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轉眼十年。 十年的光陰,改變了許多人事物,也讓我學會了如何當好一個帝王。 如今的秦國已然傲視天下,朝政也幾乎由我一手把持,不論是裴家還是顧家,都無法再動搖我的地位。我的確是成功了,可我卻覺得自己猶如一個木偶,了無生氣,甚至還不如囚禁于永安宮的秦纓。 最初的幾年,秦纓猶不死心,曾數次興風作浪加害于我,又三番四次試圖將我從皇位上拉下,終究沒有成功。 她自以為是地算計在明白人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興許是我太了解秦纓,輕而易舉地掐住了她的命門——顧西丞終于成親了,新娘卻不是她。 她漸漸也就消停下來。 我見過顧西丞的夫人幾次,是個秀麗溫婉的女子,說來可笑,秦纓與我斗了大半輩子,第一次跪在我面前求我,卻只為了見她一面。 秦纓最后自然是如愿了,她在永安宮中見到了那個女子,不到一刻鐘卻又將人趕出了永安宮。 顧西丞來宮中接她時,恰逢她被秦纓趕了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顧西丞神色柔和的樣子,他是否愛她我自是不懂,只是看著他們的模樣,我又一次想起阿邵。 后來我聽宮人說,在他們跪別我后,永安宮中秦纓砸碎了數個茶碗。 情之一字最為傷人,我不知秦纓為何對顧西丞那般執著,但她約莫也知道顧西丞并不愛她。 不管未來會如何,她與顧西丞卻是再無可能了。 轉眼到了這年八月初八,這一天是裴炎父親裴毅的祭日。裴毅早在兩年前舊疾復發病逝,自裴毅死后,裴炎名正言順地接掌了裴家。 他與我之間,較之旁人確實要來得親近些。 這十年來,他執意不肯娶妻,閑暇之余時常進宮與我談天說地。 我想,我約莫是老了,才會總在不經意間想起從前。 想起年幼時的我們,想起在鳳岐山腳那個小村中所發生的一切……想起阿邵。 若非那日刀刀想起我生辰時別人送的賀禮,我約莫會將那些禮物遺忘在一角。她將所有的禮物搬到了我的寢宮昭陽宮內,昭陽宮中的女官鳳盞聽聞這事兒,興致勃勃來湊了一腳,手腳麻利和刀刀搶著拆那些禮物。 朝中之人送的賀禮,無非就是金銀珠寶、名人字畫,奇珍異寶,他們送的這些價值連城的東西在我眼中還不如裴炎送的那根木簪。 我想起登基前一年的冬天,裴炎送我的生辰賀禮,一只白玉雕琢的比目魚,象征愛情,寓意求親,可惜那時我的心已經被阿邵占據,再沒有他的位置。 所有的禮物都被刀刀和鳳盞拆了個遍,眼尖的鳳盞忽然發現地上還落了一份小禮,彎腰要去撿,刀刀卻不依,年紀不小的兩個人鬧成了一團。 因為我的縱容,她們在我面前從來都是這般沒大沒小的模樣。 我覺得這樣挺好,因為我喜歡看她們的笑,看到她們的笑容,我總會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時的我,也能像她們這般笑得開懷。 她們鬧得很歡樂,卻沒有碰壞寢宮內任何一個物件。 我雙手托腮看了片刻,索性彎腰將地上的東西撿了起來,順手搖了搖。那禮盒之中不知裝了什么,搖動之時有沙沙聲。我想也沒想就拆開了它。 盒子蓋得嚴實,力道小了打不開,因用了太大的力,蓋子雖被打開,里頭的東西卻也飛了出來。那東西在半空滾了一圈后,靜靜地掉落在桌上,看清那東西時,我手中的盒子應聲摔落在地。 那是一個香囊,香囊上繡的圖案似乎經常被人摩挲,繡線已經有些發白。 這個香囊分明是我幾年前丟失的那個,丟失時,我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杖斃了好幾個宮人,在皇城中引發了一片恐慌。也正是那年,一直陪伴在我身側的沈念因為勸說我而被我趕出皇城,后來我派人試圖去將沈念尋回,卻再沒有人見過他。 看著這個香囊,我心中狂喜,卻又充滿了恐懼。 刀刀和鳳盞不知何時停了手,忽聽鳳盞咋呼道:“陛下,這盒子里有封信?!?/br> 刀刀聞言一把搶了過去,攤開就念: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我抱著小小的香囊泣不成聲。 順昌十一年,元月初八,我背著一個包袱悄然離開了汴京這個我自小生長的地方,回到鳳岐山腳下。 這個曾被大火吞噬的小村前后不過一里地,灰燼之上不知何時建起的小屋和我記憶中的相去不遠,院中那人正光著膀子在冷風之中劈著木柴,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回頭—— 我這一生,從最繁華的汴京走到這個偏僻荒蕪的小村,經歷過驚心動魄的生死,經歷過機關算盡的爭權奪勢,只有站在這兒,看到我眼前這個人時,我才有活著的感覺。 他還活著,真好! ☆、【番外一】阿邵:莫笑我胡為 我的母親是個溫柔卻又軟弱的女子,她像一朵美麗的菟絲花,在失去了她最心愛的人之后,失去了依靠,日日浸沉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所以我從懂事起就告訴自己,不要愛上像她這樣的女子。 那時我想,我興許不會愛上任何女子。 沒有愛,才不會有痛苦的根源。 直到,我遇到她。 我遇到她時,正經歷著一場幾近絕望的死亡。 那時,我總想著,只要流盡身上的鮮血,我就能換一個來世。 到那時,我不想再投生到這樣的家庭——冷漠如陌生人的父親,永遠生活在自己夢境中的母親,甚至,在我年少的回憶中,沒有愛,沒有溫暖,沒有光,只有鮮血噴濺出那一剎那的溫熱。 我愛上她時,從未想過她竟會是秦氏遺孤。 我喜歡她的笑容,安靜,恬然,像清風一樣洗滌我心中的殺戮。 若非周家派人尋到了我,那時我們約莫就成親了。 我離開鳳岐山腳下的小村時,失望于她的冷酷,她拒絕跟我離開小村,那時我以為,定是她不夠愛我。 她之所以想嫁給我,約莫只是簡單地找個人相扶過一輩子。 當我知道她真實身份的那一瞬間,幾欲失去心跳。 我一直在想,若她知道我是仇人之子,我們又該如何自處? 我的父親曾說過,我與他一樣,骨子里是個自私的人,所以我隱瞞了身份,全心全意沉浸于屬于我們的美好之中。 我時常懼怕于身份的秘密,懼怕會被人揭穿——即便我心中從不認為我是周家人,我不過是周家的工具。 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 只差一點,我們便可喜結連理,若可以,我多希望時間能靜止在那一瞬,至少,一切仍舊是美好的。 當她質問我時,我無法否認我是她仇人之子這個事實,我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眸。 我害怕在她的眼中看到厭惡和仇恨,我害怕失去她,可我卻不得不承認,我和她之間是一場上天注定的孽緣。 她走之時我不曾挽留,人若不夠強大,就失去了挽留的權利,我正是如此。 當我在西北戰場上奮力殺敵時,當敵人的尖刀插入我的身體時,我竟有種難以言喻的解脫感——若我就這般死去,她可會為我落淚哭泣? 我最終還是舍不得死。 昏迷中我依然在想,若我死了,誰又能替我守護她? 只有活著,才能好好守著她,即便只能遠遠瞧著,也是好的! 我養傷時終尋到機會與她面對面站著,我問她若我以周家為聘娶她如何,她卻沉默地拒絕了。 我之所以這般問,不過是心中的一點奢望,她的拒絕其實在我的預料之中。雖是如此,不失望卻也是不可能的。 我記得那個夜晚的冷風,穿透了我身上所有的衣裳,凍傷了我的心。 若非還有心跳聲,我約莫會以為自己已經在那一刻死去。 戰亂終于在不久后結束,我唯一的選擇便是跟隨周家大軍先她一步離開。 她所不知道的是,離開前,我曾偷偷在暗處看著她,我將她的模樣深深記在了心底。 那時我不知我們的下一次見面會在何時,也不知未來會如何,更不知她是否會一直記得我…… 誠如我所想,我們相逢于數個月后。 裴家的婢女媛真害她摔下懸崖時,我毫不猶豫地了結了她的性命。 我愛這個女子,從她將我拖回鳳棲山腳下那個小村開始,當脆弱易碎的她躺在我懷中時,我才漸漸恢復了心跳聲。 從那一刻起,我真真正正下定決心變強大。 我和我父親的權力之爭開始于我離開她回到汴京的那天,持續了數個月,最終卻是我的父親技高一籌。 我輸了。 當我發現自己輸了的時候,卻無端而又莫名地松了口氣。 我終于可以擺脫“周”這個姓氏了! 我詐死逃離,化名沈念,歷盡千辛終于來到她的身邊開始了我的新生活。 即使從此之后見不得光,只能默默地看著她,我也甘之如飴,直到很多年后,我被她驅離身邊。 那時,她已經是大秦至高無上的女帝,不再是從前鳳岐山腳下的小女子,也無須我的守護,我終于放手了! 我回到了曾經鳳岐山腳下那個小村,在灰燼之上建起了昔日的房屋,我用盡全力回想,終將它建得七分相似。 屋子建成的那天,我幾乎以為我會在此終老,誰曾想,她竟在數年后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她回來的那日,我正在院中劈柴,回頭時,只見她捂嘴站在我的身后。 那時她哭了。 我心中除去酸澀,還有無盡的喜悅。 我與她,歷經波折,終于又在一起了。 這一次,沒有國仇家恨,沒有虛情假意,眼中只有彼此。 很多年后,我們的兒女已經長大,當我猶猶豫豫將心中暗藏了多年的秘密告知她時,她卻笑著說她早已知道—— 我是父親的兒子,這是千真萬確的。 即使我不想承認,我身上依然流淌著周家的血液。 我這一生最感謝父親的一件事,是他在天下人面前否認了我周家人的身份。 我想我的父親約莫也是愛我的,即使,他從未承認過…… 【番外二】秦纓:只是當時