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景翊倏然想起門口的那塊匾。 馮宅。 “陸管家,成夫人閨名馮絲兒,是嗎?” 冷月微怔,如果成珣的夫人姓馮,那么門匾上寫“馮宅”而不是“成宅”,多半就是那一個男人家難以啟齒的原因。 入贅。 如果這個馮絲兒是個朝中大官的女兒,那也不難解釋成珣一個商人的兒子如何有資格入大理寺為官了。 冷月還在一個個數著朝中的馮姓官員,陸管家的臉色已又因為景翊的一句話慘白回了之前的程度,“景……景大人,怎么……您怎么……” 景翊微微瞇眼,淡淡地打斷陸管家的結巴,“我認識馮絲兒,你不用多說什么,是,你就點頭,不是,你就搖頭?!?/br> 呆愣了半晌,陸管家緩緩點頭。 景翊低頭,悶了一口茶,沒再開口。 廳中一靜,雨聲和女人的嗚咽聲愈顯清晰了。 冷月隱約覺得,這個馮絲兒似乎沒她想的那么簡單,提到這個名字,陸管家不想說,景翊不敢說。 能讓景翊不敢的事兒實在不多。 冷月還怔著,陸管家已頂著額頭上的一層薄汗,對她拱起手來,“景夫人……不,冷捕頭……冷捕頭若是為了查找殺害我家爺的兇手,需要問些什么,可盡管問在下,在下一定知無不言?!?/br> ☆、第31章 蒜泥白rou(六) 事實上,冷月對這個臥床不起的神秘女子更感興趣。 能活躍在景翊記憶中的每一個女子,哪怕是景翊杜撰出的話本里的女子,對她而言都與披著鎧甲拿著刀劍殺到邊疆城防樓下面的敵寇沒多大區別。 唯一的區別就是她可以痛痛快快地砍下敵寇的腦袋。 當然,這件事景翊是渾然不知的,如果他知道這件事,這會兒絕不會如此淡淡然地坐在一旁,喝茶喝得優雅如詩。 冷月端坐在椅子里,大拇指輕輕地摩挲著劍鞘,緩緩卻果決地道,“我沒有什么要問你的,只有幾句話問成夫人,成夫人要是不方便出來見客,我可以去房里探望她?!?/br> 景翊慢慢咽下口中的茶,仍沒覺得哪里不對。 “這個……”陸管家苦笑著拱手,“冷捕頭,想必是在下笨嘴拙腮,沒說清楚……我家夫人身染惡疾,臥床已久,受不得心緒起伏,所以我家爺遇害一事尚未告訴夫人,冷捕頭若問夫人,必是徒勞?!?/br> 冷月沒有絲毫動容的意思,“我知道,你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覺得我剛才說得也很清楚了,我是有幾句話問成夫人,不是問你?!?/br> 景翊細細品著口中茶的余香,沒吭聲。 據他所知,所有稱職的公門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毛病——越是別人不讓他們知道的事,他們就越要弄個一清二楚,越是別人不讓他們見的人,他們無論如何也要見上一見。 安王府門下所有的人都有這個毛病,連他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冷月執意要見馮絲兒,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陸管家要是和景翊一樣了解公門人,他今天的日子就會好過許多,可惜,他對公門人僅有的一點兒了解還是經過藝術潤色的。 據他了解,眼前這個葉眉鳳眼的妙齡女子是安王府門下最為陰狠毒辣的公門人。 陸管家把腰彎下去幾分,愈發小心翼翼地道,“冷捕頭,在下斷不敢阻撓冷捕頭辦案,何況這還是我家爺的案子,于情于理在下都希望能盡一分綿力……只是,我家夫人的病是會傳人的,實在不宜見客……” 冷月把手里的牌子不輕不重地拍在桌上,聲音一凜,“不見客,那就見官吧。成大人的尸首是在家門口發現的,經查,門外沒有任何可疑痕跡,我懷疑就是這宅門里面的人干的,現要帶疑兇成夫人馮絲兒回去審問?!?/br> 陸管家一驚,慌忙擺手,“別別別……” “阻撓辦案者,罪同幫兇,可當即施刑,死傷無過?!?/br> 這是當朝刑律里面明明白白寫的,也是老百姓們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之外最熟悉的一條律法,陸管家是讀過書的人,自然清楚得很。 陸管家滿頭大汗地看著冷月,張口結舌。 冷月身形高挑又自幼習武,輪廓看起來本就比同齡女子要冷硬幾分,這會兒穿著一襲素色勁裝,面無表情地握劍端坐在椅中,陸管家恍惚之間差點兒忘記了這是一個女人,一個年方十七,如花似玉的女人。 景翊眉峰輕揚,又愉悅地淺呷了一口茶。 此時此刻,他仍然覺得他媳婦是天下間最賞心悅目的。 誰家媳婦還能像他家媳婦這樣,一人之身兼具□□之美呢? 景翊的注意力全擱在了冷月身上,一時沒留意到陸管家遞給他的求救般的目光。 陸管家求救無果,只得把腰又彎下幾分,勉強道,“冷捕頭息怒,在下絕無此意……您若一定要見夫人,請您稍后片刻,在下這就吩咐人去安排一下……” 冷月鳳眼微瞇,“你想安排一下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是不是?” 陸管家慌得汗珠子一個勁兒往外冒,連連擺手,“不不不……在下豈敢!” “那還安排什么,我只問她幾句話,問完還趕著回家過節呢?!闭f罷,冷月站起身來,向景翊深深地看了一眼,“是吧?” 景翊剛含進飽滿的一口茶,乍被冷月這樣似有深意地問了一句,一愣,沒顧得上往下咽就鼓著腮幫子點了點頭。 他怎么突然覺得…… 冷月這通身的殺氣好像由始至終都是沖他來的。 于是,一直擎著傘跟陸管家走進一處景致如畫的院落,走到一間房門緊閉的屋子前,景翊才想起來嘴里還有口茶水沒咽下去。 “景大人,冷捕頭?!标懝芗彝T诜块T口,沒收傘,轉過身來,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夫人就在里面歇息,二位請便吧?!?/br> 陸管家說罷就要走,被冷月揚起劍鞘往他脖子上一橫,生生勾了回來,“你剛才還說你家夫人受不得情緒起伏,現在急著跑什么?你不一塊兒進去引見一下,我們就這樣進去,萬一把你家夫人嚇出個好歹來,怨誰?” 任何一個在景翊記憶中占據一席之地的女子都是她的敵人,但這并不代表著她希望這些女子中的某一個是被自己活活嚇死的。 陸管家捂著差點兒脫節的脖子咳了好幾聲,才擠出一道苦笑,為難地道,“這……這是夫人的臥房,在下實在不便入內?!?/br> 冷月轉頭看向景翊,還沒開口,景翊已十足乖巧地道,“他胡扯?!?/br> 被冷月一眼瞪過來,陸管家直覺得脖子上又是一緊,心里抖了一下,“冷捕頭……在下,在下是以為衙門辦案容不得無關之人在側……” 沒等陸管家說完,景翊已道,“他又胡扯?!?/br> “……”陸管家一時覺得自己嘴里的那條舌頭長得有點兒礙事兒。 冷月瞥了景翊一眼,景翊正目不斜視地看著她,笑容乖巧得讓她想摸摸他的腦袋。 不知怎么的,冷月驀地想到,景翊在《九仙小傳》中把他自己寫成了一個千年狐仙,而不是犬神,也許就是羨慕狐貍那條搖起來更加帶勁兒的大尾巴吧。 眼前,景翊舉著一柄煙色紙傘,白衣黑發隨風柔和地翻飛,隔著雨幕看過去,恍如謫仙,后面要是再晃著一根毛茸茸的大白尾巴,果然更如謫仙了。 冷月出神之間,陸管家已經認命地嘆了口氣,站回房門口,深深吸了一口氣,抬手緩緩推開了房門。 房門一開,一股異樣的腥臭味混著熏香的氣味從里面緩緩地飄了出來,不濃重,剛剛能讓人聞得出來。 冷月一愕,臉色微變,思緒一下子從景翊的尾巴上收了回來。 這樣的氣味…… 景翊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眉頭輕皺。 他進過不少女子的閨房,即便是一輩子從沒下過床的女子,閨房里也沒有這樣的氣味。 陸管家半憋著氣,低聲道了一句,“二位請?!?/br> 冷月收好傘立在門邊,進門之前回望了一眼自覺跟在她身后的景翊,目光復雜得連景翊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反正,殺氣是一點兒都沒有了。 屋內光線晦暗,不是秦合歡房里那種自然而成的晦暗,而是房中所有的窗子上都掛著一層厚厚的布簾,外面的光線只能透進來薄薄一抹的那種晦暗。 這還只是外間。 陸管家待二人都走進門里,便迅速把門合上了,略含抱歉地對二人小聲道,“夫人的病畏光畏寒,失禮之處還望二位見諒?!?/br> 冷月淺淺地“嗯”了一聲,無論神色還是聲調都和氣了許多。 她已經理解陸管家為什么一再攔著不讓他們見馮絲兒了,只不過,理解之后,她更想見見馮絲兒這個人了。 陸管家帶著兩人向里走過一條昏暗得像通向地府一般的走廊,駐足在一道被厚厚的門簾遮擋著的房門前,輕聲道,“夫人就在里面?!?/br> 里面的人像是要證明陸管家這句話不是胡扯的一樣,不等陸管家音落就傳出一陣咳聲。 咳聲急促卻虛軟無力,像是有什么東西卡在喉嚨口,咳得喘不過氣來。 冷月神色一肅,先陸管家一步迅速掀開布簾,推門而入,眨眼工夫閃到窗前,一把揭開緊閉的棉布帳幔。 一股濃重的腥臭味涌進冷月的鼻子里,冷月像是早知會是如此一樣,眉頭也不皺一下,小心而迅速地扶起仰躺在床上的女子,把一副虛軟guntang的身子靠在自己懷中,不輕不重地拍在這副身子的上背部,拍到第三下時,懷中的人開口吐出了一口濃痰,正吐到冷月早已送到她嘴邊的手帕中。 看著懷中女子憋得一片紫紅的臉色隨著流暢的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冷月無聲地松了一口氣。 差一點兒…… 冷月心有余悸地把手絹揉成團遠遠地丟到一邊,低頭再看懷中人的時候,發現她的目光一絲一毫都沒有落在她這個救命恩人的身上。 冷月前腳進來,景翊和陸管家后腳就跟了進來,這會兒正站在床前。 女子就怔怔地睜著一雙精致的杏眼,直直地看著景翊的臉,眼中光芒閃爍,身子挨在冷月懷中許久未動,半晌,才努力地綻開一個絕色的微笑,顫抖著慘白的嘴唇低低地喚了一聲,“景公子……” 女子的聲音虛弱,沙啞,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掙扎著擠出來的,卻依然溫柔得百轉千回。 “絲……”景翊一個“絲”字剛說了一半,就咬住了話音,頓了頓,溫和一笑,微微頷首,改道,“成夫人,期年未見,還好吧?” 景翊的謙恭與憐惜同時溢于言表,至少,在冷月看來是溢于言表的。 冷月的身子有點兒發僵,甚至有點兒發抖。 不是氣,是害怕。 不知為什么,這個靠她的扶持才能勉強坐起身來的女子,即便病成這副樣子,依然美得驚為天人,美得讓冷月深深地覺得自己長得實在有點兒隨心所欲了。 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覺得,這個女子和景翊簡直就是老天爺故意造出來寒磣凡夫俗子們的一對兒。 最可怕的是,她可以以項上人頭保證,他們之間是有過一段故事的。 一時間,冷月覺得她的人生也許不會好了。 就在這個時候,景翊在昏暗的光線下向床邊走了兩步,笑得愈發溫和了些,伸手撫上冷月未被這絕色美人倚靠的那半邊肩膀,對目光始終流連在他臉上的美人柔聲道,“這是我的夫人?!?/br> 景翊的聲音分明溫柔得像房里角落中香爐里裊裊而出的輕煙一樣,冷月卻清晰地感覺到懷中的女子全身驀地一僵。 女子像是剛剛才覺察到景翊以外的人的存在,目光掃過恭立在一旁的陸管家,努力地抬起頭來,吃力地找到冷月的所在。 女子的身子因勉力而不住地顫抖,絕美的面容慘白得像是用雪雕刻出來的一樣,緊抿著嘴唇默然看著冷月,一時無話。 冷月扶著她慢慢地躺回到床上,給她掖好那床厚重得不合時節的棉被,把方才倉促之間扔在床上的劍攥回手里,才在床邊站直了身子,淡淡地道,“這樣看會不會清楚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