什么都沒事了?!?/br> “應該的?!彼?,話語清淡。 在雨連下了第三天時,何姿的手機收到了一則發來的簡訊,是君陌發來的。 約她明天中午十二時在瑪非咖啡廳見面。 這一行的字她看得很真切,看完簡訊,又抬頭看著窗外朦朧的雨色,雨還在下個不停。 和他見面,她是打算過的,只不過他付出的實踐比她早些。 見了面,他會說些什么呢?又轉頭看著病床上明暗視線中的母親,望了許久。 握著手機,一動不動站在窗邊,竟有些恍惚了。 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浮現出十四歲剛見到母親的樣子,說嫁給君陌時,臉上神色明媚,無怨也無悔,穿著婚紗,多么漂亮奪目,像個仙女,婚后的日子也一直是和樂的,君陌對她很好,就算忙碌也是開心的。 一幕幕像黑白電影般一幀幀翻頁閃過,忽然就覺得是那么的不真實。 在君喻為她整理換洗衣服時,她將此事告知了他。 君喻將手中的衣服放下,側目望著她,拉著她的手一同坐在沙發上。 “是怕他說出的話是什么嗎?”平視著她,輕聲問道。 的確,“因為母親,是怕的?!?/br> 他的手掌撫上她的臉頰,嘴角笑了,“不用怕,有些事是要知道的不是嗎?你母親的心里也是知道一些的,她都能承擔下來,你還怕什么呢?” “嗯,不怕?!彼氲搅四赣H,如是地點了點頭。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彼兆∷氖?,決定性地說道。 陪她一起去也好,他在她身邊,無畏大了許多。 “好?!?/br> 靜等著明天中午的到來。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忽大忽小,一陣一陣的,從未停止過,不知天空是否破了一個窟窿。 上午的時間總是過得快,陪了安雅一會兒,注意著表上的時間,吃完午飯,十二點將至了。 哄著母親午睡后,她坐著君喻的車去了瑪非咖啡廳赴約,咖啡廳離得不太遠,開車只需五分鐘的車程。 下車時,君喻撐著傘,她白色的帆布鞋上濺了泥水,泥黃色的,有些醒目,衣角沾染上了些許的水汽。 剛走進咖啡廳時,君喻低頭見了她的鞋,停了腳步,拿出手帕彎腰蹲下身來,細細為她擦拭著腳上的鞋子。 如此一幕,被不少走過的人看見,不覺多看了幾眼,溫情流露。 得此男子,還求什么呢? 君喻牽著她的手,由侍者帶路,咖啡廳里的環境很清幽,構造裝修地很是典雅,極具異國風格。 走到了那間包廂前,推開門,君陌早到了,坐在那里。 包廂內站著一個女侍者,正將托盤上的熱咖啡放下,收走喝完咖啡的空杯子。 君陌端起那杯剛呈上來的咖啡,不覺得苦澀,又喝了好幾口,喝去了大半,他是怕很苦的。 黑色的咖啡,對他而言,仿佛成了白開水,無色無味,嘗不到苦味了。 “來了?!笨粗麄兌诉M來,對于君喻的出現,不覺意外。 他們兩人的事,早聽安雅提起過。 何姿坐在了他對面的沙發上,雙手交叉合攏放在膝蓋上,脊背坐得挺直,坐姿端正。 “要喝些什么嗎?”他放下咖啡杯子,出聲問道。 “不用?!彼龘u頭拒絕了,整個心思都在他即將要說出的話語上,哪里還有心思去喝什么東西。 “不用嗎?時間會有些久?!彼亮顺谅?,說道。 何姿停頓了幾秒,還是改變了主意,出聲說道:“兩杯熱的白開水就好?!?/br> 她和君喻一人一杯。 侍者默默記下,轉身走出了包廂。 君陌看著她,眼神縹緲,似是想起了什么,笑了,“你跟你母親一樣,第一次我帶她來咖啡廳時,她也說什么都不要,最后也點了熱的白開水,每次都這樣?!?/br> 他說起安雅,眼底是有柔和的愛戀的,含情不淺。 何姿自然也能看得出,可他為何還會做出那樣的事呢?太傷害母親了。 君陌的眼睛看著她,又好像在透過她看著空氣中虛空的某一點地方,沒有焦距。 徐徐出語說著:“算算時間,過得真快,第一次見到你母親還是在十二年前,那天我在公司里上班,是盛惠然領著她走進我辦公室的,她穿得很樸素,藍色方格襯衫和一條牛仔褲,扎著馬尾,低著頭,對人很是恭敬,說話小心謹慎,唯恐自己會說錯什么似的。我安排她做了公司的保潔人員,之后也只是見過幾次面罷了,沒有說過話,她留給人的印象總是很干凈,半點不浮躁,不太愛說話,總是在認真干著活?!?/br> 思緒漸飄漸遠,印上了舊色,陳年的舊時光被重新翻了出來,見了光。 一點都沒忘記過,多么懷念。 “那年t市的冬天很冷很冷,有一天找不到了我之前寫的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一串電話號碼,很多人都在找就是找不到,大家都放棄了,等到大家都下班后,安雅還留在公司里,翻著一個又一個垃圾桶,全公司上下的垃圾桶都翻找著,堅持著不放棄,一直到很晚很晚,誰都不知道,最后她找到了。在周日傍晚的時候,我驅車來到公司拿一樣東西,看到了坐在臺階上的她,不停地在搓著手,臉頰凍得通紅??吹轿?,她很高興,將放在兜里的紙遞給了我。我當時問她,冷嗎?她說,不冷??墒敲髅魃碜佣純龅冒l顫了,怎么會不冷呢?我問她,什么時候來這里等的。她說,剛來。沒跟我要謝謝,轉身就走了,我進公司聽保安說,她已經坐在臺階上等了整整兩天了,不肯把紙條交給他轉交,怕會弄丟。之后,她當什么都沒有發生似的,勤勞地干活,不常說話。我給她道的謝,全被她退了回來?!?/br> 那段時間他看到退回來的東西,還皺眉發愁過。 “她不常說話,但做出的事讓人無法挑剔,我跟她說過頭疼,第二天辦公室門口就能看見草藥做出的點心,不會太苦,食欲不好,會有山楂糕,獨自加班困得睡著時,醒來會發現背上披著外套,我知道,她只是在感激我給了她一份安定的工作,無外乎其他,從不和我接近,連句話也不說,是我先貪戀上這份感覺的,從小到大第一次感受到溫暖,后來也是我先沉陷下去,喜歡她的,她是拒絕的,不為所動,日子久了,公司里的人漸漸傳開了流言蜚語,盛惠然也開始懷疑知道了,此時,她留了一封信就不見了,隔了三個月,也是我耐不住思念親自去找她的,在婚禮上逃婚,去蘇州的小鎮上找到了做裁縫的她,她日子過得簡單,替人裁做衣裳,她堅決不跟我走,我便在那留了一個月,一直在等她,眼中也只有她了?!?/br> 何姿聽到他講過去的事,從來不知在外的母親經歷了這么多的事,只知道她每月定期會匯來一筆錢。 “后來,爸媽和爺爺知道了此事,態度強硬地要拆散我們,安雅也在勸我回頭,可是我不肯,我知道一旦回頭就會遺憾后悔一輩子了,爺爺甚至拿公司和財產威脅我,我還是不肯,堅決要和她在一起。最后爺爺說,我和她在一起也可以,不過要答應他一件事,不準和安雅生孩子,那個孩子只能是盛惠然來生,在規定的時間里一定要生,這是保密的。我哪里會答應,一口就拒絕了,爺爺就要把我趕出去。安雅心疼不舍,知道我喜歡經商,到了別處沒人敢收的,最后在5月12日答應了,她是為了我?!?/br> 君陌說著說著,頭低得很深,一杯苦澀的咖啡喝完了。 何姿是震驚的,她想到過很多種可能,是君陌腳踩兩只船,也想過是他酒后做錯的事,或者是被人設計也說不定,萬萬想不到會是這種結果。 母親是在何種心情下答應了那個荒唐的約定,該是有多難受,要眼睜睜看著丈夫去別的女人那里生孩子。 如今才知道幾年前君陌的生日聚會上,前來大鬧的盛惠然說出的5月12日是什么意思了,那簡直就是個巨大的夢魘。 “結婚后,我無意間在柜子的書里發現了一張夾著的驗孕單子,才知道安雅懷孕了,是幾天前檢查出的,驗孕單子下還夾著一張單子,是流產的單子,在緊挨著的一天后,是她自己簽的名字,那時我才猛然得知她懷孕了又做了流產,我們的孩子沒有了,問過她,她說,我們不能有孩子的,若是生下來,你的前途該怎么辦?老爺子說一不二的?!?/br> 她可以去做低級的工作,可是他呢?他從小衣食無憂,學歷也高,怎么能過那種苦日子呢?怎么行呢?會白白浪費的。 君陌,這樣一個男人,竟然哭了,在指縫間落下了淚,哭得傷心。 何姿完全不會動了,胸口被堵了一塊大石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口大口地喝著水,將整杯水都喝完了,仿佛一條離開大海的魚。 君喻還算鎮定沉穩,手掌扶著她的脊背,安撫著她。 怪不得,逛街時站在嬰幼兒物品的櫥窗外,母親會露出那樣的神色,太過于向往了,還有眉間那份揮之不去的憂傷。 她到底過得是什么日子???是怎么過得一天天??! 說實話,過得太苦了,就算這樣,她還是在笑著對她說,不遺憾,不后悔,她付出了太多太多了。 背負著第三者的罵名,從未被君家人當做是自己家的人,受人嘲諷侮辱,按上難聽的罵名,被人指著鼻子辱罵。 她都無所謂,一一承受下來了。 何姿的五指緊緊地拽著衣角,衣服似乎就要被撕裂開來了。 祝愿母親幸福,還以為她真的就幸福,沒想到她是這么幸福的。 她看著眼前那個痛哭的男人,指縫間溢出了溫熱的液體,他既給了母親愛意和依靠,也給了母親痛苦和災難,是多么矛盾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