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入夜之后風急雪大,冷嫣拿著一塊牌子把冷月接進城的時候,冷月細白的兩腮已被風刮得隱隱發紅,嘴唇卻泛著青白之色,看得冷嫣著實有點兒不落忍,禁不住問道,“你這一天去哪兒了?” 冷月一心一意地騎著馬,漫不經心地掃視著遠處的萬家燈火和周圍一片死寂的街巷,更漫不經心地道,“就是照你說的,滾去了個沒人的地方唄……怎么,城里宵禁提前了?” 冷嫣見她語調平順安穩,與平時沒什么區別,只是眉目間有點兒遮掩不住的疲憊之色,便無聲地松了口氣,也漫不經心地應道,“嗯,這些日子不大安生,天一黑街上就不許走人了,我跟太子爺討了牌子才把你帶進來……你先回家睡一宿,明兒天亮了再去找那混蛋吧?!?/br> 冷月一怔轉頭,“哪個家?” “哪個家?”冷嫣轉頭正對上冷月這副怔怔的模樣,禁不住拿一道恨鐵不成鋼的目光往冷月襟口瞪了一眼,她要是沒記錯,那個寫著休書二字的信封和信封里的東西就塞在這層衣服下面,靠冷月心口最近的位置,“還有哪個家,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已接了景翊這封無字的休書,也就意味著那處離大理寺不遠掛著“景府”二字門匾的小宅院與她再沒有一文錢的關系,這京里對她而言唯一能稱得上家的地方就只有景家大宅對面的冷府了。 她自作主張嫁給景翊的時候冷夫人正在涼州探親,這會兒景翊給她下了休書,冷夫人還在涼州沒有回來,這要是回來了,見到家里這盆自己把自己潑出去的水又被人一個招呼都不打地潑了回來,還不知會怎么收拾她…… 不過有一樣可以肯定,京中那些原就認定她傷風敗俗的人,這會兒說起話來一準兒更硬氣了。 冷月有點發僵地扯了扯嘴角,嫁給景翊的日子也不長,怎么就那么順理成章地覺得他和家總是在一處的呢…… 冷月微微搖頭,“我還有要緊的東西擱在他那里,他也有要緊的東西在我這兒,我要是不去一趟,今兒晚上回哪兒也睡不著?!?/br> “什么東西?” “反正是你代勞不了的東西……” 冷月說著便要拍馬快行,一鞭子揮到半截就被冷嫣一把攥住了。 “那也不能去!” 冷月看著突然之間緊張得莫名其妙的冷嫣,一時也想不出她有什么好緊張的,便扁了扁嘴,“打一架嗎?” 冷嫣被她噎了一下,原本就清冷一片的臉頓時又蒙上了一層冰霜,在漫天飄雪的夜里一眼看過去,冷得有點兒嚇人。 “二姐……” 冷嫣被這聲穿過風雪送到耳邊還帶著些熱乎氣兒的“二姐”扎得心里一疼,那張比冷月美得更濃烈幾分臉不由自主地露出幾分溫和的憐惜之色。 實話實說,剛替冷月接到這封由太子爺轉交來的休書的時候,冷嫣卯起這輩子所有的定力才沒沖去景家拆房子。 畢竟規矩是一回事,道義是一回事,自家親meimei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月,”冷嫣到底無可奈何地一嘆,揚手把鞭子丟還給了冷月,沉聲道,“那混蛋小子最近惹了點事兒……這會兒正被軟禁著呢,你就是去了也見不著他,還是別去給自己找不痛快了?!?/br> 冷月狠愣了一下,牽著韁繩的手一緊,差點兒把身下的馬勒翻過去。 “軟禁?” 冷嫣看著她這一臉的不解,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咱倆誰是衙門的人啊,還要我給你解釋什么叫軟禁嗎?” 照理說,軟禁也是刑罰的一種,確實該是身在刑部衙門的冷月了解得多些,但事實上,經三法司正兒八經判下來的案子,以軟禁為結果的幾乎沒有。 歷朝歷代,一般挨軟禁的都是觸了當朝天子的霉頭,而當朝天子又沒有實打實的理由弄死他或把他塞到牢獄里的,又或是弄死這個人會招來更多糟心事,于是就只好關一關消消氣了。 憑景老爺子的威望和景翊那張能把死說活的貧嘴,他要真把一朝天子惹到這個份上,除非…… 冷月心里咯噔一下,差點兒從馬背上竄起來,急道,“他們是不是搜了景翊的住處,沒找到……沒找到要找的東西,然后就把他軟禁起來了?” 冷嫣一愕,就算冷月這一天來什么也沒干,光繞著城墻找人打聽京里的事兒,最多也只能打聽到景翊被軟禁的事,這樣的細節就是城墻里面的人也沒有幾個知道的,“你怎么知道?” 冷月沒答,只問,“多久了?” 從決定帶她進城起,冷嫣就已做好了她遲早要知道這事兒的準備,只是沒想到她知道得這么早,冷嫣猶豫了一下,含混地答道,“小半個月吧?!?/br> 小半個月前,大概就在先皇駕崩前后…… 要真是軟禁,那甭管是刑部的牌子還是安王府的牌子都不起一丁點的作用,就算是安王爺親臨,也未必能拿到一寸薄面。 冷嫣說得對,她就是去了也見不著人。 冷月抿著嘴唇若有所思地靜了片刻,倒是冷嫣先忍不住開了口,“你別琢磨那些歪門邪道的法子了……我正好拿著太子爺的牌子,可以讓他們放你進去看看?!?/br> 冷月一喜,“謝謝二姐!” 冷嫣頗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別謝我,最多一炷香,你自己掂量,別害死我就行了……” 冷嫣說著,揚起自己手里的鞭子狠抽了一下馬屁股,馬是在邊疆戰場訓練過的,這一鞭子挨在屁股上,沒嚎沒叫,蹄子一掀就朝著奔了出去。 冷月那匹馬已陪她連跑了幾天,自然跑不出冷嫣那樣的速度,反正不是不認得路,冷月索性不急不慢地走,一路走到那處熟悉的宅院門口時,冷嫣似是已和守門的軍士打好了招呼,抱手站在門前等著她了。 這處她與景翊一起生活過的宅子如今正被一隊御林軍裝扮的人圍得水泄不通,從門口各般痕跡來看,這伙人當真已經在這兒圍了小半個月了。 看著這些守得一本正經的軍士,冷月莫名的有點兒心疼。 憑景翊那樣的猴子心性,這小半個月里估計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竄出去玩了好多回了,也真難為這些軍士還在這兒眼都不敢眨一下地守著。 還不知道他這會兒在不在呢…… 冷月不察地揚了揚嘴角,翻身下馬,熟門熟路地把馬拴在門口的馬樁上,走上前去,剛想抱拳行個禮,就被冷嫣一巴掌推進了門去。 “趕緊著,別磨蹭?!?/br> 她性子急,冷嫣的性子比她還急,她那個遠嫁苗疆的大姐比她倆的性子加在一塊兒都急,所以冷月一點兒也不覺得冷嫣這副耐心就快用盡的模樣有什么不妥。 就連這些軍士也像是習慣了冷嫣這樣的脾氣,眼睜睜看著冷嫣把親meimei這樣推犯人一樣一把推進門去,愣是沒有半點動容。 冷月都走進前院了,才隱約聽到門口傳來軍士的一聲低語。 “冷侍衛,這個可真像……” “像屁!” “……” 冷月一路琢磨著冷嫣說的這個屁到底是不是她,一路悶頭往里走,也不知太子爺的那塊牌子是起了多大的作用,一路經過的站崗軍士愣是沒有一個跳出來阻攔她的,還有人見她像是要往書房的方向走,好心地抬手一指,及時把她指去了臥房。 這才什么時辰,景翊能乖乖窩在臥房里? 冷月邁進臥房所在的院子前驀地想起一件事來,轉向守在臥房門口的軍士拱手道,“請問,齊管家可在?” 守門的兩個軍士齊刷刷地斜了她一眼。 “該干嘛干嘛,哪來這么些廢話!” 冷月被噎得一愣。 倒不是因為軍士這無禮的口氣,而是軍士這話說得,好像他一打眼就知道她是來干什么似的,而且干的還是很要緊的正經事。 冷月隱約覺得,冷嫣放她這樣堂而皇之地進來,興許還使了些牌子以外的法子,至于是什么,冷月一時猜不出來,但看軍士落在她臉上的眼神,冷月總覺得哪里有點兒不對。 站都站在門口了,再不對她也得進去看看。 冷月把原本的疑問往肚子里一咽,低頭進院。 院子還是座院子,只是走時還綠油油的絲瓜藤這會兒已干枯一片,硬邦邦地貼在那面院墻上,枯藤上還掛著幾個沒來得及摘就干在藤上的老絲瓜,在風雪里搖搖晃晃,像是隨時都會把干癟細弱的枯藤墜斷似的。 屋里有光亮,從映在窗紙上的光線變化來看,屋中外間和內室各燃著一盞燈,不亮,站在院子里看不見屋中有任何人影閃動,也聽不見屋中有任何響動,冷月絲毫不覺得詭異,反倒覺得這屋中昏暗得有些說不清的曖昧。 難不成景翊真溜出去玩了還沒回來? 京里難得見一回這么大的雪,天曉得他一時興起會窩到那個不知名卻極地道的茶樓酒肆吟詩作對去…… 要真是這樣,她就可以踏踏實實地恨他了。 冷月輕輕吐納,走到門前,無聲地把門打開來,還沒來得及邁進去就僵在了門口。 外屋里空無一人,空燃著一盞光焰柔弱的燈,一股酒氣從內室傳出來,夾雜著屢屢異香,經過清冷的外屋傳到冷月鼻子里的時候已只剩下幽幽的一抹,但依舊清晰可辨。 這異香她曾聞過,在雀巢里,畫眉的房里聞過。 這倒像是冷嫣說的,他把休書一送,就自由自在地風流快活去了…… 冷月不由自主地摸上心口,隔著一層被雪打得微濕的官衣捏了捏躺在里面的那只銀鐲子,挨捏的是銀鐲子,疼的卻是捏鐲子的人。 所幸,她來這兒本也不是向他討說法的,更不是來求他回心轉意的,她只辦一件事,辦完就走。 冷月咬牙邁進屋里,反手關門,一步一聲地走到內室門前,聽著里面屬于景翊的讓人臉紅心跳的喘息聲靜立了一陣,見喘息聲一時半會兒沒有消停的意思,冷嫣的叮囑她還記得,只得禮數周全地在門上輕叩了兩下,平心靜氣地道,“是我,冷月,能進來嗎?” 冷月發誓,她問這一句是真的想跟他客氣客氣,但門里傳來的回應絲毫沒有跟她客氣的意思。 聲音帶著些力竭的疲憊,有點兒氣喘,但仍可以聽出是景翊的聲音,只是這聲音說出來的話卻是景翊從未對她說過的。 “滾……” ☆、第77章 麻辣香鍋(三) 讓她滾她就滾,那她就不是冷月,而是球了。 這門冷月本是打算規規矩矩地用手推開的,被他這一個滾字一激,索性抬起一腳,“咣當”一聲把門踹開了。 踹門的那只腳還沒落地,冷月整個人又僵了一下。 屋內的景象跟她想象得截然不同,沒有絲毫香消玉軟的畫面,只有一盞被開門帶起的風吹得明明昧昧的燈,和一個她打眼望過去差點兒沒留意到的人。 數九寒天,屋里沒生炭火,似乎比外面還要陰冷幾分,屋里僅有的那個人就縮臥在冰涼的青磚地面上,身上只松散地裹著一層單薄的中衣,興許是冷得厲害,整個人緊緊地縮成一團,不住地發抖,喘息急而略顯粗重。 人是背身對著門口的,所以冷月第一眼落在他身上時就一清二楚地看見了那雙被反綁在背后的雙手,繩子似乎捆得很緊,已把那雙形狀極美的手捆得泛出斷肢一般的青白之色了。 剛才踹出的那一腳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反彈到她心口上一樣,震得她心口倏然一疼,險些仰倒下去。 明明說是軟禁,怎么…… 冷月一時顧不許多,慌地奔過去,抽劍斬斷繩結,俯身擁住他的肩背,想要把他從冰冷的地面上攙起來。 觸手才發現,景翊身上的衣物雖少,身子卻guntang得像燒紅的炭塊一樣,中衣前襟潮濕一片,被他窩躺的那片地也是濕乎乎的,泛著一股股濃重的酒氣與那撩人心魂的異香。 他這是…… 冷月手上微微一滯,那剛被她攙住的人像是中了邪似的,身子倏然一挺,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地一揚肘,正撞在冷月肩頭上,愣是把冷月撞得一個踉蹌。 冷月一退,手上一松,攙在手上的人也就重新摔回到了地上。 脊骨與后腦勺同時撞在青磚地面上的一瞬,連冷月都聽見了那聲讓人心驚rou跳的悶響,挨摔的那人卻緊抿著嘴唇一聲沒吭。 他這一摔,倒是把自己從縮臥摔成了仰躺的,冷月便清楚地看到了那張三個月來沒有一天不在惦念的臉。 這張原本柔和俊美的臉如今消瘦得棱角分明,慘白中泛著異樣的潮紅,胡茬像雜草一樣蕪亂地長著,那雙清可見底的狐貍眼像是許久沒有得到過休息,眼白中滿是血絲,眼底青黑一片,似是疲憊已極。 冷月對著這張臉呆了片刻,才在那些依稀可辨的精致線條中找到與腦海中那張驚為謫仙的臉對應的證據。 不過三個月沒見,怎么會弄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